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斫仁楚青流每日帶人刺探沒藏颯乙行蹤,操演計議。還帶船出海探看過,蘇夷月每日也有信來,說沒藏颯乙就在五十餘裏外一處海島上暫住,並無迴岸跡象,又說最近北風轉盛,崆峒派船隻風帆損壞極重,眼下正著手修整,也未再操練。


    諸事粗定,再無別樣急務好辦,瞿靈玓尋個機便,命禹姑湯姑守住門戶,與徐晚村對座詳談,述說自己被逼服毒之事。


    徐晚村安心聽完,問清鬱撥臨形貌,所服藥丸大小顏色,連連搖頭。


    良久,說道:“我是山野中人,從未出來行走過,這個鬱撥臨我還是初次聽說,從這個人身上,找不到下手去處。此類藥物種類繁多,用料也是千差萬別,可說是數不勝數,取名卻又不避俗爛,不象世外黑神丹、藍水鯊膽丸,世上隻有這一樣東西,反而還有蹤跡可尋,有下手之處。”又道:“這事你跟楚二說了麽?”


    瞿靈玓道:“還沒有,近來事情太多,總尋不到機便。”


    徐晚村道:“說句話,能耽擱多少工夫?你這是心中自疑,覺得難於啟齒,這又有什麽呢?你為救包家父子服毒,別人隻能欽佩,不能嘲笑。你不說是百媚千嬌丸,隻說是害命的毒藥,那不就完了?不單要跟楚二說,也要跟魏大說,跟誰都要說,這樣他們就會留意那個鬱撥臨,擒他過來,好逼取解藥。”


    瞿靈玓道:“看來前日院中那一番講說,徐先生隻怕早已都忘記了。”


    徐晚村道:“我忘了什麽話?”


    瞿靈玓道:“你忘了打鬥並非全憑內力武功,還要講求觸景生情,還要講心誌心氣。師兄心誌是好的,心氣也是好的,卻終究還是個人,他若知道我被逼服了毒藥,則動起手來時,難免要有所顧忌,弱了氣勢。對抗沒藏颯乙,拚盡全力去鬥,都未必能勝,氣勢再一弱,就必輸無疑了,不單壞了大事,更是害了師兄。”


    徐晚村連連點頭,說道:“不錯不錯,實在是說不得,這事千萬說不得,還是你見事明白。”伸指頭算算日子,說道:“來不及了,服藥到此,已過了半個多月,眼下這船還未到齊,等船到齊還不知得要多久,來不及了。”


    煩燥道:“非要等船都到齊麽?就不能有幾條船就用幾條船麽?”他向來以書藝自傲,並未誇稱過醫術,內心深處,又何嚐不以醫術為傲?眼下用他之時,麵對鬱撥臨所下百媚千嬌丸他竟無所措手,眼看著朋友遭難,雖說情由可原,於他而言也是重創,煩燥之下,竟遷怒於眾人辦事不力。


    瞿靈玓道:“這裏有多少人,你也見到了,每日還都有人來,江北西北蜀中全都有。這些人既然能來,總是好意,也自以為有點身份,全都不便得罪。江湖人最重臉麵,你說先去一批,誰先去誰後去?若因此引起爭執,不是好事變成壞事了麽?”


    “更何況就算此時出海,就能拿來鬱撥臨麽?我要是黃長波,就算不先殺了鬱撥臨,也要將他好生看管,這人沒有那麽好拿。”


    徐晚村道:“說的是,我沒想到此節,此時就出海,已然晚了,這個難題還得交給我來解。瞿姑娘,你容我幾日工夫,我必能找出應對的法門來,若找不出法門,我陪你一起死。你這就請出去,我要用功。”


    徐晚村這等人,無人能勸,瞿靈玓謝過他,迴房想起心事。憑她瞿大小姐的身份,絕不會容許自己成為蕩婦,壞了瞿家大寨與望海莊的名頭。雖說無法解毒,總還能一死,到了毒發之日,找個無人去處,或是刀劍,或是毒藥,一死了之,也不能遂了黃長波的心願。


    立定必死之心,瞿靈玓便收束心神,一件件一樁樁盤算起未了之事。如何去鬥沒藏颯乙,如何料敵,她已無法臨場,無由盤算,也就不再多想。所能想到的,是父親與石叔叔遺體都還暫埋在蔡州城外,若能鬥殺沒藏颯乙,還要搬迴瞿家大寨。若勝不了沒藏颯乙,也就不用再遷動了,否則徒惹事非,此一點,必得先留下書信,跟楚青流交待明白。


    心思一動,便無由收束,諸般事情紛繞而至。思想多時,竟未能寫下一字一句。天色卻也快黑時,禹姑領進來一名老年鄉農,這人言辭不多,卻極固執,非要待禹姑退下後,才撕破衣襟,取出一封信,交到瞿靈玓手中。


    封皮上空無一字,瞿靈玓撕開封口,取出字紙還未觀看,心頭就呯呯亂跳。待見到“靈兒”兩個字全是父親手筆,強抑驚慌看完書信,將字紙用燈火燒了,平平氣息,取銀子賞了這人,說道:“叫你送信這人現在何處?你帶我去見他。”


    也不帶禹姑舜姑,不知會任何一人,隨這人行向錢塘江邊,到江邊後轉向下遊行去。走出五七裏地,再不見有一人一船,鄉農自語道:“奇怪,明明就是這裏,說好了的,我帶人來了,他們卻躲起來了,這不是胡鬧麽?”


    瞿靈玓見四外全無人跡,不似是設了圈套,卻也不甚驚慌,隻是說:“你好好再想想,是這裏麽?不要弄錯了。”


    那人道:“我自幼在這裏長大,閉上眼睛去走,也不會弄錯。我帶你來了,你能不能見到那人全與我無關,我先走了。”


    瞿靈玓道:“我再加你一兩銀子,再找半個時辰,找不到,你隻管走你的。”


    向下遊走出裏許,就聽見江邊傳來劃水聲,迴頭看時,黑暗中果然有船駛來。行近時點起防風燈籠,瞿靈玓行近幾步,見燈籠下那人果真是父親瞿廣瀚。瞿廣瀚道:“靈兒,先捉了這村漢,再上船說話。”


    瞿靈玓想也不想,轉身點倒村漢,一手提了躍上船頭,將人放在船首。瞿靈玓進艙向父親與石叔叔行過叩拜大禮,瞿廣翰指指後梢搖船那人,說道:“這人是極可靠的,無須避忌。”


    那人聞言鬆開櫓柄,向瞿靈玓鞠躬行禮後,將船兒搖向江心。


    瞿靈玓在艙中坐下,說道:“爹,蔡州城外拿把火,是你自己放的,是不是?”


    瞿廣翰搖搖頭,又點了點頭。石寒道:“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那場火,實在是你吳昊叔叔放的。咱們三個一起計議,你吳叔叔就說,放把火似乎不錯,你爹爹沒答應,說事已至此,無須再行此種慘事,連累許多性命,也弱了自己的名頭。你吳叔叔也沒堅執已見,隻哈哈一笑了事,沒想到他暗中布置,猝然下手,分別將你爹爹與我點倒,放起了火。”


    瞿靈玓道:“劉道長說要去蔡州吃酒玩耍,吳叔叔就放起了火,怎會這樣巧?難不成劉道長也知道這事?”


    石寒道:“你想到哪裏去了?劉道長決然不知道這事。這事絕不是湊巧,全都是安排定了的,如何安排,我跟你爹爹也全不知道。你吳叔叔拿住咱們兩個送到別處關押,就再未露過麵,想問也無處問起。你想弄清楚明白,隻好日後去問他了。”


    瞿靈玓道:“爹,吳叔叔為了阻止你跟沒藏颯乙決鬥,不惜放火燒死半個村莊近百條人命,還有本盟二十多名兄弟,這事行得太過。”


    瞿廣翰道:“這事要麽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像模像樣,象個真的,才好警動人心。若做得潦草馬虎,必騙不過沒藏颯乙,反要遭他嗤笑,還不如不做。換了我,我也會這樣做,這事怪不得你吳叔叔。”


    瞿靈玓道:“應天教的盧子糜,也死在火場裏了麽?”


    石寒點點頭,說道:“盧子糜應該也在其內,你吳叔叔為了行事機密,不會先行知會他,讓他一個人離開。”


    瞿靈玓道:“盧子糜曆盡苦難才從瑙水大溝逃出,沒想到卻會讓自己人燒死在蔡州。這,這----”連說了幾個這字,再找不出合適語句,隻得略略說了應天教方鶴向西打尋找盧子糜的事。


    瞿廣翰道:“盧子糜曆盡苦難艱辛,那些兄弟,誰不是曆盡艱辛?盧子糜也並不特別。”


    石寒道:“這事怪不得你吳叔叔,要怪,隻能怪沒藏颯乙,若沒有他出來攪鬧,也生不出這等事來。”


    瞿靈玓搖頭道:“石叔叔,沒藏颯乙的確是個大惡人,卻也不能事事都推到他身上。”


    瞿廣翰不悅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事行得太過,在楚青流那裏絕說不過,無臉再去見他?是麽?”


    瞿靈玓道:“不是。這事與師兄無關,隻是我自己心裏過不去。”


    瞿廣翰道:“你若覺得無顏去見楚青流,去見那些個俠客,不妨砍了我跟你石叔叔的腦袋,這樣你心裏就能過得去了。”


    瞿靈玓想不到父親竟會這樣說話,叫了數聲“爹”,再也說不出話來。


    瞿廣翰道:“你既不肯撥劍殺我,那就說說眼前的正事。這場架,你們準備怎樣去打?”


    瞿靈玓說了大概情由,瞿廣翰聽完,搖頭道:“看似周詳完備,其實卻大而無當,全都不切實際。我不說別人,靈兒你也差得太遠,似乎神思不屬,全沒了往日的精明。”


    石寒道:“外麵有這許多事未辦,我跟你爹爹怎肯安心被關?隻得設法逃了出來。你爹爹說,經過蔡州城外這場事,咱們的名聲算是壞了個幹淨,就算還能打敗沒藏颯乙,也無臉去做什麽盟主總持了。最好找個地方躲起來,躲得煩了,就暗地裏找找姓趙家的麻煩,再也無法大張旗鼓做事了。卻終究放不這邊,也不甘心就此放下,總想跟沒藏颯乙鬥上一鬥,這才找過來。”


    瞿靈玓忽然有些心酸,說道:“爹,我從襄陽獨自迴到蔡州,也是想劫了你藏起來,我不想讓你跟沒藏颯乙去鬥,白白死在他手裏。隻是還沒找到時機,吳叔叔就先動了手。”


    瞿廣翰道:“你這話我信,你能有這個心,我知足了。”長歎一聲,笑道:“我說你料事大而無當,你必定不肯服氣。楚青流說,沒藏颯乙若被逼得急了,會狗急跳牆,會象魏碩仁當初那樣躲到背後放手去殺,那就是無窮的麻煩,這話說得不錯,可你們有法子阻止他狗急跳牆麽?”


    瞿靈玓道:“沒有。”


    瞿廣翰道:“你們眼下隻是不去惹他,想瞅準時機再一擁而上,拚卻性命殺了他。你怎能知道他必然就死鬥到底不會跑?在宿羊嶺,他贏不了你吳叔叔馬隊,不是跑過一迴了麽?跑了再迴來也就是了。這次若楚青流功力已與他相當,他難於取勝,甚或落了下風,他就不會再跑麽?你們這種種算計,全指望對頭會犯傻出錯,全然沒有把握,這與擲骰子有何區別?所以說,你們的算計,大而無當。”


    瞿靈玓想了想,覺得確乎如此,說道:“爹,石叔叔,你們必定有了好算計,趕緊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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