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支用血肉寫成的鎮魂曲,而現在,這種情感仿佛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他記憶裏慢慢淡化。


    十九年前的春天,白雪還未化盡,衛國的梅花開的正豔。


    如果不是極為重要的鏢,湯劍離不會自己親自押運,顯然這次的鏢是一筆不小的買賣。


    鏢車有五輛,拉車的馬是鏢局裏最膘肥體壯的良駒,二十個鏢局最精銳的趟子手鬥誌昂揚,四人一組負責一輛車,隨著鏢車走在衛國的春色裏。


    走在最前的湯劍離,他的頭上還沒有白發,騎著一匹極為珍貴的白馬,長槍上的白纓和他的披風在春風裏向一個方向隨意搖曳。


    白馬的脖子上掛著一隻玉製的鈴鐺,發出獨特的鈴聲,為這支隊伍鳴鈴開道。江湖上的四方好漢,聞此玉鈴,必退舍三分。


    離湯劍離最近的,是一杆一丈多長的鏢旗,青布金字:湯。


    江湖上隻有一家姓湯的鏢局,隻要是在道上混的,看見這杆旗都要退避三分,就好像一陣清風吹過一條長街,把街上的灰塵掃的一塵不染。


    不管是占山為王的匪寇,還是攔路搶劫的綠林好漢,都會買這杆旗的麵子。他們惹不起這杆旗的鏢局,更因為每年都會收到這家鏢局的買路錢。


    於是,湯氏鏢局的鏢幾乎可以在衛國的土地上隨意行走,信譽是這個國家最好的。


    當然,遇到一些不願收湯劍離好處或者嫌好處太少的人,以及一些不買湯劍離麵子的硬漢,難免還要動動刀子流流血。


    後來這些好漢又都變成了軟蛋,畢竟刀子不如金子好吃。


    而現在,這杆象征著鏢局榮譽的旗,正在風中輕輕被吹起。


    旗手隻比湯劍離小一歲,跟著湯劍離走南闖北許多年,已經成了湯劍離的影子。


    能成為湯劍離心腹,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第一次接過這杆旗的時候,就歃血發誓,人倒旗不倒,這麽多年來,他也一直堅守著這誓言。


    “弟兄們,再走四天就到了。這次買賣不小,到時候領了賞錢,大夥兒一定要好好喝幾杯。”湯劍離這句話中氣十足的傳到隊伍裏,鏢師們聽了無不士氣大振。


    每次分發賞錢都毫不吝嗇,這也是他能得到他人尊敬的原因之一。


    “你不是一直攢錢想買一匹好馬麽?等做成了這筆買賣,你的錢也差不多夠了。”湯劍離對旗手這麽說的時候,他的眼裏竟然也湧現出一絲美意,仿佛自己才是那個得到好馬的人。


    旗手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大哥莫要取笑我。”


    湯劍離笑了,笑的很隨和,笑的出了聲:“這有什麽,寶馬配英雄。我知道你在馬販那裏定金都付了。”


    旗手道:“和大哥的這匹白馬相比,我那不算什麽好馬。”


    湯劍離道:“是什麽品種?”


    雖然上一句話還自謙說什麽不是好馬,可湯劍離這麽一問,旗手迴答的時候,臉上還是抑製不住堆滿了自豪,仿佛自己的馬就是這世上最好的馬:“蒙古馬,黑色的。”


    湯劍離也不禁讚歎道:“黑色的蒙古馬,很少見的品種,想必毛發一定很漂亮,塊頭也不小。”


    “哪裏哪裏,塊頭不大。”旗手嘴上這麽說,還是掩飾不住他眼神裏的驕傲。


    湯劍離擺擺手,隨意的說道:“唉,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有什麽好謙虛的。男子漢,就愛塊頭大的馬,個頭小的女人,你說是不是?”


    旗手道:“怪不得幾位嫂夫人都如此這般小巧玲瓏。”


    這次不但湯劍離笑了,隊伍裏所有人都笑了。


    湯劍離喜歡別人跟他開開玩笑,喜歡所有的手下都把自己當朋友看待,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總鏢頭,他喜歡這種感覺。


    但是很可惜,老天爺今天和他們開了一個不好笑的玩笑,這個玩笑讓湯劍離的白馬變成了紅馬,是鮮血的那種紅色。


    第一支箭來的很快,快到就算所有人事先都有所防範都無法阻擋。


    但是這支箭既沒有瞄準湯劍離的人,也沒有瞄準他的白馬,仿佛瞄準的是空氣。


    隻聽到弓箭破空之聲,卷著一絲梅花的香氣,這支箭就到了這裏。


    “砰!”的一聲巨響,這支箭竟然炸開了,炸出一團白煙,就在這一瞬間,整個隊伍都陷在了滾滾濃煙裏。


    “護鏢!有埋伏!!”濃煙熏的旗手睜不開眼,他還是拚盡全力撕心裂肺的高喊出這幾個字。


    在眾人的喊聲中,十幾支箭又從同一個方向射來。這一次,隊伍中有人中箭倒下了。


    殺喊聲中,二十多個蒙麵大漢從樹林裏竄出來,手裏拿著亮晃晃的兵器。他們顯然在這裏已經埋伏了很久,蓄勢待發的等著這一刻,就像一群伺機許久的餓狼終於看見了獵物。


    他們不但體力充沛,顯然還為這次劫鏢預謀了許久。他們分成兩隊衝進押鏢隊伍的位置,剛好把一個長蛇形的隊伍斬成三節,首尾不相唿應。


    衝進隊伍前麵的幾人,揮刀斬斷了旗杆,鏢旗落在地上揚起的塵土和白煙混在了一起。


    衝進隊伍後麵的人,見人就砍,毫不留情。


    先是放倒鏢旗打擊士氣,再是趁亂殺的人措手不及,看來他們事先策劃了許久。


    旗手錯愕看著鏢旗落地,還來不及悔恨,就聽到湯劍離的喊聲:“不要亂了陣腳,他們人不多!”


    他嘶喊的時候,已拉馬迴首,向隊伍的尾部猛衝過去。


    長槍本無表情,此刻卻能感覺到濃濃的怒意,所到之處,必有血濺。


    等白色的馬衝到最後時,已有三個蒙麵人被刺倒在地,濺起的鮮血染紅了那支玉製的鈴鐺。


    旗手已經抽出腰間的刀,砍倒了一個敵人,正向鏢旗跑去時,另外兩個蒙麵人又向他圍了過來。


    “護住鏢旗!”湯劍離又一次高喊的時候,所有人都全神貫注的對付眼前的敵人,根本沒辦法去理會倒在地上的鏢旗。


    湯劍離又拉馬迴首,向鏢旗的方向一陣猛衝,繞過鏢車,一路狂奔又刺倒一名敵人。他衝到鏢旗前,翻身下馬,舉起掉在地上的鏢旗。


    “這幫土匪什麽來路,劫鏢都不符合規矩,兄弟們下手不要留情。”


    湯劍離的喊聲如一支鎮魂曲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裏,他們的餘光看到了湯家的鏢旗又一次搖擺在春風裏,他們更加拚死殺敵,護鏢。


    現在,那杆一丈多長的鏢旗成了湯劍離的武器,如一條長龍直入,砸在敵人的天靈蓋上一擊斃命。


    旗手這時雖然毫發無損,但他已經被四個敵人包圍住,麵對四人的兵器,眼看馬上就要吃虧了。


    幸好湯劍離距離他不遠,看見這一幕時邁動步伐,一個燕子三抄水,舉起鏢旗就向一人砸去,那人腦殼瞬間開裂斃命。


    旗手趁機一個轉身揮刀一砍,他身旁的一個敵人中刀倒下。就在他這一轉身之間,漏出一個巨大的破綻,另一個人的刀就向他的後背刺了過來。


    “小心!”湯劍離大聲提醒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旗手來不及轉身,鏢旗太長揮動不過去,那一刹那,他下意識的向這邊一撲,檔下了這刀。


    旗手反應過來轉過身,敵人的長刀已經刺穿了湯劍離的右臂。


    刹那間,湯劍離的右臂上仿佛忽然生出了一個血色的瀑布,鮮血滾滾而下。


    看見這一幕,旗手立馬殺紅了眼。搶前一步,用盡全身之力一刀砍在那人肩膀上,隨即飛起一腳踢在那人胸口將他踢飛老遠。


    人是飛出去了,刀卻留在了湯劍離的右臂上。湯劍離的力氣似乎還未使盡,撥迴鏢旗向另外兩人揮去,將他們擊倒,旗手趁機配合補了兩刀。


    “大哥!”旗手扶住差點倒下的湯劍離,豆大的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滾滾而下,他把鏢旗交給旗手,忍著疼咬著牙說:“護住鏢旗!”


    湯劍離的鮮血順著右臂流到旗手身上,滾燙的仿佛灼傷了旗手的皮膚。湯劍離忍著疼命令道:“幫我把刀拔出來!”


    旗手咬著牙,毫不猶豫的替他拔出了刀,湯劍離的右臂上好像噴泉,一股血霧噴在了旗手的臉上。


    湯劍離沒有作罷,他挑起地上的長槍,又一次衝向敵人。


    長槍所到之處,必有血濺,五步一刺,十步一殺。


    二十幾個強盜隻剩下五六個,畢竟不是鏢師們的對手,過不了多久,還站著的五六個人也都躺下了。


    當然,眾人還沒喪失理智,留個了活口,湯劍離這才如釋重負長長鬆了口氣。


    弟兄們都圍了過來,拿出白布替湯劍離包紮好止血,此時他的右臂已經疼的失去了知覺。


    “你是怎麽護鏢旗的?為什麽會讓湯大哥替你撿起鏢旗?為了救你他還負了傷!”一個怒氣衝衝的鏢師把旗手推到在地,罵道:“你就是個廢物!連鏢旗都護不住!有人偷襲你居然也不警惕!”


    “鏢局做了這麽多年生意,這還是第一次被人奪了鏢旗!”隨即,其他幾個鏢師也都紛紛開口聲討,說的旗手深深低下頭,一句話都不吭,自責和羞愧讓他無地自容。


    “都住口!你們以為護鏢旗是很簡單的小事嗎?”湯劍離忽然開口。


    “可是湯大哥,丟了鏢旗也就算了,還讓你受了這麽重的傷。”


    “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流點血而已你們哪兒來這麽多廢話。”湯劍離冷哼一聲,他的聲音很虛弱,依然掩蓋不了他語氣中天然自帶的威嚴:“我們明顯中了別人的埋伏,不去問問剩下的活口,倒先開始埋怨自己人。”


    眾人不再說話,湯劍離看了下狼狽的隊伍,歎了口氣說道:“要是每趟鏢,都要如此這般的殺一場,咱這鏢局的生意早就做不下去了。”隨即,他給旗手使了個眼色,旗手會意,一把從地上抓起活口,扔在湯劍離麵前等他發落。


    湯劍離盯著活口看,抬了抬手,旗手馬上心領神會,一把扯下對方蒙著臉的黑布。


    活口是個八尺高的大漢,黑皮膚,麻子臉,一臉兇神惡煞,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可現在,這個看上去很兇猛的男人,跪在地上不但嚇的尿了褲子,還驚出了一身冷汗。


    湯劍離張張發白的嘴唇,輕輕問道:“這趟鏢出發前,沒人會知道我們走的是這條路,你們既然能在這裏埋伏,那就表示有內應,說吧,你們的內應是誰。”


    活口嚇的直哆嗦:“說出來,能不能繞我一命。”


    湯劍離道:“隻要你不騙我,你全家老小的命,我都饒了。”


    活口先是一愣,隨即才反應過來,要是說錯了,湯劍離要殺自己一家。


    “快說。”湯劍離又一次開口時,活口二話不說伸手指向一人。


    這人是隊伍裏比較年輕的趟子手,和活口完全相反,趟子手長的細皮嫩肉,如果不是這身勁服,看上去就是個白麵書生。


    包括湯劍離在內,眾人都是一愣,誰都想不到這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年輕人,竟然會出賣自己。


    身上一點傷都沒受的趟子手麵沉如水,顯然他已經默認了,或許也是因為眾人將自己圍在中間,他也不打算反抗和否認了。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活口忽然開口問道。


    湯劍離說話算話,沒有為難活口:“你走吧,江湖見,如果想好好活下去,你最好別再遇見我。”


    他走的時候,比埋伏在角落裏忽然殺出還快。


    湯劍離強忍著傷,緩緩走到趟子手前麵,語氣裏充滿了憤怒,隻問了三個字:“為什麽?”


    趟子手淡淡道:“我需要錢還賭債。”


    湯劍離咬牙:“那你為什麽不跟我借?一定要劫鏢嗎?”


    趟子手低下頭道:“誰讓這趟鏢太值錢呢。”他的表情已經做出了為財而付出代價的準備。


    湯劍離怒道:“我們五六年的交情,還比不上一趟鏢嗎?你是不是從來沒拿我當朋友?”


    趟子手長相雖然細皮嫩肉,骨子倒是硬得很,道:“鏢頭,何必說那麽多,當我決定這麽做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後果。”


    湯劍離道:“好,是條漢子,鏢局的規矩你應該懂。你放心,我會照顧你全家老小,也會替你還了賭債,也不會把你今天做的事說出去。”


    出賣鏢局的人必須死,這是鏢局的規矩。


    趟子手有些激動,道:“鏢頭,下輩子我還替你做事,保證不出賣你,你信不信我?”


    湯劍離道:“我信你。”


    沒人質疑湯劍離的這份誠意,甚至連從他手裏接過長槍的旗手,也沒有絲毫懷疑。


    應趟子手最後的要求,湯劍離受了他跪在地上的三個響頭,以表知遇之恩。


    湯劍離向他深深作揖,是迴禮,也是對他最後的告別。


    旗手的長槍刺穿趟子手的心髒時,仿佛讀懂了他臨死前的悔恨。也是從這一刻起,他決定這一生都要追隨湯劍離,直到獻出自己的生命。


    湯劍離仍然命令旗手扛旗,還把自己的長槍交給他,道:“我的右手拿不了槍,這一路上要辛苦你了。”


    他接過的不僅僅是鏢旗和長槍,還接過了湯劍離的信任。


    旗手扶著湯劍離翻身上馬,白馬已被鮮血染紅,馬上的湯劍離迴頭對旗手說道:“我的右臂傷了又何妨,你就是我的右臂。”


    從此以後,旗手就真的成了湯劍離的左膀右臂,後來他當上大鏢頭。這是他最高的榮譽,最光輝的生涯。


    這趟鏢走完後,湯劍離厚葬了出賣他們的趟子手,替他還了賭債,履行承諾照顧好他們一家老小,告訴他們趟子手是護鏢而死的,是個真英雄,真好漢。


    領了賞錢的旗手不但從馬販那裏領迴了馬,還用剩下的錢買了兩副他認為很好的馬鞍。


    一副給自己,還有一副送給湯劍離做禮物。


    這不是最上等的馬鞍,卻是湯劍離最重視的一副馬鞍,因為這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用血汗換來的錢送給自己的。


    湯劍離換下原本一直在用的那副上等貨色的馬鞍,改用這副馬鞍。


    經曆十幾年風雨,這副馬鞍一直伴隨著他,直到後來湯劍離離開人世。


    如今,那匹白馬和那副馬鞍已經不在了,弟兄們也都不在了,除了長槍外,隻剩下大鏢頭和葉雨。


    這幾日葉雨每每想起大鏢頭和湯劍離的過去時,內心的躊躇之情油然而生,或許,昔日的大鏢頭,今日的將軍,所堅持的事是對的。


    當他對這份大恩大仇徘徊不定的時候,他又漫無目的的走到顏先生的醫館前,似乎能感知到醫館裏的那個人,和他有著一樣的迷茫。


    “如果是十年前,這件事我一定不會猶豫。”葉雨對顏先生這麽說的時候,得道了一個類似的迴答:“如果我沒有行醫,也許也不會猶豫。”


    葉雨忽然發現,自己和顏先生的一類人:“論報恩報仇,我們應該做,盡管很不情願。”


    顏先生道:“我們都找不到一個拒絕將軍的理由。”


    葉雨道:“你要報恩,我要報仇。”


    顏先生不願談這個話題,她柔性的嗓音忽然把話題變了:“再過些時日,梅花就要開了。”


    葉雨道:“梅花也能入藥嗎?”


    在醫館的後院裏,種著一顆小小的梅樹,此時雖未開花,卻已能預見冬季時的美豔。


    “種這棵樹,不是為了入藥。”顏先生淡淡說道:“五年前,將軍來到這裏打跑了許國的兵,我才能活下來。為了報答將軍,我就栽種了這棵樹,每年冬天梅花開的最豔的時候,我會剪下梅花最豔的花枝,給將軍送過去,以示我一直記著他的恩情。”


    “年年如此,今年是第六年,我相信這梅花之禮,不應該間斷。”


    葉雨道:“他更希望你能送過去一副藥。”


    顏先生低下頭,眼裏寫滿了不情願:“那是副害人的藥,害了別人,也會害了他自己。”


    “你殺過人嗎?”顏先生忽然問道。


    葉雨道:“殺過。”


    “為什麽呢?”


    “以前為了國家,後來為了情義,再後來,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


    “殺衛王呢?是不是也不清不楚?”


    “嗯。”


    將軍府的後院的幾十顆梅樹,是今年剛種下的。葉雨迴到將軍府路過梅花林時,才忽然發現將軍種樹真正的深意。


    他想用這種方式告訴顏先生,我不缺梅花,我缺其他東西。


    “九月初九的重陽節,就是衛王來這裏與我會師的日子。”將軍這麽說的時候,葉雨掐著指頭在算:“不到一個月了。”


    “十年了,終於快等到頭了。”將軍說:“你也差不多該去把刀磨的鋒利一些了,這把刀看上去有陣子沒殺人了。”


    葉雨道:“真的很久了。”


    將軍道:“這十年你過的很不容易,我也希望衛王是你殺的最後一人。”


    他走在前麵,葉雨跟在後麵,這條路葉雨已經很熟悉了,是通往將軍府酒窖的路。。


    穿過長長的迴廊,在廚房的院子裏,一個幽暗的地道伸向地下,這裏就是將軍府的酒窖。


    葉雨以為將軍又要喝酒,他卻錯了,將軍自豪的拍著一個五百斤的大酒壇,笑道:“我還有一件事沒告訴你,其實這一大壇酒,才是我這裏最好的酒,是我親自用最精良的糯米釀成。”


    葉雨淡淡說道:“這是給衛王留的?”


    將軍道:“不錯。這一壇酒最醇香,酒味最濃,把藥下在這裏麵,神仙都聞不出來。我住進這將軍府的第一件事,就是釀這一壇酒,那時我就在腦海裏看見了衛王死時的樣子。”


    將軍繼續說道:“我從很遠的地方請來的一幫廚子也到了,他們做的一手好川菜,又濃又辣又香。”


    葉雨打斷道:“想必下了藥,神仙也是聞不出來的。”


    將軍滿意的拍著葉雨的肩膀,笑道:“對,這一切做起來的時候,比我之前想象的要簡單的多。”


    計劃並不複雜,可將軍整整等了十年的執念,讓葉雨不禁一陣毛骨悚然。


    他也流過血,殺過人,爬過屍堆,他本該是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這一刻竟也畏懼了。


    葉雨也不知自己為什麽害怕,他把這個疑問丟給顏先生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迴答。


    “我連死都不怕,為什麽覺得將軍很可怕?”葉雨口吻裏充滿了疑惑,眼神中泛著恐懼的迷茫。


    顏先生悠悠說道:“男人有時候很奇怪,明明沒死過,卻老是說自己不怕死。你不是我第一個見過說不怕死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葉雨尷尬的張了張嘴,竟說不出話。


    顏先生道:“我知道你殺過人,也知道你膽子大,可是,你知道一個人可以死的有多慘嗎?”


    葉雨道:“有多慘?”


    顏先生臉上浮現出作嘔的表情,道:“我見過全身皮膚都被火燒幹淨的人,在床上流著血濃,掙紮了二十多天才死。我見過一個五歲的孩子不停的嘔吐,不停的抽搐,咬著舌頭死去。我見過得了麻風的花姑娘被人架在火堆上活活燒死。我見過八十多歲的老人躺在床上,什麽都吃不進去,肚子漲的跟懷了九個月身孕那麽大,疼了十幾天才撒手歸去。”


    葉雨道:“這都是你的病人?”


    顏先生點點頭,道:“你們江湖好漢一刀下去倒是痛快,可你沒見過這些被病魔折磨的人。他們都怕死,他們都知道活著有多好。”


    她話鋒一轉,忽然問道:“你知道人死後,會去哪裏嗎?”


    葉雨反問:“你覺得呢?”


    顏先生的目光裏流露出往日的追憶,那是十年前一個男人對自己說過的,遙遠而古老的神話:“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一個比波斯還要遠的地方。那裏的人們信奉一個狼首人身的神,這個神會把每個死去之人的心髒和一根代表真理的羽毛,放在一個巨大的天平秤兩邊。一個人生前做的壞事越多,心髒就會越重。做的都是善事,那麽心髒就會很輕甚至沒有重量。在這個巨大的天平秤上,如果心髒比羽毛輕的話,那麽這個人就可升往天堂與諸神永生。如果心髒比羽毛重的話,這個心髒就會被惡魔吃掉,這個人也將被打入地獄。”


    顏先生講完這個古老的神話,她才發現葉雨的眼裏有某種令人捉摸不透的呆滯,問到:“怎麽?你也知道這個傳說?”


    她當然捉摸不透葉雨早已迴到了過去的思緒,他呆呆的說:“很多年前,我從一個波斯商人嘴裏聽到過。”


    顏先生好奇了起來:“好巧,告訴我這個說法的人,也是從一個波斯商人嘴裏聽到的。”


    “後來,我把這個傳說講給了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聽。”葉雨仔細辨認起顏先生的容貌時,他的眼睛竟因為興奮而充滿了血絲,這是十年來,他心跳最快的一次:“告訴你這個傳說的人是誰?叫什麽?”


    顏先生想抓住葉雨眼裏的異樣,卻沒抓住,她不敢相信,不敢奢望,不知因何發白的嘴唇,呆呆說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時我叫他大哥哥。”


    葉雨拚命讓自己急促的唿吸放慢一些,盡可能的用自己認為平靜的口吻繼續問道:“你今年幾歲。”


    他的聲音在顫抖,顏先生能感覺到對方正努力控製著情緒,她自己現在也正控製著同樣的一種情緒:“二十一。”


    “我是大哥哥,你是小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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