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顯純將毛澄的左右為難看在眼裏,又聽得老遠處荊養喬依稀的慘叫聲,心裏樂開了花,他怎麽可能錯過這個落井下石的絕佳機會。


    聲色俱厲道:“娘娘,錢謙益今日作為已經明了,這些人結黨營私,串聯在一起肆意汙蔑先皇!請娘娘下旨,徹查禮部尚書毛澄和禮部侍郎錢謙益!”


    結黨營私肯定是有的,這朝堂派係眾多,誰還沒結黨營私了?這都是小事,可是串聯在一起逼迫太後,還出了荊養喬這個嘴上沒把門的,就有些難辦了。


    眼見帽子要扣在自己頭上,毛澄畢竟是老臣,為人穩健,但錢謙益先急了,開脫道:“你不要血口噴人!不過是小聚一番,小酌幾杯,吟幾句詩抒懷而已!”


    完了!毛澄心裏不住搖頭,錢謙益平日裏喜歡與人清談爭論,但他怎麽都沒想到,這姓錢的居然把實話說了。


    見毛澄臉色灰白一片,許顯純和江彬一臉幸災樂禍,錢謙益心裏咯噔一聲,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可江玉燕的聲音已經響起:“錢謙益!毛澄!先帝駕崩不及半旬,爾等就私下宴飲!還在朝堂上汙蔑先帝!爾等心裏可還有‘君父’二字?!”


    兩眼發直的錢侍郎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怎樣幼稚的錯誤!皇帝駕崩要守喪,這是大明朝三歲稚兒都知道的道理啊!


    在他們這些清流心裏,朱厚照是個徹頭徹尾的昏君、桀紂,是不配他們這些賢良之臣守喪的。可這一切的前提是,新皇徹底否定先皇,朝廷上下一致認為其德不配位,守喪一事應付一下即可。


    但就算如此,他們這些大臣明麵上還是要做樣子,畢竟天子駕崩,天下縞素。


    如今,新皇尚在繈褓,太後垂簾聽政,指望一個妻子去全盤否定自己的丈夫,在這個“夫為妻綱”的社會,無異於癡人說夢。


    所以,在內閣隻有三人,嚴重缺位的情況下了,錢謙益聯合毛澄和一眾大小官員,意圖給朱厚照扣幾個帽子,認為年輕而無經驗的太後必會為形勢所逼,從而低頭,這樣的名聲,足以將他們抬入內閣。


    一切都算的好好的,可惜在荊養喬那兒出了差錯。毛澄領著錢謙益等官員,跪在朝堂上,心中默默哀歎,他知道辯駁已經無用,隻能低頭道:“求娘娘恕罪。”


    朝堂上其他沒參與的文官麵色十分詭異,怎麽這轉折竟是如此之多,誒,可憐毛尚書,一把年紀,滿頭華發還要給一個小女子認錯。


    一開始氣勢洶洶的右都禦史俞諫更是恨不得縮在最裏麵,好叫其他人都看不著他。心裏將錢謙益全家問候了個遍,他本來以為姓錢的是個直臣來著,所奏建言也十分和他心意,這才幫腔的。


    沒想到,這裏麵這麽多彎彎繞繞,好在他為官多年,素來機警,不然可就真著了道了。


    江玉燕麵若寒冰,紅唇輕啟:“守喪期間,聚眾宴飲,私下串聯,哀家看你們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她看向閣臣中年紀最大的楊一清,道:“楊卿家德高望重,您說,這幾個目無君父之輩該怎麽處置。”


    楊一清個子不高,留著最常見的山羊胡子,精神雋爍,見慣了官場鬥爭的他,很明白這些人要做什麽,他和朱厚照亦師亦友,並未如其他文官一般,憑著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來判斷皇帝的德行。


    他略為沉吟後道:“國朝以孝治天下,民間的老百姓都能為先皇駕崩著素衣,吃素食;可毛澄為禮部尚書,錢謙益為禮部侍郎,一個統管禮部,另一個亦是禮部梁柱,卻做出國喪期間聚飲之事,要是輕易揭過,天下人會怎麽說?是‘禮部無禮’,還是說我們官官相護,已經忘了聖人的教義了。”


    楊一清略為側了身子,看著這些默不作聲的官員,心中頗感無奈,他其實早已經厭煩了為官的勾心鬥角,早早致仕歸鄉,沒想到先皇年紀輕輕就去了,還給他下了旨意,著他做輔政大臣。


    楊一清雖是科舉出身,卻和普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不同,他粗通武藝,從政之後又大多負責軍務,看問題和處理問題的思路,和普通的文官是不大一樣的。這也是朱厚照格外青眼的原因。


    一個有資源有靠山有人脈的官員,出現問題,第一個反應是將自己摘出去,然後看問題是否棘手,若是牽連太廣,就將提出問題的人解決,然後將問題遮掩過去。以保全自己的官位,和犯事兒的人及其背後集團的利益。


    楊一清沒這麽麻煩,他的思路就是,解決出現問題的人,就是最妥善的處理。他故意將後果說的極為嚴重,就是想要將這幾個惹事兒的政敵徹底打落在地。


    這就是為什麽毛澄和錢謙益能糾結一大批官員的原因。


    三個閣老,毛紀是北方人,從地緣上就和他們不對付,且在楊廷和倒台後表現極差,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楊一清雖然官聲不錯,甚至在鏟除劉瑾前後出過大力,可他從根兒上就不會團結朋友;


    而王瓊則是和鷹犬走的太近,還是一個激進異常的鷹派,清流集團對其十分排斥。


    整個內閣,沒有一個是南方派係能夠依靠的,也不怪得他們著急。


    “所以老臣主張,嚴懲這些人,國喪期間飲酒作樂,實與未開化的禽獸無異!理應先罷官去職,交於三法司審問其同黨,主張,依據供詞,再行定罪!”楊一清不顧及因眾多目光加身而炙熱的後背,言語十分堅定。


    毛紀也拱手道:“娘娘,楊公所言甚是,此事確該嚴懲。”


    身材高大的國字臉王瓊跟著道:“臣附議,且應該著錦衣衛嚴查此等現象,整治朝堂和民間的不正之風!”


    江玉燕點點頭,終於見識到朱厚照口中的楊師的風采。她美目看向朝堂中跪了一片的大臣,冷聲道:“就依楊卿家和王卿家所言。扒了這些人的官服,送入刑部大牢,著三法司並錦衣衛會審,哀家要知道他們都在盤算些什麽?”


    得了令的大漢將軍迅速將毛澄、錢謙益,給事中陸粲、王準、解學龍、薛文周,太常少卿阮大铖等十數人拖了下去。


    滿朝文武心中自然波瀾四起,可如今也沒人願意再出來觸黴頭了。


    事了,江玉燕冷哼一聲,道:“退朝,”便起身甩了袖子走了。


    見江玉燕離開,不少人搖頭歎氣,還有人交頭接耳細聲竊語,


    大體內容是:“太後如此嚴厲,日後可不好過呀。”


    “是呀是呀,錢公進了三法司,我們要不要想想辦法。”


    “算了吧,錦衣衛一同會審呢,不好插手,在觀望些日子。”


    “沒想到當今太後是個粗鄙武夫......”


    荊養喬到底是沒被打死,可惜人下來後,不住吐血,應該沒幾天了。


    剛離奉天門,江玉燕忽的住腳,對著楊金水道:“你去,請江彬和許顯純到慈寧宮,哀家有事要交代他們。”


    楊金水低頭應道:“奴婢這就去請。”


    朱載垊繼位新皇,本應居住在乾清宮,可他還是個嬰兒,江玉燕也不放心他離得太遠,便留他在慈寧宮,由奶媽看顧。


    江彬和許顯純來的很快,換了一身日常穿的便服的江玉燕,隨手指了下首的座位,道:“都先做著吧。”


    又取了一個色彩鮮豔的撥浪鼓,逗弄著躺在嬰兒床裏的朱載垊。


    好一會兒,才扭頭看著江彬,笑盈盈誇讚道:“方才禦門聽政時,江卿之機敏言辭,真讓哀家意外。”


    江彬心想,若非你江玉燕麾下無人,哪兒輪得著我出頭和一些專門耍嘴皮的人爭執,我要不自救,還會有好下場嗎?


    嘴上卻道:“娘娘過譽了,為娘娘排憂解難,是臣下的本分。”


    許顯純看著這一幕心裏警鈴大作,可卻毫無辦法,江彬並非草包,若是一心為太後做事,比他這個同知的作用必然比不上江彬這個錦衣衛都指揮使。


    江玉燕很滿意江彬的態度,笑容放鬆許多,道:“哀家也不繞彎子了,叫你們兩個過來,是有幾件事交代。”


    二人齊齊拱手:“請娘娘吩咐。”


    江玉燕微微點頭,表情逐漸嚴肅:“這第一件事,是王瓊方才所講巡查民間一事,哼,其實民間倒在其次,普通老百姓兩三天都不見得能吃頓肉,哀家要你們嚴查官員和士子國喪期間作風問題,凡是飲酒作樂、穿紅戴綠、狎妓出遊、婚嫁納彩的,先送到順天府杖二十,統統記上,然後將名單送至吏部,酌情降級罷免。”


    “臣等明白。”這是好事兒,有抓人的活兒,就有功勞,有賞賜。兩個人已經盤算好,迴去就查京裏的幾家高檔娼館,再晚些,全城都曉得今日辦了幾個不守國喪的官員,人要真迴去憋著,就不好抓了。


    “第二件事,”江玉燕有些無奈,朱厚照給她留了好多爛攤子。今天雖然處理了一批官員,可要是不管這些人和事兒,以後還會有人喋喋不休。


    “今日,禦門聽政時你們都在,錢謙益建言拆除豹房,這個哀家不會同意。可有些事兒,有些人必須得處理。”江玉燕看著江彬。


    江彬瞬間就明白了,江玉燕言下之意,恍然道:“娘娘所言,可是那皇莊皇店,四方進獻之美人,滯留在京的番邦人、天方教人和僧人。”


    江玉燕有些尷尬,朱厚照屬豬,自覺不該吃豬肉,又信了天方教,還在京郊建了清真寺,豹房內也專門留了禮拜的地方。


    甚至還想徹底蘭化大明,下令全國禁止養豬、殺豬、賣豬、吃豬肉,違者發配邊疆充軍,這個旨意江玉燕記得比較清楚,實在是內容過於魔幻,朱厚照下這個旨意倒不是因為他多虔誠,主要是他自己姓朱,又屬豬,二字音同,按製確實該避諱。


    朱厚照甚至給百姓普及吃豬不健康,易發胖易生瘡的觀點,導致民間震動,百姓反而抓緊時間將自家養的豬都殺了賤賣。


    其實江玉燕到覺得,健不健康無所謂,好吃不就得了、幾個月後,在大臣的勸諫下,這個詔令才被撤迴。


    畢竟已經有牛禁,再禁豬,老百姓吃口肉就真的難了。


    江玉燕打跟了朱厚照,還真沒吃過豬肉了,不過也不是不能忍受,畢竟禦膳房的廚子做什麽都好吃。


    將撥浪鼓放到一旁,江玉燕道:“這皇莊皇店到不必動,不然拿什麽充盈內帑?說什麽與民爭利,哼,一個個家中田產少說也有千畝吧,這都少的,哀家不信他們家裏沒經商的,你們將他們的家資,和收入來源給哀家查清楚,呈上來。誰要再說取消皇店的鬼話,就先把他家的店鋪給充了!”


    江彬眉頭一皺,覺得這種做法過於粗暴,而且,官員家產,是官場大忌,特別是收入來源,明朝的薪俸並不高,若是正常靠薪俸吃飯,是沒有辦法撐得起一個官員的體麵的。


    江玉燕知道他們在想什麽,道:“清查官員,本就是你們的份內之事,這點小事兒都做不好,養著你們做什麽?這滿京的官員身價加起來怎麽也得超過五千萬兩,哀家給你們三個月,實際的數據隻能比這個高。不然你們兩個就不用待在這個位置了。”


    江許二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難色,卻又無可奈何,隻得應下,齊聲道:“謹遵娘娘吩咐。”


    “嗯!至於那些美人,畢竟是先皇名份上的女人,又多數被寵幸過,冒然放出的話,哀家怎麽給先皇交代,


    若聽文官之言遣送迴鄉,哼,這些人幾個出身清白的,迴去了能有命活嗎?就算活下來,又有幾個正眼兒看她們的!”江玉燕嗤笑。


    “娘娘說的是,那些人太想當然了。”許顯純忙給江玉燕做捧哏。


    “本來,這些未孕有皇嗣的女人按製應該殉葬,可哀家想著,畢竟是條命,皇兒還小,得多多積德,保他平安長大。”


    “娘娘心慈,臣等慚愧。”許顯純又接了句。


    “除了有位分的德妃吳氏、賢妃沈氏,妃王氏外,其他人送去顯應寺代發修行吧。”顯應寺是石景山的一座尼姑庵,天順年間,被英宗賜名——順天保明寺。


    “這事兒你們招唿一聲穀公公,你們錦衣衛隻負責在外護衛,貼身的人手還是讓內侍來吧。”江玉燕安排好這個事兒,心裏也有一點輕鬆,麵帶笑意看著兩人。


    “娘娘放心,我等必將事情辦得妥帖!”


    素慧容端來一杯雨前龍井,放在江玉燕身側,江玉燕示意給江許二人也到兩杯。


    “最後一件,關於那些天方教人和吐蕃僧人的安排。”江玉燕端著特供的玉色龍泉青瓷茶盞,瓊鼻微動,細嗅茶香後,以茶蓋輕撇茶葉,方才抿了一口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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