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刀客而言


    刀,不是一種兵器


    不是朋友


    不是寄托


    不是希望


    刀是一把尺子


    丈量其他生命的同時


    別人的尺子也正丈量著自己


    暴雨嘶吼,傾泄而下,沉沉的雨滴順著葉脈輕輕劃過,落在泥裏,樹葉顫抖著沉痛哭泣。


    刀客的腳步在華山小道中如歲月般艱難而緩慢的印下一個個腳印,鬥笠上滑下的雨水形成一個整齊的水簾。他的全身早已濕透,握刀的右手已凍的發白。


    烏雲下的華山暗如晝夜,分不清方向,他已迷失許久。


    直到他腳上的鞋幾乎被泥濘的山路磨破,烏雲才稍稍散去,風雨逐漸變得柔順,雨水從怒擊變成親吻,他摘下鬥笠抬頭辨了辨方向,眼前隻有黑乎乎的一山壓一山。


    這是他第一次來華山,如果不出問題,解決這件事後,他再也不會踏入這片山林。


    冰冷的雨水滲入他的軀體,不僅讓他肩上的傷口開始疼痛,刀客的舊疾也複發了。


    他彎下腰,劇烈的咳嗽,咳的撕心裂肺,咳出一灘灘濃濃的血水,散發著從胃裏帶出的惡臭。他抽搐,他無助,他倒了下去。五髒六腑撕心裂肺的疼痛,冷汗順著他額頭上暴起的青經滾滾而下,與這雨水交融,纏綿。


    他恨不得給自己一刀以得解脫。


    刀客還很年輕,明年不過是他的第二個本命年,強壯的身軀曾經在饑寒交迫中行軍三五個月而不覺疲憊,他的刀在千軍萬馬中將敵人的鮮血不擇而噬。然而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神明在賜予他強壯體魄的同時,也贈予了他永遠無法治愈的病。


    也許,完成友人在死去前托付給他的事情後,他真的可以找一個安全的地方,靜靜死去。


    那麽,在那之前,縱然惡疾蹂躪他生不如死,也不能倒下。


    像死蛇一樣倒在地上的刀客休息片刻後,他又站起了身子,找到了一個樵夫問路,終於分清了路的方向。


    守門的劍童表情如這雨水一樣冰冷,問他何事,是燒香祈願,還是求仙問藥。


    兩個字從刀客蒼白的嘴唇裏輕輕吐出:“送信。”


    他沒有把信遞給劍童,因為他說這封信必須自己親自交給掌門人。


    事先沒有拜帖定見不到掌門。


    刀客今卻很輕鬆就見到了。


    “是湯劍離湯前輩的信。”劍童把這句話傳給掌門人後,先是得到了掌門一個驚訝的表情,又得到了掌門一個“請他進來”的手勢。


    信箋並沒有被淋濕,這封信被兩層油紙包著,還裹上了一層絲綢,掌門人接過刀客小心翼翼遞上的這封信,沉思了許久。


    大殿上鴉雀無聲,刀客站在一邊盯著掌門人,七八個華山弟子盯著刀客。


    半晌,掌門人拆開了信封。


    信上的內容並不多,掌門卻讀了許久許久,臉上露出一種很詭異,很奇怪的表情。


    這時,他將信折起,跟刀客說:“是湯劍離的筆跡,我認得。”


    刀客迴道:“了然。”


    “他這封信是什麽時候交給你的。”


    “他臨死前,讓我一定要親自送到華山掌門手中。”


    “能為他千裏送信,你與他的關係一定不淺。”


    “不錯。”


    “看你隻有二十出頭,怎會與四十多歲的湯劍離有深交?”


    “他有恩與我,曾救我一命。”


    “你叫什麽?”


    “葉雨。”刀客說出這兩個字的聲音不輕也不重,既不傲慢,也不禮貌。


    大殿開始漸漸開始騷動,掌門的臉上也掠過一絲不詳的表情,已經在葉雨身上觀察許久的大弟子忍不住直接問道:“閣下腰間配著許刀,難不成是從許國來的?來我大衛國境內,莫不是細作?”


    兵荒馬亂的年代,人人自危。


    掌門做了個手勢阻止大弟子,不過這的確也是他想問的。


    葉雨淡淡說道:“我隻是一個信使。”


    大弟子怒聲說道:“許國踐踏我大衛國的疆土,殺我族人,弑我百姓,你知道不知道?”


    葉雨迴道:“在我許國的家鄉,也有衛國留下的惡行。”


    華山派畢竟是武林正宗,掌門自持身份,不願以多欺少,也不願惹是生非,便揮揮手讓葉雨離去。見掌門如此這般,憋了一口氣的大弟子也不再說什麽。


    葉雨不走,除了送信,他還有別的事。


    “你的劍,湯大哥說很快,我想看看。”


    眾人色變。


    掌門厭惡的揮揮手道:“你迴去吧,想切磋武藝,要先下一封戰帖,這是衛國的規矩。”


    葉雨道:“我不是衛國人,也不知道有這規矩,我今天既然來了,還請拔劍。”


    “放肆!”大弟子的長劍已經出鞘,龍吟聲長嘯破空,劍尖指向了葉雨:“閣下是來尋仇的?”


    葉雨淡淡說道:“你還看不出來嗎?”


    掌門用沉默來默許大弟子的行為,在江湖上,因無禮而人頭落地的事很正常,仿佛隻要抓住你某句話說的不夠恭敬,那麽殺你就是理所應當的。


    葉雨順著劍脊望向大弟子,說道:“我要找的人是掌門,不是閣下。”


    大弟子冷冷道:“狂妄之徒,掌門豈會與宵小之輩動手。”


    要麵子的掌門自己心裏如明鏡一樣清楚。


    他高高的坐在太師椅上,頭發已經有些發白,拚搏了幾十年,講盡了仁義道德,用盡了陰謀詭計,今天才能舒舒服服的坐在華山掌門人的位子上,他的武功可以以一種不丟臉的方式敗給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那樣輸不掉他此刻得到的一切。但他永遠不能輸給無名小卒,贏了,別人說你欺負後生晚輩,輸了,將是晚年最大的恥辱。


    他的劍已很久沒有為了打倒別人而出鞘,他的劍上鉗滿了從天下搜羅來的珠寶,早已不再是他年輕時拚殺的工具,已成為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就像他道袍上用金線秀出的花紋,隻是告訴別人我現在很滿足的佐證。


    葉雨不同,他還年輕,沒有身份,沒有榮耀,他還無畏。


    他的刀以一種華山派從來沒見過的角度刺來,大弟子愕然的一刹那,手裏的劍已經脫手,葉雨冷冰冰的刀削斷了他幾根頭發後,溫柔的架在了他脖頸上,輕輕吻了一下。


    葉雨的眼神如這刀刃一般冰冷,冷的似乎已將一臉愕然的大弟子殺死。


    掌門命令弟子全部退下,拿起佩劍從太師椅上站起,他知道,“切磋”和“尋仇”有時候就是一迴事兒,道:“便與你走上幾招。”


    葉雨道:“你是不是對湯劍離的死有所愧疚。”


    湯劍離的死似乎是華山很敏感的話題,每當葉雨說起這個名字,弟子們的神情就會變得很警惕。


    掌門抬手阻止正要發作的其它弟子,道:“多說無益,拔刀吧,請。”


    他劍上的鬆紋層層交錯,是用上好的精鐵鍛造百日而成,鑄劍的工匠想必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能手,除了劍鞘上,劍格上也鉗著耀眼的珠寶,每天都有專門的弟子,用白布蘸著烈酒將劍身擦拭的一塵不染,散發出一種正大光明的神聖之光,往日裏沾染的鮮血早已被時間洗滌幹淨,這把劍最後一次殺人,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這把劍已成名太久,劍的主人年輕時曾千裏追殺惡徒,這些年來大公無私的品德,加上不久前受衛國朝廷的冊封,編入軍隊賜他兵權,華山這一派在江湖上聲望頓時大增。


    葉雨也拔出了他的刀,他的刀造型有些奇特,這是許國特有的形製,彎如柳葉,刀長二尺七寸。


    這柄許刀在衛國人眼裏是惡魔的象征,用的爛鐵粗糙無比,刀光暗淡無色,沒有任何花紋和珠寶點綴修飾,就這樣一把無名的刀,能與華山掌門的劍走上幾招,已經是三生修來的福氣。


    可是,隻要你細心的觀察一下就會發現,在葉雨的刀上,那些細縫裏,那些擦洗不到的血槽和刀格上,粘著洗也也不掉的血跡,這把刀殺的人太多,離現在並不久。


    葉雨在許國的軍隊裏做步兵頭領時,已不記得這把刀在金戈鐵馬中究竟斬了多少人,他也從未仔細的去擦拭過這把刀,因為今天擦幹淨了,明天又將嗜血。


    掌門撚起一個劍訣,考慮到對方是後生晚輩,便抬手請他先出手。


    華山派的武學以道法為中心,講究陰陽五行,太極八卦,一招一式飄逸瀟灑,闡釋宇宙萬物的大道,這種精神貫徹了華山派的一切,就連掌門道袍上的金線花紋,其中也必定有陰陽道法的學問。


    葉雨隻是聽說過,並沒有見識過,也不知道那把劍的名字,當掌門的長劍破空刺來時,他才領略到其中妙不可言的學問。


    華山的劍法與他在戰場上遇見的敵人不同,每招每式都英姿颯爽猶酣戰,劍風瑟瑟的同時,掌門的唿吸勻稱不急,想必他在吐納方麵也下了很多年的功夫。


    而葉雨,甚至沒有刀法可言,從來沒人教過他什麽是刀法,戰場上更不講究身法好看不好看,能從屍堆裏爬出來的就是好漢。


    葉雨避開每一招的動作都顯得不太好看,甚至有些狼狽,大殿上的華山弟子都露出了輕蔑的表情,葉雨在地上打了個滾,閃過一招時,甚至能聽見有人忍不住發出的輕笑。


    他濕漉漉的衣服在地上滾閃時沾滿了泥塵,掌門則白衣飄飄的站在原處,那不急不慢的身姿惹得弟子們好不崇拜。


    隻有掌門他自己發現這其中有些不對勁。


    果然,兩人又交上手時,掌門才發現,縱然葉雨狼狽不堪,其實自己一點便宜也沒占到。


    在他獨步天下的華山劍法中,僅有的幾處破綻隻有他自己知道,葉雨既不懂其中的武學,也不懂其中的奧秘,他隻是憑著一種殺敵時的直覺,向那套陰陽大道的劍法中猛斬一刀。


    鉗滿珠寶的成名寶劍就在刹那間隕落了,飛出數丈釘入木柱時,就像燦爛的流星融入沉沉黑夜。


    大殿上的七八雙眼睛裏失去了光芒,他們崇拜如神一樣的掌門麵如死灰,他從不知道失敗的感受,現在他感受到了。


    葉雨的刀停在掌門心口,掌門的臉上寫滿了懊悔,他將要重新拚搏數年,換迴的榮耀才能讓世人忘卻今日敗給無名小卒的恥辱。


    “閣下師傅是誰?何門何派?”


    “我沒有師傅。”


    “莫打誑語,沒有人教,怎麽可能練成打敗我的刀法。”


    “沙場斬衛國人無數,算不算。”


    “年輕人好大的口氣。”


    葉雨不懂每招每式的道理,不懂陰陽八卦的玄學,他在沙場學到的,僅僅是如何保命,如何用刀殺死敵人。


    掌門的臉色十分難看,他嘴上還是說道:“開天窗說亮話,你是不是替湯劍離來報仇的。”


    “我若真想尋仇,這一刀早已刺穿你的心髒。”他收迴了刀,說出了這句話。


    葉雨離開華山時最後對掌門說了一句話:“他死前對你們若有隻言片語的殺意,天涯海角,我都會誅殺你。”


    湯劍離並不是帶著恨意閉眼的,他死時很安詳。


    葉雨走的很快,生怕隨時會生出殺念,他的刀已殺慣了人,這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動過殺意,武林正宗的那套點到為止他並不擅長。他更怕當著別人的麵會疾病發作而失去尊嚴。


    被他深深克製著的殺意不僅僅是湯劍離死去前的眼神,因為那雙眼睛沒有看到在他自己死去後,他宅院裏發生的那一幕人間慘劇。


    那幾個柔弱的女人和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一條條生命在葉雨的腦海裏掠過,他努力不讓自己不去迴憶這些,他的路途還剩下很多,事情還沒有完結。


    雨停了,葉雨摘下了鬥笠,朝氣蓬勃的泥土裏鑽出了新的生命,小花小草迎風而立。


    如果輪迴真的存在,那麽,它們接受雨水和春風的撫慰並不是為了快些長大,是為快些死亡,好讓自己的生命重新投胎進入輪迴。


    下山時葉雨又碰見了那個指路的樵夫,樵夫遠遠的招手,以為他是去華山的道觀還願,便問他是否還願了。


    葉雨迴答還願了,華山派很文明,比至少比丐幫文明。


    葉雨至今搞不明白,為什麽一群要飯對叫花子湊到一起,怎麽就敢號稱天下第一大幫。


    一群飯都吃不飽的卻人心懷天下,仿佛這亂世靠要飯就能救贖,這多少有些荒誕。


    丐幫幫主從葉雨手上接過那封信時,從他難看的臉色裏能看出他並不喜歡湯劍離這個人,他忍不住按了按肩膀上隱隱作痛的傷口。


    不識字的幫主把信遞給了旁邊的一位長老。這不怪他,整個丐幫認識字的手指頭都能數的過來,如果識字,或是會一門手藝,也不至於四處討飯流浪。


    流浪的乞丐並不可怕,可是當成千上萬的乞丐聚在一起,高喊聚義的口號時,這支烏合之眾便值得重視了。


    長老讀過信後,把嘴湊到幫主的耳邊輕輕轉述。


    幫主的臉色越發難看,聽完後一把搶過信件,三下五下撕了粉碎,憤怒的扔在眼前的葉雨身上。


    葉雨並不發怒,幽幽道:“肩上的傷口可好些了?”


    這話不是問候,是赤裸裸的挑釁,因為那是被湯劍離打傷的。


    幫主怒了,道:“你是湯劍離的什麽人?”


    葉雨道:“朋友,信使。”


    “你叫什麽?什麽來曆?”


    “葉雨。”


    幫主看著他手裏許國造型的刀冷笑:“好大的膽,許國人竟在我大衛行走,不怕死麽?”


    葉雨道:“不怕。”


    幫主怒的從地上坐了起來:“反賊!我丐幫現有兵權,隨時可以將你碎屍萬段。”


    葉雨鄙夷的說到:“受了招安,小人得誌,我區區一條小命,用不著拿兵權嚇唬我。”


    幫主氣得臉紅,問道:“想必你帶著不止一封信吧?”


    “四封。”


    “我這是第一封?”


    “第二封。”


    “第一封你送到了哪?”


    “華山。”


    “下一封你去送給誰?”


    “黑苗寨。”


    “你果然是來替湯劍離報仇的。”


    “我不是。”


    “把信都留下,你活著離開。”


    “我不留。”


    幫主欣賞他的膽量:“有這份膽色,在許國安身立命多好,何必來衛國攤這趟渾水,結交湯劍離這等忤逆之輩。”


    葉雨道:“你說什麽?”


    幫主道:“我說你不必來衛國惹事。”


    葉雨道:“你說湯劍離是什麽?”


    幫主道:“我說他是忤逆之輩。”


    葉雨道:“不願做衛國的走狗,便是忤逆?”


    被他罵成走狗,幫主怒火中燒:“取我打狗棒來!”


    葉雨等的就是這個,他的恨一直無處可泄。


    那是一根碧綠色的棍棒,玉石雕成,深深的墨綠色,不知是玉石本色,還是叫花子們常年累積的汙濁之物。


    這是丐幫的信物。


    幫主接過這根棒子後,整個人頓時精神大振,他和丐幫其他的叫花子一樣,餓的消瘦如柴,皮包骨頭,衣服稍微幹淨一些是他和其他叫花子唯一的區別。


    “你既然帶著刀,想必武功也是非凡,敬你是條好漢,我跟你一對一,絕不會以多欺少,丐幫一向很公正。”幫主一邊說一邊打手勢讓身邊的叫花子們退開,道:“但是醜話說在前頭,我這打狗棒要是失了手,把你打殘打廢甚至打死,隻能怪你技不如人。”


    葉雨不討厭這種公正,但幫主的肩膀上有傷,這不公平。


    他拔出刀,在自己的肩膀上使勁一抹,瞬間,鮮血湧出劃破的衣服,順著刀刃滾滾而下:“我也公正。”


    幫主圓滾滾的眼珠子瞪如燈籠,心裏猶然生出敬意。


    打狗棒揮動起來時塵土卷繞,這套棒法獨步武林,也不知打傷了多少英雄,打死了多少惡犬。


    隻可惜這套棒法的名字叫做打狗棒法,隻會打狗,不會打人。葉雨的刀雖沒有名號,至少殺人,不曾殺狗。


    刀光閃過,江湖上威名赫赫的打狗棒就飛了出去,刀刃穩穩停在幫主的天靈蓋上,隻要再往下一寸,就能要他性命。


    幫主恐懼的刹那,刀卻收了迴去,隨即自己肩膀上的傷口被葉雨狠狠切了一掌,他整個人都軟了下去,疼的冷汗滾滾而下。


    “你不該說湯老哥忤逆。”切在幫主身上的那一掌就是為了強調這一點,葉雨收迴刀,正要走,幫主的話又讓他停下了腳步:“你真不是來報仇的?”


    葉雨道:“我說了,不是。”


    幫主道:“那你究竟來此作甚?”


    “送信。”


    葉雨走的時候很匆忙,因為他剛跨出大門,幫主就下令讓人圍住他,一定不能讓他這麽輕鬆的就離開。等那群蓬頭垢麵的叫花子聞令圍堵過來時,葉雨已不見了蹤影。


    從這裏到黑苗寨要十天的路程,葉雨一路走走停停,中間吐了幾次血,甚至昏迷過兩次,這段路他十四天才走到。


    他一直在思考,湯劍離死去時看待人間的眼神,是不是太過於溫和了。


    對於葉雨而言,湯劍離不僅是他敬重的人,還救過他的命。


    那是一個秋天,葉雨帶著病從許國流浪到衛國,這段逃亡的路把他折磨的遍體鱗傷。直到他盤纏散盡開始討飯,他終於在一個饑寒交迫的夜晚餓倒在了路上。


    行人匆匆,兵荒馬亂的時代視生命如草芥,若不是那晚湯劍離剛好從這裏路過,葉雨也許真的就活不成了。


    湯劍離那天沒有帶著隨從,是他親自背著葉雨迴去的。他把葉雨安置在耳房,那天夜裏葉雨好幾次醒來,幹淨的床榻被他咳出的血水弄的又髒又臭。


    湯劍離命人換了床單被褥,第二天請了附近著名的郎中為他瞧病。


    葉雨這條命算是保住了,他視湯劍離為恩人,在湯劍離連忙搖手扶他起來的尷尬中,感激的磕了一個響頭。


    直到他問起湯劍離:“我是許國人,你為什麽救我。”


    湯劍離說:“都是人命。”


    “天下那麽多人要救,偏偏救了我。”


    “能救一個便救一個,總不能讓你餓死在路邊吧?”


    自那以後,葉雨對湯劍離就有了一種如同宗教一般的崇拜。


    湯劍離告訴葉雨,自己經營的湯氏鏢局在衛國威名赫赫,他把自己這家鏢局的榮耀,一點一點的告訴躺在病床上的葉雨。


    葉雨致死都不能相信,這樣一個人格偉大的仁義君子,最後會落到那麽悲情的下場。


    在那個春風綿綿的午後,湯劍離死前的最後一刻,他隻讓葉雨陪著自己,葉雨是他死後唯一可以托付和信任的人。


    桌上擺著一把劍,葉雨覺得有些奇怪,湯氏鏢局沒人使劍,湯劍離甚至不太喜歡劍,但這裏為什麽會有一把劍呢?葉雨感覺到一絲不詳的預感。


    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湯劍離精力充沛的嗓門變得有些低沉:“你應該知道,自刎,是我唯一的選擇。”


    “我不知道。”


    “如果我不死,華山和丐幫那些人是不會放過我家人的。”


    “他們是名門正派,不至於連女人和孩子都不會放過。”


    “那黑苗寨呢?他們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土匪。”


    “我們逃吧,天下這麽大,他們找不到我們。”


    “隻要我活著,他們就會找,他們是受了衛國朝廷招安的人,許衛二國正值交戰時期,到處是官兵和探子,我們能逃到哪裏?”


    “隻要我們逃到一個足夠隱秘的地方,沒人會發現的。”


    “我這八個老婆,三個孩子,加到一起十幾個人,目標太大,藏不住的。七姨太和八姨太還懷著身孕,眼看下個月就要生了。我不想讓然他們活的暗無天日,提心吊膽。”


    “那你自刎又能解決什麽問題?”


    “他們的目標是我,和我的家人無關,隻要我死了,鏢局散了,他們就會各迴各位,衛國再無湯劍離,再無因鏢局而生的恩怨。”


    “鏢局是你一輩子的心血,你怎能忍心?”


    “這和我老婆孩子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我早料到有今日的結局。我已經摘下湯氏鏢局的招牌,鏢師和趟子手們已經被我遣散了,他們都是和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不想讓他們卷進來。”


    “他們走的心安理得?”


    “他們也有家室,不得不走,況且我還告訴他們,誰要是敢不走,我湯劍離就不再認他們做兄弟。”


    “那麽我呢?”


    “我比你大二十多歲,我們卻情同手足。你很善良,幹幹淨淨,你現在是我唯一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人。”


    “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麽?”


    湯劍離遞過來四封信,道:“我死後,把這幾封信交給華山,少林,丐幫和黑苗寨,記住,一定要親自交到他們掌門的手上。這很重要,千萬不能落入其他人手裏。”


    葉雨道:“是他們害得你成這樣,你還給他們寫什麽信?”


    “各為其主,不怪他們。”湯劍離說道:“鏢局這些年積攢的財富一大半都分給了弟兄們做遣散,還有一半剩下的交給你,嫂夫人們和孩子就托付給你了。”


    “你讓我帶著嫂子們走?”


    “我活著的時候,她們是湯劍離的夫人,隻要我一死,她們就變成了幾個普通寡婦,過不了多久就會被世人遺忘,那時候她們就真的安全了。”


    做過雄鷹的男人,學不會變成犬儒。


    湯劍離死的時候很安詳,仿佛一點痛苦都沒有,劍離劍離,他一生都不曾使劍,最後卻用劍讓自己離開了人世。他離去前的眼神,如同他剛來到這世上,哭聲停止時那般安靜,他最後吩咐葉雨,他的死是自己選擇的,不是別人逼迫他的,送信給那些掌門或幫主時,不要滋事,不要找他們尋仇,帶著寬恕的心,去結束湯劍離這一生的恩怨情仇,佛祖才會在冥冥之中保佑他留在世上的八個女人和幾個孩子。


    湯劍離大喪那天,陽光很毒很烈,靈堂上哀嚎痛哭,他的八個老婆和孩子在哀樂裏撕心裂肺,他們唯一的依靠就這麽突然走了。


    葉雨跪在靈堂前很平靜,沒有流淚也沒有過激,他用堅強把淚水流在了心裏,以此給這些女人和孩子們一些信心。


    葉雨在靈堂前咳血暈厥過去時,已經在地上跪了兩個半時辰,他一天未曾進食,難以名狀的悲痛如一根看不見的鐵棍,將他狠狠的打到在地。


    幾個女人手忙腳亂將他抬進後堂,她們真的亂了陣腳。


    蒼白的靈堂上,那一灘葉雨留下的血水格外紮眼,就在女人們清理的時候,幾個不速之客便闖了進來,就好像事先約好了一樣。


    華山掌門,少林方丈,丐幫幫主和黑苗寨寨主都各自帶著人前來吊唁。


    遵從湯劍離死前的吩咐,他的屍體擺在靈堂中間,不要管什麽死者為大和一些狗屁的忌諱,他們如果想靠前仔細端詳屍體,就讓他們看,讓他們看的明明白白,千萬不要阻止。


    果然,華山掌門上前仔細查看,生怕湯劍離沒死透或者詐死。湯劍離的考慮並不無道理,隻有讓他們完全相信自己真的死了,死的徹徹底底,湯氏鏢局在江湖上真的不存在了,這場恩怨才能了結。


    幾個女人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跟這些名門正派究竟有什麽紛爭,隻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因這些人而死,還知道這些人受了朝廷的詔安,各個封官加爵。她們泡在淚水裏的雙眼不安的看著一個陌生人擺弄自己已死去的丈夫,她們恨這些人,卻又無能為力。


    除了華山掌門,丐幫幫主的行為也讓她們感覺憤恨,這些叫花子哪裏是把這裏當做大喪的靈堂,分明把這當做了喜事,把白花當做了紅花。他們就像一群餓死鬼投胎,圍坐在給唁客們準備的飯桌前,吃起酒菜來一點都不客氣,大聲喧嘩,一點都不懂禮數。


    倒是少林的方丈看起來很和藹可親,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經過大夫人的同意後,便帶著弟子們給死者念起了超度的經文。


    湯劍離的判斷並沒有錯,在他活著的時候,這八個女人的身份是湯夫人,他死去後,這些人女人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寡婦,他實在是低估了黑苗寨寨主的色心色膽。


    黑苗寨主的惡行中,做的最極致的就是采花,也不知傷害了多少良家婦女,下至還未發育成熟的少女,上至步入中年的美婦,他都可以通吃,甚至有人說他連母豬都試過。


    這八個披麻戴孝的女人雖然素顏,可那楚楚惹人憐愛的眼淚,是個男人就會想要保護她們,她們並不老,八姨太今年不過才十七歲。知曉湯劍離已死,寨主臉上原本掛著“大仇得報”的快意,看見這八個女人後瞬間蕩然無存。


    “嫂子們,還請節哀,你們還得繼續活下去,如果不嫌棄,可以來我的寨子裏住,我一定待你們如親嫂子一般。”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幾乎濃縮了天底下所有嫖客的欲望,當年他的親嫂子,就是被他奸汙後含恨自盡的。


    如果此刻葉雨在,一定會把他按在地上,一拳一拳把他的牙一顆顆打落。


    可惜葉雨不在,幾個女人和孩子嚇的哭聲都停了,最後還是掌門打的圓場,替她們說了幾句話,黑苗寨寨主才放棄了這個念頭。


    寨主無理的舉動是葉雨後來聽嫂子們說起才知道的,現在想起來,他仍然恨的咬牙切齒。如果寨主不是土匪強盜,如果能講道理一些,仗義一些,也許湯劍離就不必自刎。


    想起這些種種,葉雨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信,他已經決定,送信時,隻要寨主膽敢有隻言片語的不敬,就一刀要了他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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