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將近時候,船隻靠岸,由展闊雄會同張受活肖懷遠集齊大小船隻,再迴喇叭島接眾人迴轉。


    新老崆峒派人,不論是被沒藏颯乙強力逼迫,還是自家有所圖謀因而甘心出力助惡,全都不予計較,一體接迴。這場大變中,真不知有多少人暗借沒藏颯乙的勢力逞揚已意,巧下殺手,江湖的原有舊仇舊冤之外,從此更添無數新恨。這等事,無人能夠開解,唯有聽任眾人有仇複仇,有恨雪恨,唯其如此,才能懲誡人心,江湖才能說還個是江湖。


    眾人同至錢王村,探視過魏斫人,排開酒肉大吃大嚼慶賀。小小荒村,酒無好酒,肉無好肉,碗筷台凳全都是雜湊商借得來,但既去了沒藏颯乙這個大對頭,知道再無人能強逼自己低頭領命,有這份快意佐酒,實與登仙相仿佛。


    日色偏西時,小村中已是無人不醉。楚青流本不善飲,又不屑用內力對抗酒力,雖未離席,也隻是未倒而已。瞿靈玓說到做到,果真再不多管一件事,多說一句話,隻是安坐席前吃酒,直到兩腮帶紅。


    天黑後不多時,島上眾人全數接迴。楊震時、熊激光劉繼諸人登岸即散,再不肯到錢王莊上來。公別人公琦父子同眾人入莊匆匆一走,飲過數杯酒,明言不過玉門關之訓隻是對吳抱奇一人而言,並不累及他的門人弟子,邀楚青流閑下來時不妨去昆侖山一遊。楚青流謝過掌門人,公氏父子告辭而去。


    次日一早,有好事者便轉去杭州,要看蘇夷月如何拿沒藏颯乙遺體祭奠紀清含,再如何葬他。不喜熱鬧的,分手自散。


    再過數日,魏斫人傷勢大好。魏、徐、楚、瞿四人帶同禹姑湯姑,上路西行,不一日,來到壽州包洪荒、桂紅蓧、苦水墓前。


    三人離世算來還不足三月,可憐墳土猶新,怎不叫人思之斷腸?劉椿捷、晏龜年已死可以不必論,縱然能將周養雍、曹仲秋、魯執時、耿耀先四人,一一帶到靈前剖腹取心祭靈,將四人寸寸碎割,又怎能平歇後死者心頭憤恨?


    感慨多時,各人重又上路。魏斫仁徐晚村西去江陵,楚青流瞿靈玓轉向西北,分頭捉拿四名兇手,兼且留意梅占雪夜洪水行蹤。


    登程時正當仲冬,萬物蕭索。不覺已是早春,不覺再由春及夏,由夏入了深秋,江湖路上,又過了一年。這一日,楚青流瞿靈玓重上賀蘭山,棄馬不用,步行趕往劉奇蟾掘挖墜崖碎片的那處深穀。


    瞿靈玓道:“這個劉道長也真是累贅,挖掘這麽久了,還是不肯死心收手,哪還象個修道的人?”


    楚青流道:“你不要忘了,他修的不是尋常道法,乃是由俗入道。他這個人,心裏再也放不下一丁點事情,一樣飯菜吃得不合意,必得叫人重做一道上來,更何況武功這等大事?他既想到去做,怎能不做到底,尋出一個結果?”


    瞿靈玓道:“吃飯享樂必要合意,這我是信的,若說他心裏再也容不下事,我還真難相信,他騙不過我。先不說別的,他當年想娶無視道長,沒能成功,這事怎麽化解?怎樣才能忘記?”


    楚青流笑道:“這等事怎能忘記?劉道長高明的地方,不是能將舊事全然從心頭抹去,而是能叫自己不再因此煩惱。”


    瞿靈玓道:“真的麽?這是他親口說的,還是你自家猜想的?”


    楚青流道:“是我猜想的,卻也是真的,不會有假。你想,沒藏颯乙這個大對頭沒死時,劉道長就能撇下杭州的事,到這裏來挖山,在別人看來,這實在不合情理。他們卻不知道,劉道長既在宿羊嶺大鬥過沒藏颯乙,沒能取勝留下重傷,失了功力,便已盡了他的本份,在他心裏,這事就算過了。沒藏颯乙成也好,敗也好,江湖將來會是個什麽樣子,與他已然無涉,他該去做自家的事了,這正是道家的順其自然。”


    瞿靈玓道:“咱們不說沒藏颯乙的事,隻說無視道長的事。你說劉老道不再因娶不成無視道長煩惱,我呢,還真是不信,稍後見了麵,我倒要試試他,激激他,看他是不是真就能不再因舊事煩惱。”


    楚青流忙道:“這事最好不要輕試。劉道長這人,脾性個別,你若激出事來,就怕不好收拾。”


    瞿靈玓道:“我說句閑話,你就怕成這個樣?他若真是道心艱固,別人又怎能激得動?好了好了,我不激他就是。”


    說話間,轉入那段山穀。遠遠看去,穀中也有五百餘人在做工。少數人低頭挖掘,更多的則抬扛轉運碎石,工地四圍帳篷茅屋散布,炊煙盤繞不絕。這番氣勢,更勝楚青流離開時。


    楚青流道:“沒藏颯乙的賀蘭古步,來曆必得說給劉道長知道,既要說,就得到說山裏這些岩畫,沒想到劉道長竟會對此念念不忘。他隻顧在這裏開挖,不顧這裏是夏國的腹心之地,緊鄰都城。時時都能驚動黨項人,他們若調動大軍圍攻,再用西域吐蕃的好手助陣,豈不兇險?若不是這一年來西夏國中動2亂不斷,父子殘殺,拓撥元昊辭世,隻怕早已出事。”


    瞿靈玓道:“看了他這場麵,我也不想離開了,咱們不如也在這裏住下來,跟他一起挖。等冰雪來到,千裏萬裏都是雪地,打馬快跑出去,保你暢快。眼裏心裏隻有塞北,再不去想什麽江南。”攔下一人,命他領路去見劉奇蟾。


    行出不遠,來到半坡處一座向陽小帳前,那人退下自去。


    帳內劉奇蟾頭戴氈帽,一身胡服,正對著帳門高座,單手端一大杯,杯中裝的,若不是酥油,必是葡萄美酒。掃見門外楚、瞿二人,先向帳內一人說道:“老阮,今天日子不壞,有遠客到了。”才又向門外道:“不爽爽利利進門來,還要我打2炮接迎你們麽?”


    瞿靈玓道:“你就算當真有炮,這時再打,也已遲了。”邁步入帳,見客位上一人已站起身,正拂袍整帶。劉奇蟾道:“老阮,你這就是多事了,憑你我的位份,還真不用起身去接他們。”


    阮逸笑道:“我接我的,你不接你的,咱們各取方便。”


    瞿靈玓識不得此人是誰,收步轉身說道:“師兄,阮先生也在這裏,要起身接你呐。”


    楚青流快步入帳,兩下裏相見過,坐下說話。在此地能遇上阮逸,實在出人意料。


    相見過,劉奇蟾道:“這個阮先生,活到了這個年歲,才算活明白了,官兒也總算做得厭了,學會了辭官不做,還千裏萬裏跑過來看熱鬧。你們都沒想到吧?”


    阮逸道:“這個官,我早就做得厭了,此前隻是還能忍耐。”


    劉奇蟾道:“那就是說,這時再也難於忍受了?你這話,可有些大逆不道啊。你們讀聖賢書的人,講求的不是死心塌地替皇上家出力盡命麽?死都不怕,還怕忍受?”


    阮逸未答先笑,說道:“劉道長,你這話說得可有些不地道。我到這山上,也有五七日了,你我隻說正經話。怎地楚少俠瞿女俠到了,你倒玩笑起來了?”


    劉奇蟾道:“我番話我早就想說,卻怕你年歲雖大,麵皮卻還未老盡。若老羞成怒翻臉,又沒個人從中解勸,你拂袖而去,豈不無味?這才強忍著未說。他們二人既到了,我可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有他們居中解說,你必定不會真正動氣,就算真動了氣,也必定不會一走了之。”


    瞿靈玓道:“你真有這樣大的把握?”


    劉奇蟾道:“當然。見到你們了,他有無數事情要問,無數的話要說,怎會走掉?那不是傻了麽?”


    阮逸道:“劉道長,你不要以為隻有你們道家佛家才講求修身養性,儒家讀書之餘,也是要靜坐養氣的。就是孔夫子當年,也時常說些笑話,並非整天板著臉孔。”


    劉奇蟾道:“你們修養的,不過是怎樣拍皇帝的馬屁,怎樣欺侮百姓,做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姓孔的說的笑話,我不要聽,你也不必講。”


    阮逸道:“不論如何難聽的話,你都隻管講,看我動不動氣。”


    劉奇蟾道:“你沒法動氣,我說話難聽,卻句句都是真話,你一句都反駁不了。你們儒家,單有四書五經絕不夠用,還得再添上一大部《馬屁經》,才好出來做官做宦。你就是馬屁經沒修好,不論如何出力,怎樣賣命,皇帝都不愛理睬你,不高興了就要關你幾天,高興了就放你出來幾天,這算什麽?養一隻狗子,也不能這樣待他吧?”


    楚青流絕想不到劉奇蟾竟會說出這等字眼,說道:“劉道長,你也知道,阮先生數次進出監牢,都是吳昊先生暗地裏做的手腳。咱們不說這些,隻說你挖山的事,這一年來?你又挖了多少碎片出來?”


    劉奇蟾將大盅重重放在麵前氈毯上,就勢站起,見阮逸安然正坐,重又坐下,歎氣說道:“挖了多少?一片也未見著。也是怪了,此地實在是邪性,起初三幾個月雖說也是空挖,倒還順遂,到後來硬是一挖就塌。塌了我就再挖,再挖它就再塌。反正西夏皇宮裏有的是金銀珠寶,我出力搬出來使用,雇人力開挖,算跟這山幹上了。不做點無聊事,還真不好打發歲月。”


    瞿靈玓嘻嘻笑道:“好大的誌向,比得過愚公移山,精衛填海了。”


    劉奇蟾冷笑道:“你不用冷諷熱譏,我比不了愚公,更比不了精衛。等有一天夏國的皇宮叫我搬空了,沒了銀子用,我就收手。”


    阮逸道:“我若是你,到那時也不收手。夏國皇宮裏沒了銀子,東京汴梁的皇宮裏還有銀子,不妨拿過來使用,也不過多走幾步路罷了。”


    瞿靈玓忍不住微笑,看看楚青流,再看劉奇蟾,想看他有何話說。阮逸這等純儒也會說笑話,實是意外,看來他的確退意已決,已是照山林野人立身處世了。


    劉奇蟾冷眼看看帳中三人,以手連連拍額,說道:“看你還能說笑話,今日先放過你。老阮跑過來,是為跟我說說閑話,你們兩個過來,為的是什麽?”


    楚青流道:“為的是勸你收手不挖,離開這段山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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