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清綰打量著麵前的字帖,旁邊新改了名字的貼身宮女魚麗小心翼翼的道:“送這字帖的是牧光猷,就是長錦宮的主位,牧光猷之父乃是如今的尚書令、兄長為清都郡司馬,幼弟則在禦前飛鶴衛中任職,俱是陛下信重之人,牧光猷膝下還撫養著先薑昭訓所出的皇長女西平公主,陛下對牧光猷向來是信任喜歡的……”


    說到此處,見高清綰神色不動,未置可否,魚麗想了一想,便大著膽子道:“娘娘,牧光猷非但是宮裏如今位份僅次於左右昭儀的妃子,更與內司有舊,如今她送了這前朝古大家的字帖來……奴婢多一句嘴,娘娘應當親自迴禮,最好到澄練殿致謝,如此方不得罪她呢。”


    “嗯?”高清綰忽的揚了揚眉,魚麗還道自己說話犯了這還不清楚性情的婕妤,正要跪下請罪,卻見高清綰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這是前朝古大家的字帖?”


    魚麗偷眼看她,見她神情平靜,不辨喜怒,暗鬆了口氣,忙道:“奴婢沒進宮前因家父給人教書為生,跟著家父也識過幾個字,前朝古大家的字素為家父所愛,奈何家貧欲一睹而不可得,卻是有一迴,給一高門大族的子弟開蒙,得東家慷慨,借了一幅真跡與家父數日,家父極之愛惜,竭力臨摹了一幅掛在家中堂前,奴婢日日看得熟了,因此認得。”


    高清綰若有所思的望著她,半晌慢慢道:“我記得你是這一迴采選的采女之一?你家就在鄴都附近嗎?”


    魚麗一呆——她的確是這迴采選的采女,姬深勞民傷財的選了這許多女子進宮,看中的為妃作嬪,看不中的當然也不會就這麽放了迴去,遂都充作宮婢,當然若是能夠以後叫姬深看中給了位份的話也是她們的能耐與運氣。


    隻不過這魚麗記得,高清綰非但是最後一批進宮的采女,而且在綏狐宮裏聽旁的采女議論,各處選拔上來的采女、包括鄴都本地的采女在采選時壓根就沒見過她,卻是直接塞進了綏狐宮的,原本還很有幾個采女看她不順眼,又因她穿戴猶如黎庶,氣度卻仿佛出自高門,采女們對她冷嘲熱諷的也不計較,有幾迴幾個潑辣的采女故意攔住了她動手動腳,卻不想高清綰還沒做出反應,旁邊宮人卻及時過來把兩邊勸開了……


    那之後,那幾個攔住高清綰的采女莫名其妙就不見了,也因此高清綰固然清冷自許,獨來獨往,但采女們忌憚先前那些采女的下場,到底沒人再惹她,當然也沒人去接近她,這魚麗還道她連綏狐宮裏比鄰而居的幾個采女都不認識,不想自己這放在眾多采女裏麵立刻泯然、總共與高清綰見了不過兩三次麵的采女居然就被她記住了!


    “娘娘好記性。”魚麗咬了下唇,道,“奴婢不是鄴都人士,奴婢是秦陰郡人士。”她還道高清綰是鄴都望族之女,所以不喜歡其他地方的宮女,因此說完之後,立刻露出了可憐巴巴的神情。


    高清綰卻隻唔了一聲:“不是鄴都人就好。”頓了一頓,她才補充道,“我不喜歡鄴都的宮人,連從小服侍我長大的使女都沒帶進宮!你去,把這瑞慶宮裏,所有鄴都左近的宮人都趕了出去,著內司給我重新補上!”


    魚麗一呆,隨即道:“可是娘娘……之前太後送來的嬤嬤也是鄴都人呀?”


    “還給太後!”高清綰想也不想道。


    “那是太後……”魚麗話還沒說完,高清綰已經揚聲道:“鵲麗!”


    就見外頭另一名貼身宮女快步走了進來,行禮道:“娘娘有何吩咐?”


    “你去叫那顧嬤嬤迴太後那兒去。”高清綰依樣吩咐道。


    那鵲麗亦是一怔,卻立刻毫不遲疑道:“奴婢遵命!”


    她出去片刻,便轉迴道,“娘娘,顧嬤嬤如今已經迴甘泉宮去了!”


    旁邊魚麗臉色一變,就見高清綰淡淡看她一眼,道:“從現在起,我身邊的人由鵲麗為首,你明白了麽?”


    魚麗低下頭,慚愧且囁喏道:“奴婢知錯!”


    這消息不幾個時辰就傳到了澄練殿,彼時牧碧微正耐心聽著戴氏的抱怨:“……那雪氏倒也罷了,雖然打聽的出身貧賤,但想來祖上也是出過人物的,倒是一副大家閨秀的知禮模樣,更難得是不惹人討厭,一點也不像當初歐陽氏那樣看著就心煩,她住的徽音苑,離我那皎月殿也不遠,住進去不到一個時辰就登門拜見了,談吐舉止也不似那些情況的,不是我說嘴!今年宮裏進的人雖然不多,統共這麽十個,但論位份,從前那兩批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批優待呢!就是當年太後要給陛下大婚——本朝宮裏頭一迴正經添人的那一次,到底也冊了許多散號的,這一迴最低的竟也是禦女,可見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步順華單是提攜同批進宮的人上頭,就是祈年殿裏那一位所不及了!”


    “既然雪禦女不惹你討厭,你怎麽還要不高興?”牧碧微就笑著問她,“這宮裏總是要進新人的,有個知道規矩不張狂的總比那些個略給些顏色就開染坊的好罷?”


    戴氏一撇嘴:“牧姐姐,那日步氏的模樣咱們都看到了,依我說啊,宮裏先有個右昭儀,又有姐姐這樣的人物,同批進宮的還有個一步登天的步順華,隻要不是燒壞了腦子,再蠢的人也曉得這時候蹦達有什麽意思?陛下的召幸怎麽也得緊著步順華來呢!”


    她哼道,“所以說啊,如今那雪禦女再怎麽恭敬知禮,誰知道是不是表麵上的呢?到底不可信!”


    “就為了這個叫你頭疼?”


    “倒也不是。”戴氏氣鼓鼓的告狀道,“還不是那金氏!”


    “咦?”牧碧微一想,道,“就是原本分在了長信宮的那個金泠?”


    戴氏憤然道:“可不就是她?!原本她該住的地方是長信宮織夢院,不想她人還沒搬出去呢!也不知道從誰那裏打聽出來的,道是長信宮裏本朝住進去的範世婦、辛世婦一死一失寵,路禦女苦苦捱日子,如今也就剩個沈禦女還能見到陛下,但也是好容易升到了世婦又降迴禦女不說——這個沈禦女以望族之女混到這個地步,可見淒慘,所以嫌棄長信宮的地氣不好,硬是鬧著換到了我那昆德宮!”


    她很是生氣,“長信宮地氣不好,咱們在宮裏的人自然是心裏有數的,這金泠既然分在了長信宮,顯然也是個沒什麽福氣的,哪知道她如今卻要跑到我的昆德宮來,分明就是要把長信宮的晦氣也帶過來,姐姐你說我作為昆德宮的主位豈能高興?原本我就打算今兒個宴上與陛下提一提呢,不想那孫氏藏了這許久的談美人偏生在這會生產,把陛下拖了過去!真是不叫人安生!”


    牧碧微算是聽出她的來意了,為著金泠這所謂的晦氣是其次,多半還是眼紅談美人這一胎,加上新人進了宮,更有步氏這等絕色在,孫氏依舊施展手腕把姬深拉了走,連新人賜宴都不管了,不但給這一批特別優待的新人一個下馬威,也等於提醒了這滿宮裏她究竟還是右昭儀。


    她笑了笑道:“談美人仿佛就是最早伺候陛下的人了?這些年下來好容易有了一胎,真正不容易。”牧碧微說著,神色之間就是一歎,“她啊也是可惜了!”


    戴氏聞言神色一緊:“姐姐是說……”


    “孫氏對她這一胎寄予厚望,甚至不惜拿同樣有孕的小何美人給她做幌子,你說,她怎會給自己留麻煩?”牧碧微淡淡的道,“就是陛下,方才得了消息就親自過去,難道是為著擔心談美人不好嗎?無非還是為著子嗣罷了!”


    戴氏一皺眉:“也就是說,即使叫陛下知道了孫氏下手,陛下也不會拿她怎麽樣?”


    “當然不會。”牧碧微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就道,“其實那個金泠你也不要很掛心,你想她雖然原本是被分到了長信宮的,固然那地方不好,但緊接著就推了往你宮裏去,是連長信宮都沒踏進去過的,這新進宮來的采女,有幾個像她這麽消息靈通的?這樣還要往你宮裏去,可見是覺得你人好,再者也是你的昆德宮地方好!此外就算是她偶然曉得的,那麽也足見她運氣不錯,那許多被分到長信宮裏的,包括沈氏在內,都沒能避開呢,惟獨她腳不沾的繞了過去,這正是運氣好與有福氣,你又怎麽還嫌棄她晦氣?”


    戴氏這會過來其實到底是為著談美人生產的緣故,畢竟如今宮裏差不多都知道談美人這一胎八成是個皇子了,而談美人又不受寵,還是個散號,這皇子又生在了祈年殿,不出意外,那就是歸了孫氏撫養,這宮裏子嗣艱難得緊,一個皇子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何況姬深沒有立皇後,所謂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就是世家也是講究這一套的,有了皇長子傍身,就算宮裏新進了步順華這個勁敵,孫氏也是進可爭一爭桂魄宮之位,退可保得下半身平安富貴了。


    一般的進宮數年,孫氏眼看著就要兒女雙全,而且她還是從一個宮女一步步做到了如今僅次於皇後的右昭儀,與曲家嫡女並列,甚至曲幼菽都拿她無計可施——戴氏拿自己和她比一比,心裏能痛快才怪!


    這卻是跑到牧碧微這兒借著數落新人的理由尋安慰了,此刻就辯解道:“我說金氏晦氣也就是那麽一順口……隻不過看她如今才進宮,又隻是一個小小的禦女,居然就敢跑到內司去說三道四,連內司安排好的已經擬了詔的事情也敢推翻——姐姐你聽聽,這一個金禦女,我打包票決計不會是和雪禦女那樣的好.性.子!想到這麽個刺頭以後就在我宮裏,我哪裏能痛快呢?”


    牧碧微就笑了:“這麽一件事情哪裏就刺頭了?焉知道是不是這金禦女的膽子小,聽人說了長信宮種種不好,連住啊都不敢住了,這才連初來乍到和詔令都顧不上忌憚,纏得內司改了她住的地方?到底陛下優容這一批采女,上上下下都看在眼裏,一個禦女,連偏殿也不好住,不過是亭台樓閣這些地方罷了,收拾起來也快,內司樂得賣個人情,也免得得罪了可能未來被陛下盛寵的人呢?”


    “若當真是這樣就好了……”戴氏正說著,挽襟就進來稟告瑞慶宮的事情,也不避戴氏,說了高清綰處置魚麗和鵲麗,笑著道:“如今承春殿裏正把宮人都叫齊了不說,連整個瑞慶宮都在排查,要把所有鄴都籍貫的宮人打發了呢,那同為新人的雲世婦,亦住在了瑞慶宮的淑香殿,恰好她的一個宮女就是鄴都人,也是早先的采女,據說做采女時就和雲世婦頗為合得來,雲世婦是特意把她要到身邊伺候的,這會也在打發之列,雲世婦氣惱極了,親自去尋了高婕妤商議,此刻正在承春殿裏糾纏著。”


    聽罷,牧碧微和戴氏交換了個眼色,笑著撥了撥腕上鐲子:“江山代有人才出。”


    “不過是命好,生著一個好姓罷了。”戴氏有些酸溜溜的道。


    ——兩人都是久經宮闈的,高清綰打發魚麗、鵲麗的經過一望可知端倪,今日清早,姬深攜新人去和頤殿給太後請安——當然原本他未必一定要親自過去的,這般帶著新人過去更是給足了新人體麵,無非是怕高太後對他的新寵做什麽手腳。


    當時高太後並沒有說什麽,但高清綰才迴到瑞慶宮,就派了個嬤嬤過來號稱幫她打理,當時六宮也不奇怪,歐陽氏隻是高太後的甥女呢,高太後就很明顯的偏心她了,如今這高清綰乃是高家之女,高太後豈能委屈了她?那一個顧嬤嬤到了瑞慶宮,也不知道會替高清綰都出些什麽主意?


    不想如今看來,這顧嬤嬤不過是個幌子——顧嬤嬤到瑞慶宮一迴,正好叫高清綰試出了貼身宮女裏哪個更加聽話更可用,又叫眾人知道即使是太後派去的人,她也是說打發就打發了的,不敢因她年少和沒帶陪嫁使女進宮就小覷了她去!


    等若說,這一迴高太後是給高清綰捧了迴哏,用個顧嬤嬤助高清綰立威——又是不顯山露水的那種。


    牧碧微想起自己當初對挽袂的親自上陣、反複敲打、多方教導,也不禁心有戚戚然:“隻望不要又來一個歐陽氏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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