巨大的金佛俯瞰眾生,殿內青煙嫋嫋。前來上香之人恐衝撞了神靈,一舉一動皆輕手輕腳或是保持靜謐。


    江蓮音的聲音便顯得有些聒噪。


    薑稚微擰了眉頭,原來她也來了。


    也是,江蓮音身為丞相府的四姑娘早已到了說親的年紀,今日寒食節除了待字閨中的貴女,也有不少尚未婚配的世家公子。這等場合,江夫人自然是要帶她來的。


    薑稚不管身後之人如何冷嘲熱諷,仍舊虔誠跪拜,將三柱香插入爐內,才緩緩轉身,看向了江蓮音。


    江蓮音見她如此輕慢自己,越發麵色難看,張嘴就道:“薑稚,你耳聾了不成?”


    她的聲音不算小,連站在殿外等著上香的人都看了過來。


    怕打擾到別人,薑稚出了偏殿。


    寺院內古樹參天,青石板上因為昨日下過一場雨,沾滿了褐色的泥。


    薑稚尋了一處比較幹淨的青石板站定,才帶著幾分不解看向江蓮音:“江姑娘是在與妾身說話?”


    “朝露寺往來的都是身份斐然之人,你一個姨娘也敢來上香,也不怕佛祖覺得晦氣。”


    “人雖分三六九等,佛祖卻講究普度眾生。釋迦牟尼佛為了救一隻鴿子割肉喂鷹,更何況妾身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江姑娘這樣說,卻是狹隘了。”


    江蓮音最是見不得她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一想到薑稚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勾得謝宴辭暈頭轉向,讓江心月在王府備受冷落,就忍不住怒火中燒。


    現在聽到薑稚這樣說不由咬著牙冷笑道:“我狹隘總好過你不知廉恥!若不是你與宋昭不清不楚,何至於逼得徐家姑娘眾目睽睽之下撞了牆。如今徐姑娘癡癡傻傻,徐家不依不饒讓宋昭娶了她。這一切難道不是你做的孽麽?!”


    薑稚眼神微閃,臉上閃過幾分愧色。


    不管是不是她的本意,徐玉瑩撞牆之事,確實和她有幾分關係。


    可若說是她造的孽,卻也有些過了。


    前來上香的人越來越多,薑稚無意與江心月在這個地方糾纏,淡淡說道:“江姑娘俠肝義膽,讓人敬佩。與其在這裏同妾身糾纏,倒不如也好好拜拜佛祖替徐姑娘祈福。若是無事,妾身便先告退了。”


    江蓮音被薑稚一刺,頓時瞪大雙眼。氣性翻湧直上再也顧不得臨來時江心月的交代怒罵道:“你也不必得意,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人總要遭報應!若不是做多了傷天害理之事,你的姨娘怎會重病纏身而死!”


    “依我看更要好好拜拜的是你。有你這樣心思狠毒的血脈,還不知沈姨娘要在陰曹地府受怎樣的折磨。”


    沈姨娘跳井而亡本就是薑稚不可言說之痛,江心月的一番話如同觸碰了她身上的逆鱗。


    薑稚勾唇一笑,朝江心月招手:“江姑娘走近些,妾身與你說個秘密。”


    她笑意盈盈,看不出喜怒。江心月直覺不對勁,可架不住想知道薑稚口中的秘密。她先是看了一圈,見不時有人從青石板經過,便放了心靠近了些。


    薑稚站的巧,身旁的一棵山茶花開得極盛。粉的白的花骨朵爭奇鬥豔,幾乎掩住了薑稚的身形。


    江蓮音還以為她要認錯,心裏不免得意。正想著將薑稚受挫一事說給江心月聽,豈料剛一靠近,臉上便挨了一記。


    “你敢打我?!”


    薑稚將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被一個小妾打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江姑娘聲音不妨再大些,最好讓所有人都聽見。畢竟到時候丟的可不是妾身的臉。”


    江心月兩眼幾乎氣出淚,麵目猙獰道:“我定要殺了你——”


    薑稚絲毫不受威脅,冷冷笑了一聲:“江姑娘口口聲聲說妾身心狠,如今說到殺人也是眼都不眨。看來還是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既如此,在妾身跟前裝個什麽,怪可笑的。”


    “你……粗鄙!”


    江蓮音沒料到薑稚竟會罵人,一時間頭上如同頭上轟了個焦雷,愣在了那裏。


    薑稚卻仍不打算放過她,邁進了一步:“江姑娘一再說妾身狠毒,那妾身何不做實了這罪名。殿下掌管銀麟衛主陰私之事,牢獄刑罰手段萬千。也不知殿下若知道妾身在江姑娘跟前吃了苦頭,願不願意替妾身出氣。”


    想到花燈節那晚,謝宴辭對自己的懲處,江蓮音臉色白了些。


    哪怕心神大亂,也不願意在薑稚跟前露了怯,仍強撐著道:“我乃當今丞相之女,你膽敢如此!”


    “這有什麽不敢的。”薑稚再走近一步,幾乎要與江心月鼻尖對著鼻尖混不在意的道:“出嫁從夫,隻要讓殿下將江姑娘納進府,如何處置還不是任由殿下做主。”


    “畢竟江姑娘再如何與妾身一樣,總歸是個庶女。”


    江心月兩眼直直瞪著,胸口起伏不定,看著薑稚的目光活像是見了鬼。


    薑稚伸手替她撚去落在肩頭的花瓣,勾著唇笑笑:“所以江姑娘無事不要招惹於我。畢竟妾身有殿下護著,江姑娘就說不準了,是不是?”


    說罷,揚長而去。


    隻留下江心月站在茶花樹旁,麵色紅了一片。


    朝露寺內隻留欽點的大臣和家眷,寺內伺候的也是宮裏的內侍和宮婢。


    各自府上的下人都留在了寺外,一直到寒食節結束才能入內。


    直到過了辰時,皇後便下令讓所有命婦都去往後殿。


    說是後殿,卻也是一個極為寬闊的庭院。


    一草一木皆是花了心思。


    佳木蔥蘢,奇花爛漫。更有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於石隙之下。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


    每人一張矮幾和蒲團。


    皇後身處玉台,因隔得遠,薑稚並未看清麵容。


    隻覺得氣度非比常人,讓人不敢放肆。


    做寒食也很簡單,先淨了手再將紅豆綠豆,糯米等食材洗淨蒸煮。待到蒸熟之後塞進竹筒定型,等放在正殿受過香火之後,便可與人分食。


    薑稚因為身份站在比較遠的位置,卻也認真做了寒食。


    不時有宮婢與內侍往來,將命婦做好的寒食收走。等所有人都做完已是兩個時辰之後。


    在場之人皆是一大早便上了馬車,到如今已是饑腸轆轆。卻因為皇後在場,卻不得不陪著笑臉。


    好在皇後體恤,又很快讓人上了素齋。


    因著都是些貴人,素齋也別出心裁。一小碗米飯加幾碟小菜皆清爽宜口,饑腸轆轆之下也讓人吃的香甜。


    薑稚胡亂吃了幾口,目光卻趁機看著四周。除了添菜的宮婢,每隔五步遠就有一個內侍。


    皆是身形挺拔之輩,與其說說內侍倒不如說是披著內侍皮的侍衛。


    薑稚因四處亂瞧,正好與其中一人眼神對了個正著,不由有些尷尬的笑了笑。


    皇後坐在上首,自然也將各色的神態盡收眼底。


    她拍拍手喚來了一個宮婢,那宮婢手裏端著一個茶壺。瓶身是眼色鮮豔的琺琅彩,很是惹眼。


    “前幾日陛下得了番外上貢的新茶,聽說小小一兩便價值千金。今日正好有機會,便與諸位嚐嚐。


    說著,又有幾個宮婢執著酒壺上來,十分有序的給每人都倒了一杯。


    看著杯中的茶水,不少人都吃了一驚。


    隻因那茶水色澤鮮亮,竟是從未見過的紅色,殷紅的如血液一般。


    若不是杯中茶香撲鼻,一時間還真讓人不敢入嘴。


    薑稚捧起杯子小小喝了口,眼睛頓時就亮了。


    一直到杯中茶水飲盡,正猶豫著要不要身邊的宮婢再添一杯時,皇後又開口說道:“諸位夫人今日能來這朝露寺本宮很是高興。一來是為了祈福,希望百姓能豐衣足食不再受饑寒之苦。二來也是祈求上天,希望能保佑大盛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眾人連連稱是,讚皇後憂國憂民宅心仁厚。


    薑稚也跟著附和,眼角的餘光卻看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端著托盤自長廊緩緩而來。


    眼見著到了火候,皇後話風一轉,麵上已帶了憂色:“諸位夫人想是聽說過江南水患一事。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陛下已憂心許久。本宮乃後宮之主,自當要緊隨其後替陛下分憂。”


    說話間,那小太監已走到近前,躬身在皇後身邊站定。


    皇後指尖戴著長長的護甲將頭上簪著的一支雙鳳衛珠金翅玉步搖放進了托盤裏。


    “鐺”的一聲響,是珠玉碰觸盤底的聲音,震得周圍的夫人們心底一驚。


    在場之人皆是在浸淫後宅已久的人精,哪會不明白皇後的意思。性子直爽些的,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


    今日寒食節有帝後在場,奉命前來之人自然都是悉心打扮。


    有幾個夫人更是將壓箱底的首飾釵環都帶了出來,做工精細鑲金戴玉。哪怕站在人堆裏也能讓人一眼瞧見。


    皇後放在托盤裏的鳳釵是以金線和玉石為底,雕成了栩栩如生的兩隻鳳凰。整支發釵光彩奪目,重量十足。


    由這支鳳釵拋磚引玉,其餘人等自然不能敷衍了事。


    幾盤齋菜換了這價值不菲的首飾,許多人不免覺得肉疼。


    可心裏再如何想,身上的釵環首飾還是要取下來的。


    隨著小太監走近,盤中的東西也多了起來。


    眼見著托盤裏的東西堆的冒了尖,皇後的眼中也閃過滿意之色。


    她拿了茶盞用蓋子刮了刮茶沫,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才道:“如今災情未解,本宮很是痛心。正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日見各位夫人有如此善心,必然能得佛祖庇佑。諸位放心,此番募捐所得的東西都會折成吃食與衣物送到災民手裏,以彰顯大盛君臣愛民如子之事。”


    皇後知道,從這群養尊處優的貴婦人手裏掏出真金白銀無異於剜她們的肉,一番話自然要說的漂亮。隻咬死了這些銀子都會用在災民身上,和她沒有半點關係。


    “娘娘陛下聖明,是我大盛之福。”眾人紛紛附和。


    話雖這樣說著,還是有幾位夫人趁著沒人注意,偷偷的將頭上的金釵和手腕上的玉鐲擼下來藏在了袖子裏。


    小太監端著托盤挨個行到夫人麵前。有人掏出了佩戴多年的冰花芙蓉玉佩,有人解了脖頸上的孔雀綠翡翠珠鏈,有人解了腰間的七寶如意墜瑪瑙香囊……一個個忍著不舍強作微笑大方的模樣。


    很快,托盤就來到了薑稚麵前。


    她向來不喜裝扮,又不愛借著王府的勢在外出風頭。頭上唯一一支拿得出手的簪子也是臨出府前謝宴辭挑的,也算是陰差陽錯幫了她的忙。


    小太監很是嘴甜,目光在薑稚臉上轉了一圈,恭敬的喚了聲:“姑娘。”


    話音剛落有人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卻是站在幾步開外的薑元寧。她掩著嘴兒,衝小太監搖了搖頭:“這位小公公你卻是認錯了,我這妹妹可不是什麽姑娘,而是宴王府裏的正經姨娘。”


    薑稚神色未動,淡淡看了薑元寧一眼,取下頭上的簪子放進了盤中:“一點心意,還望娘娘莫要怪罪。”


    那支赤金銜珠如意釵,巴掌長短。簪尾用金絲銀線繡著鴛鴦圖樣。中間是鏤空雕花,拇指大的粉色珍珠嵌在花心,讓整支發釵都貴重起來。


    可與琳琅滿目的首飾堆放在一起便顯得有些平庸了。


    薑元寧見了不免有些不屑,她隻見過白珠還未見過粉珠,想來也不是什麽稀罕之物。挑著紅唇笑道:“好歹是皇後娘娘開了金口,妹妹的這支簪子未免也太寒酸了一些。若是沒有不妨向姐姐開口,我陸府雖比不得宴王府,幾件首飾還是拿的出來的。”


    小太監嘴裏直說著薑姨娘言重,並未受薑元寧的影響。甚至得知薑稚的身份後態度更為熱絡,笑著說道:“朝露寺風景獨好,寒食節後,薑姨娘可四處賞賞景致。”


    薑元寧隻覺一口氣憋在心裏。她本就存了要好好出口氣的心思,抬手就將頭上的海棠玉步搖拔了下來。


    有些得意的放進盤中,正好壓在了薑稚的珠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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