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擦了擦眼淚和鼻涕,露出一種她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的堅強,她說:“大夫說按時吃藥就能好的,銀子還很多,我會每天給你按時煎藥,我們還要等有機會去看你家鄉的大草原呢。”


    曾經葉雨也像她這樣堅強的麵對自己的病,可每當病魔以一種毫無希望的姿態折磨他的時候,這種可笑的堅強正逐漸減弱。


    現在他看見小木那雙閃爍又真誠的眸子,這種堅強仿佛又迴來了。


    這一夜他又是在一聲聲咳嗽中迷迷糊糊睡去的,在他最虛弱的時候,夢魘又將他帶到了他不願迴憶起的過去。


    正是從那一天起,他的咳嗽變的更加頻繁,更加劇烈。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夜晚,大雨將天地間衝刷的一塵不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發黴的味道,濕乎乎的道路上滿是泥濘。


    鏢局浸泡在一股死一般的沉靜中,正等候著一首安魂曲。


    人都睡了,隻有一間屋子裏的桌上點了一盞油燈,昏暗的照在葉雨和大夫人的臉上。


    哭了好幾天的湯夫人兩眼無神,她的臉濕了又幹,幹了又濕,透著一股本不該在她這個年紀會出現的粗糙。


    她因憔悴仿佛老了很多,雙鬢甚至多了幾絲白發。


    從她的神情中能看得出來,她找葉雨談話之前,是經過慎重思考的。


    “我二十歲嫁給他,如今已經十三年了。他是我唯一一個男人,他強壯,他勇敢,他真誠,敢愛敢恨,他得到了我所有的愛,這種愛,甚至在我生了孩子以後,都未曾減弱半分。”


    湯夫人很平靜的說著:“他是個浪蕩的男人,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還會再娶更多的妾。但我仍然無怨無悔,我依然愛著他。”


    “就算將來我老了,他不要我了,我對他的感情仍不會變。”


    葉雨不懂女人的這種感情:“何苦呢?”


    “他雖然不願為了我放棄一切,但他是個隨時願意為我去拚命,為我去死的男人。現在是為了我還年輕的美貌,將來我老了,他依舊會為了這份幾十年的感情為我去冒險。”


    這點葉雨懂,性命並不是男人最重要的東西。


    “他開鏢局,娶了七個小妾,他為了保全眾人性命自刎而死,他一生中所做的所有決定我都義無反顧沒有半句怨言,我相信他。”


    葉雨靜靜聽著。


    “可是這一次,他錯了。”


    “哪裏錯了?”


    “他不該將我們八個女人和兩個孩子托付給你,這樣做總有一天不會有好下場。”湯夫人頓了頓,繼續說:“他生前,我愛著他的肉身,他死後,我不能讓他名聲敗壞掉。”


    “為什麽不會有好下場?”


    湯夫人的目光變的稍微溫和了一些:“你和我的丈夫一樣,勇敢,聰明,但你還年輕,很多事你還不懂。”


    葉雨等著她繼續說。


    湯夫人說:“二夫人比我遲進門一年,可年紀比我大六歲,論姿色,是我們八個裏最好看的。你知道的,女人在這個年紀是需要男人的。她能守得住一時的寂寞,也許一年,也許兩年。可五年十年呢?她守得住嗎?萬一哪天她找了別的漢子,我丈夫就成了戴綠帽子的鬼。”


    “我一定可以為他終身守寡,可六姨太和七姨太都還不滿二十歲,她們現在說可以為我丈夫終身守寡,將來呢?就算她們自己願意,她們娘家人恐怕也不願意,一定會給她們另說姻緣。”


    葉雨道:“你想太多了。”


    湯夫人的目光很篤定:“就算這些女人都是忠貞烈女,架不住一些臭男人惦記,畢竟我們幾個的姿色都還算不錯。”


    這點不假,湯劍離的女人們各個都可傾城傾國。


    “我的丈夫不在了,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惦記我們,比如那黑苗寨的寨主,一看他就是個色膽包天的人,那天在靈堂上,我的丈夫屍骨未寒,在那麽莊嚴的地方竟還敢輕薄我們。”


    葉雨握緊拳頭:“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殺了他。”


    “他想得到我們,還有很多人會想,威逼利誘,保不齊我們八個女人能撐多久。”


    “有我在,沒人敢。”


    湯夫人的目光裏沒有半點蔑視,她的語氣裏透著一個嫂子的關懷:“孩子,憑你一個人,做不了許多事,你可以保護我們一時,卻保不了一世。或者,你可以一世保住一個人,卻不能一世保住所有人。”


    “退一萬步講,假如有你在沒人敢傷害我們。時間久了,外人會怎麽看我們?風言風語四起,說你霸占了八個嫂子,說我們剛死了丈夫就跟了別的小白臉。”


    葉雨道:“人言不可畏。”


    “我畏,我的丈夫活了一輩子,不為別的,就為了一個好名聲,不負別人。他犧牲自己性命不僅僅是為了保全所有,也為了死後不留下罵名,不被別人說膽小懦夫。”


    葉雨道:“那你打算怎麽做?”


    湯夫人又一次避開葉雨的目光的方法不是轉頭,她閉上了眼,兩行冰冷刺骨的淚水從她臉頰上滑落。


    她這次流淚不像之前在靈堂上那因失去摯愛的悲傷,這兩行淚在她臉上寫滿了淒美。


    窗外黑洞洞的夜,遠方的安魂曲仿佛已經響起,安撫著孤魂野鬼。


    “剛才晚飯後,我熬了一鍋蓮子湯,給精力憔悴的妹妹和孩子們補補身體。”湯夫哽咽,她流著淚,帶著一種絕望,又帶著一種解脫,斷斷續續的說道:“每個人都喝了,我也喝了一碗,我偷偷在湯裏下了足量的毒藥。”


    葉雨的瞳孔放大,寒毛豎起,吃驚的說不出話。


    湯夫人掩麵而泣:“我怕他在黃泉路上孤單,我要去陪他,妹妹們也都要去。這麽做,也是為他保住名聲,保住我們名節。”


    葉雨看著湯夫人,就好像看著全世界最狠毒的女人:“他為了保住你們,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可你這樣做,讓他的犧牲毫無價值。”


    湯夫人道:“隻有我們一家老小死絕了,他們才會放過鏢局,他的犧牲才真正有價值。”


    葉雨道:“可對他來說,你們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正因為她知道,所以她才痛哭,如果可以,湯夫人多麽希望犧牲的人就是自己。


    “你是不是想說,為什麽我連孩子們都不放過呢?”


    葉雨點點頭,一個孩子是湯夫人的骨肉,一個孩子是四夫人生的,七姨太和八姨太還懷著身孕。


    “他是我們的一切,也是孩子們的一切,如果我們和他都不在了,孩子們要怎麽活?不如讓他們平平靜靜的隨我們而去,反倒是一種解脫。”


    葉雨還想說什麽,張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後,我有一個請求,把我和我丈夫的屍首放在同一具棺槨裏。”


    葉雨無法理解湯夫人內心的掙紮,永遠無法理解。


    這一夜,他喝了醉了,仿佛把過去二十多年來錯過的酒全部喝掉了。


    他從醉生到夢死,那天清晨的露水落在泥土裏,哀怨的奏著一支安魂曲。


    八個貌美如花的女人整齊的躺在眼前,她們的美貌還沒因失去生命而消失,她們的眉宇間還留著昨日梨花帶雨的惆悵,大夫人臉上還留著昨日胭脂色的妝容。


    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躺在她們旁邊,稚嫩的臉龐並不像剛剛死去,而是還沒睡醒。


    這幅畫麵在葉雨的記憶裏定格了一輩子,每每浮現在他的噩夢裏,永生永世。


    潮濕空氣裏的發黴味道似乎永遠無法散去,葉雨頭疼欲裂從噩夢中醒來,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似乎這樣可以快一些忘掉昨晚夢裏的迴憶。


    除了冰冷的陽光,迎接葉雨蘇醒的還有小木端上來的一晚藥湯。


    葉雨的喉嚨裏幹的直冒火,喝下湯藥後他感覺好了許多。


    “大哥哥你總算醒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兩天?”小木因為照顧葉雨,看上去憔悴了一些。


    葉雨有些吃驚,馬上又迴過神了,睡兩天和睡一晚上的感覺相差並不會太大。


    小木又問道:“你感覺好些了嗎?大夫說這個藥特別管用。”


    葉雨道:“好一點了,再給我一碗藥。”


    小木道:“好,你等我一下,上次抓的藥已經喝完了,我再去抓一些。”


    葉雨道:“銀子還夠麽?”


    小木笑道:“夠的很,你放心。”


    她在葉雨的包袱裏隨意抓了抓,拿了銀子就跑出客棧。


    隨著剛蘇醒而帶來的疲憊讓葉雨又在床上躺了下去,他並沒有注意到小木身上細微的變化。


    許多男人就是因為沒有注意女人細微的變化而失去這個女人的,葉雨也不例外。


    小木穿著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一雙破鞋,對她來說有些大,稍微走快一點就會掉出去。


    那雙葉雨給她買的丁香色繡花鞋不見了。


    她第一次穿上那雙繡花鞋時,開心的原地打轉,她多麽想永遠不會長大,就穿著這雙鞋一輩子。


    小木騙了葉雨,銀子早就不夠了,她伸進包袱裏的小手其實什麽都沒拿走。最後一塊碎銀子在昨天結了房錢,她為了給葉雨買藥,在當鋪裏用幾個銅板的價格賣了那雙還不算太舊的鞋。


    她不願告訴葉雨這些,她隻希望大哥哥能安靜養病。


    可現在,年紀輕輕的小木無計可施,她第一次發現錢的重要性。


    她迷茫的跪在大夫腳下,流著淚苦苦祈求了許久,好心的大夫才長歎一聲,又給了她一包藥。


    小木開心的拿著藥,風風火火的跑迴客棧,秋風從她膝蓋上因跪了太久而磨出的破洞裏灌進去。


    當然,葉雨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像一個好幾天沒喝到酒的酒鬼那樣,將小木剛熬好的藥一飲而盡。


    葉雨嘴上說好一些了,但他的身體告訴自己其實一點都沒有好轉。


    無論希望有多麽渺小,小木都不願放棄,隻要葉雨還有一口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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