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逸輕輕點頭道:“如此說來,女真人當已過萬,是否真就不可敵,隻好他日再看了。”


    瞿靈玓道:“爹爹說,不論這個完顏部能不能成事,他跟吳叔叔石叔叔三個,都會竭力以赴,助女真人先平滅遼國。若能滅了遼國,則再平趙宋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難替周世宗一家出氣,替十六州的父老出氣。”


    阮逸道:“你何不直說也替天下的落弟舉子出氣,是麽?”


    瞿靈玓道:“這是應有之義,不必多說。”


    劉奇蟾道:“偷來的鑼鼓打不得,要怪,隻能怪姓趙家的天下得來不正,難於服人,子孫行事又太過混蛋無能,叫人從心眼裏瞧不起。不過這都是將來的事,也與咱們無關,不必去管他。我問你們,當日從莫出英手裏抄來的那本什麽書,裏頭是個什麽緣故?真的達摩留下來的麽?是真書還是假書?是不是沒藏颯乙編造出來的?”


    瞿靈玓道:“這件事,還真叫你問住了。”


    劉奇蟾喜道:“你們沒查出來?是麽?那就再去查探,查探得清楚明白,再來跟我說話。眼下你們先不要管我挖山的事。”


    瞿靈玓無奈道:“這事我時時記得,並未忘記,但沒藏颯乙受傷太重,見了我,知道再沒有活路,一字未說就立時氣絕,徐先生在當場都不能救治。我怎麽問?沒藏颯乙既死,這事已然無從查問,隻能不了了之。”


    劉奇蟾道:“沒藏颯乙死了,難不成那個高鼻女子也死了?你們不能去問她?”


    瞿靈玓道:“黃長波就算知道內情,也指望不上。”說了黃長波不宜懷孕卻又懷孕的事,說道:“咱們雖稱不上什麽俠義道,總不好下手去追拿逼問一個孕婦。若黃長波能闖過生子這一關,日後或許還能查問,卻也隻是或許,沒藏颯乙的事,她也未必件件都能知道。”


    劉奇蟾無言掃視三人,喝了兩大口酥油,放下大杯說道:“魏斫仁徐晚村,還有那個夜洪水,他們都到哪裏去了?”


    楚青流見瞿靈玓並不迴話,說道:“大哥----”剛說了兩個字,瞿靈玓道:“師兄,他不是想知道麽?咱們還偏就不說。這個劉道長,他純是無故生事,問這問那,東拉西扯,就是不肯說正事。這三人去了哪裏與他有什麽相幹?老道,我明跟你說,師兄跟我既到了,你就別再想挖山。”


    劉奇蟾道:“是麽?”


    瞿靈玓道:“是。”


    楚青流道:“劉道長,魏大哥徐先生眼下還在江陵,幫三妹重整開南鏢局,安頓一眾鏢師的家小。此後是否重迴深山,何時迴去,是否一去不迴,都還未說定。至於夜洪水夜兄,眼下正在五台山一處寺院暫住,修習佛法。桂姑娘離世後,夜兄性情大變,有些難於接近。”


    劉奇蟾道:“這些人與我無關,你說了,我聽了,也算交待過去了。眼下我隻看你這個師妹,她想怎樣阻我挖山。”看其情色,不單絕不肯信,且已動了怒。


    瞿靈玓笑道:“你生氣動怒,或許嚇得了別人,卻嚇不了我。阻你的法子甚多,可以捉了你走路,不過這法子師兄用過了,再用未免無味,也難於叫你心服,算不上什麽好法子。”


    劉奇蟾道:“你知道就好。”


    瞿靈玓道:“我到興慶城裏製造謠言,就說這裏是夏國的風水龍脈,你挖尋畫片是假,破壞他們的龍脈是真。謠言傳出去,不怕夏國的軍馬不來趕你,叫你挖不成山。夏國皇帝隻須下令,說凡是敢來替你挖山的,家人全都捉去做苦力,財產充沒,誰還敢給你做活?你有金子銀子也沒用,雇不到人,你真能一個人挖麽?”


    劉奇蟾道:“你這還是逼迫,算不上什麽好法子,與捉了我走路也沒什麽分別。你竟能想出這樣的法門,我瞧不起你。”


    瞿靈玓道:“那我就也支起帳篷,在這穀裏住下來。你挖山,我就做些好吃好喝的,弄些好聽好玩的,你必定要眼饞口饞,不怕你不來求我,下麵的事,還要我再多說麽?”


    劉奇蟾麵色大變,強自鎮定,說道:“你能做好吃的,我也能做好吃的。我自家不會做,卻能抓會做的人來替我做,你難不倒我。”話雖說得強硬不服,語氣卻極弱,顯然是心中無底,喉間更是連動,忙又舉喝了幾大口酥油。


    瞿靈玓道:“好,咱們一言說定,就這麽做。看是你劉道長抓來的人手段高明,還是我的手段高,就請阮先生做個見證。劉道長,我借你幾個人用用,搭兩座帳篷,采買諸樣物品用具,成麽?”


    劉奇蟾道:“成,怎麽不成?我是那種小氣的人麽?怎麽,隻要人手不要金銀麽?”


    他這個人,隻須想到美酒美食,便方寸大亂。他生怕瞿靈玓當晚便要展示手段,整治出美味,備好美酒,他必定要屈服,到時瞿靈玓必定會乘機要挾,弄到進退不得,那如何是好?故此才借人之外又要拿出金銀來使用,想先做下人情,留下求情的地步。


    瞿靈玓接了他兩塊碎銀,叫過幾個人來,搭了兩小一大三座帳篷。卻並未大動幹戈備酒備飯,劉奇蟾微感失望。


    申時過半,日頭偏西壓山,遠近帳篷中炊煙複起,楚青流親來請劉奇蟾阮逸去新搭帳篷用飯。


    帳中心座氈上放了一人個絕大樹墩做桌,四圍另有四個小墩做椅,大墩上放了四樣素菜,墩邊另有盛酒的皮囊。


    入座後,楚青流給四人斟上奶酒,瞿靈玓一一解說,卻是素炒野豆,素炒紫蘑菇,奶煮扁桃,水煮山雞蛋,全是山中特產,別處難尋之物。黃紫紅白齊聚,卻都是真色真香,在塞北深山能見到如此中原風味菜菜肴,大解旅人鄉思。


    劉奇蟾食過野豆,喝過奶酒,說道:“你這丫頭還算有良心,未從今天晚上起就使壞心眼。”


    瞿靈玓道:“我請你吃飯了麽,自然就是有良心的。”說過這句“逆耳良言”,再說全都是順耳好話,劉奇蟾聽得暢快,吃得舒心,不覺人已半醉,瞿靈玓命人送魚上來。


    劉奇蟾絕想不到此深山中還會有魚。他是行家,識得是如假包換的黃河鯉魚,不由喜極,放下筷子說道:“憑楚青流的輕功,到河邊上買了魚迴來,原也趕得及。可你們並未遠走,這河鯉是從哪裏弄來的?”


    瞿靈玓道:“阮先生,你知道這河鯉的來曆麽?”


    阮逸道:“我從未來過此地,生平也少看雜書,還真說不清這魚的來曆。”


    瞿靈玓道:“山民很少吃魚,卻很看重這種黃河錦鯉。有力量的人家,往往特意從遠處河邊買來,放在深井中活養,當個鎮物,我出大價錢才買來的。”說的劉奇蟾嘖嘖稱奇。


    有此魚助酒,四人談天說地,至歡而散,各自迴帳。


    楚青流靜坐到二更過後,耳邊似有樂聲傳來,其聲低徊悠長,並非以力強逼人家非要去聽,卻有奪人魂魄之力。楚青流正欲起身探聽,瞿靈玓進帳說道:“師兄,咱們出去看看,阮先生也不知吹的什麽曲子,叫人聽了心裏發慌。”


    二人循聲尋去,來到半裏外一處荒坡,見星輝之下,阮逸正獨坐吹笛。見二人走近來,停奏不吹,說道:“年紀大了,睡不著,出來走走。一時有感,便忘乎所以,吹了幾聲笛子,驚了兩位安睡,很是不該。”


    楚青流道:“能得聞阮先生奏樂,實在是一件幸事。可惜我不懂樂理樂技,難與先生談論講說。”


    瞿靈玓道:“阮先生,你這曲子,叫人聽了很是難過。是什麽曲子?”


    阮逸沉想片刻,說道:“應該叫敕勒歌。”


    瞿靈玓道:“張伯父吳叔叔還有爹爹,時常帶我這山裏遊賞,每每都要說起這首古歌。據他們說,這古歌的詞雖說家喻戶曉,曲子卻早已湮沒不傳,實在是一件恨事。”


    阮逸道:“我辭官後,本該就此迴轉故鄉安居。卻無來由的想起劉道長還在這裏挖掘碎片,還沒來由的就想過來看看,想看他挖到了什麽,能否從中找出沒藏颯乙賀蘭古步的來曆,一去胸中疑慮。愈往西行,這念頭卻愈是淡薄。但既已上路,總不好半途而廢,還是到了這裏。今日我才知道,我這一趟,原來隻是要尋訪這首古歌,以解胸中的疑慮。”


    瞿靈玓道:“這曲子,就是你尋找到的?”


    阮逸道:“這曲子迷失了數百年,再到哪裏去尋找?我也隻是盡盡人事,求個心安罷了。尋找不到,我心中卻得了一首曲子,似乎頗能合敕勒歌的詞意。”


    楚青流道:“阮先生創造的曲子,必能切合古人詞意,從此免除後人的一大遺憾。”


    阮逸連連搖頭,說道:“那怎麽能夠?敕勒歌這種神品之作,既已迷失消亡,就隻能任其迷失,縱然生在當時,人情未變,物候未變,也無人再能補全了。我輕率從事,已是大膽狂妄,若是傳揚出去,必定要受人的嘲笑。我跟劉道長說起過這事,他卻並未過於嘲笑。此時情之所至,也就忘乎所以了。”


    瞿靈玓道:“師兄,這歌的詞,你知道麽?”


    楚青流道:“知道,小時就聽義父說過。”想起薑悅服慘死,再也不忍多說。


    良久,瞿靈玓道:“咱們請阮先生再奏一迴,咱們兩個伴唱。”


    阮逸道:“不妥。我這曲子,隻是後擬的,必定難合於古人的真意。若貿然以詞伴唱,難免要唐突了那等絕妙好詞。我再吹一迴,兩位隻管在心中默想詞意詞境,或許還能有三兩分相合。”將笛子放到口邊,再次吹奏。


    氣息衝入笛孔,清音飄飛。阮逸此次所奏並非短短一曲,而是迴環往複,無有止歇,似乎非要盡興方休。楚青流隻覺得此次所聽音律與前番已有所不同,卻又分明是同一支曲子。他對樂理所知不多,卻也想到這極似武功招法中的本招變招,愈聽愈是心醉,默念“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詞句,心中生出無邊感歎。


    正在心醉情傷時,就聽穀中有和聲響起。穀中民夫多是黨項人,雜有少許西域人漢人,此時感於音律,全都或起或臥,於暗夜中以各自鄉音發聲應和,雖所中所唱未必就是敕勒古歌,但數百人齊唱齊應,再有山穀迴蕩,暗夜中遠遠聽來,也足以動人心魄。


    楚青流站起身放歌,幾欲起舞。偶一轉身,就見遠遠有人影走近,繼而聽劉奇蟾說道:“你們幾個,這時還不睡,安的是什麽心?”


    阮逸道:“也沒安什麽心,不過遣興罷了。”


    劉奇蟾行近數步,說道:“驚動數百人不能安睡,這也是遣興?什麽風吹草低見牛羊,要叫我說,是他娘的風吹草低見豺狼,這世上,有牛羊,更有豺狼。”原來楚青流於不知不覺間,已將歌詞唱出,叫劉奇蟾聽了去。也不知他想起了何樣心事,一個老翁,說著說著,竟會語帶哽咽,似已流淚。


    阮逸收起短笛,說道:“道長說的極是,這世上,有牛羊,更有豺狼。”|


    四人或坐或立,相對無言。良久,劉奇蟾重歸平靜,說道:“老阮,你這個人,很是不地道?”、


    阮逸道:|“你這話我很不明白,我何處不地道?哪裏得罪了你?”


    劉奇蟾道:“你胡亂吹曲,讓這山穀成了一處傷心之地,我怎好還在此地挖掘?我既中了你的計謀,隻好收手不挖,明日一早,我就離開這裏。”


    阮逸道:“道長你還真是想錯了,我絕無此意。不過離開這處山穀,也未必就是件壞事。”


    瞿靈玓道:“離開這處山穀不挖,你到哪裏去呢?”


    劉奇蟾道:“到哪裏去?我還迴我的汴梁。等著看你爹爹他們何時能滅了遼國,再打到汴梁城裏來。”


    本書至此歸於完結,權借古人《虞美人》詞一首以作收束:


    世事離恨何時了,不為英雄少。楚歌聲起霸圖休,玉帳佳人血淚、滿東流。


    葛荒葵老蕪城暮,玉貌知何處。至今芳草解婆娑,隻有當時魂魄、未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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