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近岸,瞿靈玓行近水濱,笑道:“二位道長好有雅性,扮了漁人在湖上玩耍。”


    鄧清虛神情莊嚴,先道:“大小姐,此處不太安穩,不是說話之處,還請上船來。”


    邱理因也道:“老鄧說的不錯,上船來說話。西邊來的這夥賊子,咱們還真是惹不起。”


    瞿靈玓上船進到艙中,邱理因搖船駛向湖心。


    艙中隻有幹糧水罐,既無火爐茶水,更無古琴古譜,全是苦況。鄧清虛先道:“大小姐,蔡州城多外與宿羊嶺的事,咱們全都知道了。人誰不死?你萬事也要看開些,楚少俠劉道長他們必定不會有事。”


    這顯是勸瞿靈玓不要太過傷心瞿廣瀚石寒之死,又勸她不必太過放心不下楚青流,將兩件事一並說了。他經過這一番波折,數月不見,竟沉穩了許多。瞿靈玓謝過他好意。


    邱理因道:“冒觀主見姓沒藏的到了杭州,便想叫人出來看看動靜。觀中那些道姑道士,念經說法全都是好手,卻不通世務,全都指望不上。這差使可就落到我跟老鄧頭上了,這就叫能者多勞,也是沒有法子。”此時船入湖心,他不再戒備,複又大說大話。


    鄧清虛笑笑,說道:“你是能者多勞,我是為贖罪過,能多少出一點力,我心裏也好受些。大小姐,冒觀主已去了峨嵋,據說是去會見大慈禪院的去情師太,商議眼前這場事。”


    瞿靈玓道:“你不必稱小姐姑娘,我也不必定要稱邱道長鄧道長,這樣才好說話。你們來杭州多久了,可探聽到什麽事情麽?”


    鄧清虛苦笑道:“來了也有半個有了,卻是一無所得。也去過那處廣成貨棧兩趟,竟都沒能接近,更不要說偷聽偷看了,論起武功,我與老邱全都不成,實在還差得太遠。”


    瞿靈玓道:“偷聽偷看原本就不是易事,有時還要憑運氣。你們就未去見蘇夫人?”


    鄧清虛道:“去了,沒能見到。咱們來到時,蘇夫人已不在小院,去了何處,守門仆婦也說不清爽。”


    瞿靈玓道:“在這個當口,蘇夷月必定不會帶人去衡山,但有沒有書信去?派未派人過去?”


    鄧清虛道:“這還真的沒有過,沒有書信,也沒有傳信的人。無視師叔向來說到做到,她既已說過蘇夷月到杭州後行止全與妙乙觀無涉,蘇夷月若非聲明脫離義血堂重迴妙乙觀,無視師叔是不會再見她,去衡山也沒有用。她乘亂做了義血堂的副總堂主,這必定不會是無視師叔的本意,她若去了衡山,必定要受重責。有書信去,有人去,觀主與師叔必定也不理不問。”


    瞿靈玓道:“你們遇見過魏碩仁魏大俠徐晚村徐先生麽?”


    鄧清虛道:“聽公琦說,二人在城外的各處村莊流蕩,不易找尋,咱們也就沒去找。”


    邱理因不屑道:“這個魏碩仁名頭大的不象話,號稱獨鬥江湖,遇上了姓沒藏的,不也得東躲西躲的?”


    鄧清虛道:“那也不是人家號稱,魏碩仁的名號叫南海大人,他這也是叫那個徐晚村給拖累了,不能放開手去做。瞿姑娘,接下來,咱們該怎樣辦?”


    瞿靈玓道:“我原本想先見蘇夫人,討個主意,我自己,實在是一點主意都沒有。若實在無處可去,無事可做,就去找魏大俠。不論是誰,既然到了杭州,不找蘇夫人,就得去找魏大俠,此地隻有他還能做個首領。”


    鄧清虛道:“說的也是,天黑後,咱們就靠岸去找人,一天找不到就多找幾天。”


    瞿靈玓道:“不,天黑後,咱們去廣成貨行。”略略說了午前的事,除無奈服下百媚千嬌丸不便啟齒不說,餘外大關節都直承無隱。說道:“公琦那等全無心肝的人,尚要留心崆峒派的事。魏大俠在杭州,必定不會一味靜坐流蕩。我今日與公琦當街大鬧,又去了黃長波那裏,說不定魏大俠也能知道,或許會去貨行看看。我們到貨行去,說不定還能撞見魏大俠。”


    鄧清虛無言靜聽,邱理因卻先是感歎心傷包洪荒桂紅蓧之死,痛罵義血四劍豬狗都不如,罵黃長波今後必遭天譴,繼而大讚瞿靈玓夠朋友,幾乎誤了搖船。最後說道:“黃長波想叫人相信你跟她成了朋友,她也是豬油吃多糊住了心竅。瞿小姐,人都說你足智多謀,今日我總算是信了,隻憑不多幾句謊話,就騙黃長波放了包家父子,真正是有勇又有謀,老道我給你行一禮。”撒開櫓對瞿靈玓連連拱手。


    瞿靈玓道:“憑咱們三個,還真不夠夜探崆峒派的貨行,今晚也隻是去走一趟,看能否遇上魏大俠。不能硬碰,也不必硬碰。”掉頭去看湖景,好心中的苦況,又怎好說給眼前這二人知道?


    挨到二更過半,三人吃過幹糧,移船就岸,越過城牆,踩房過屋,遠遠連成一線,向廣成貨行行去。一路來到黃長波所居那座中院,鄧清虛伏於東廂房頂,瞿靈玓邱理因伏於西廂房頂,向下觀看。


    過了約有一個更次,眼見黃長波在庭中走過一遭後迴房,遣開侍女似欲安睡,邱理因道:“完了,白忙活了,沒人來了,咱們也走了吧。”瞿靈玓搖搖頭。


    再過一盞茶時分,後院傳來三兩聲嘶叫,卻一起即滅,邱理因喜道:“有人來了。”


    話音才落,正房脊頂上現出兩道人影,擦滑而過,無聲無息落於正廳簷前。邱理因感歎道:“這份輕功身法,我這輩子是練不成的了,武功高明之人,怎就這樣多?”


    兩人一高一矮,一人壯實一人苗條,背上各有刀劍。甫一落地,身高之人揚聲道:“黃長波姑娘,在下楚青流,深夜來訪,冒昧了。”


    邱理因道:“楚青流?他果然沒死,他從哪來的?”瞿靈玓搖搖頭,指指院中假山,示意自己要下到院中假山後躲藏,就近偷聽照看。


    還未及動身,房中應聲點起燈火,楚青流身邊那人說道:“義血堂副總堂主蘇夷月,深夜一並來訪。”


    邱理因轉臉看看瞿靈玓,或許是太過驚異,竟說不出話來,瞿靈玓又搖搖頭,示意自己也是迷惹不解。


    黃長波揚聲道:“既是來訪,就請進廳來說話。”


    楚青流道:“請黃姑娘出廳說話。”聽話聲已極是不耐。


    黃長波隔窗道:“蘇夷月,我聽唿衍除說,你很是欽敬沒藏先生的為人,以為江湖必得要下狠手整肅,開設杭州這處貨行時,你出力也不少,怎麽轉眼又會跟楚青流他們並肩聯手?我很是不解。”置楚青流說話於不顧,聽語音似仍堅臥未起。


    蘇夷月道:“所謂彼一時,此一時,哪有什麽解與不解。”


    邱理因輕讚道:“這話迴得好,痛快。”瞿靈玓道:“房頂呆不住了,換地方。”從廂房後脊躍下,奔向院中假山後藏伏,邱理因緊隨在後。


    剛剛伏下身,前後左右各院落便有人奔趕過來,火把燈籠高點,各房頂,各牆上全都有人往來巡行。行至東廂方頂時,卻並無驚動吵嚷,想來鄧清虛或是已先行遠遁,或已另覓他處躲藏。


    黃長波懶懶出房,杭州初冬並不如何寒冷,她卻擁圍黑裘大氅,一身上下不見寸鐵。在侍女端來的圈椅上坐下,說道:“楚青流,在宿羊嶺你沒能跟沒藏先生動上手,很是不肯服氣,是麽?”


    楚青流道:“沒藏先生的武功,我向來欽佩,說得上是當世第一人。但他的行事卻太過霸道,我又不想事事全都聽命於人,那怕這人是沒藏先生,也就隻好跟他做個對頭了。若能替江湖朋友爭得一片立足之地固然好,就算因此死在沒藏先生手上,也是快意的。”


    黃長波道:“在瑙水大溝時,我要殺你可說易於反掌,卻沒有殺你,看來,還真是行錯了。一時心軟,終究造害無窮。”


    楚青流道:“他日我拿住了沒藏先生,必定也不殺,還他這份人情。”


    黃長波道:“這話等你拿住了沒藏先生再說也不遲。”麵色轉冷,過了許久,才道:“你大老遠的趕來,我也不好掃你的興頭,這樣晚了,咱們也不用再兜圈子。這麽著,你跟他們打上一場,你贏了,包家父子就交給你帶走,輸了該如何辦,全得看你輸到何種境地。怎樣?”


    楚青流道:“我若輸了,隻好自認無能。就算牽累包莊主父子丟了性命,包二哥泉下有知,也不會怪罪於我。”


    黃長波道:“你雖說武功差得還太遠,這份脆快爽利卻少有少見,沒藏先生看重你,也未必與此一點無關。你若以牽連包家父子性命為借口推脫避戰,我必瞧不上你。我讓他們選十個人出來,你一人對他們十個,至於是一擁而上還是輪換著打,我並不多管,隨他們的意。蘇夷月,你的無理劍法高明也好,尋常也罷,我都不許你幫楚青流一招一式。”


    向院中眾人說了幾句番話胡語,轉頭向楚青流道:“我跟他們說,你在襄陽隻不多幾招就殺了尺朗傑紮與庫喇爾單,他們就算比那兩人略強些,也不可太過大意。”


    楚青流道:“蘇姑娘,請你先退到外場。”


    蘇夷月道:“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沒藏颯乙既然不在,此地想來也困不住你我。盡力去做了,縱然救不出包家父子,也能對得住包洪荒桂紅蓧,犯不著硬拚到底,送上自己一條性命。”


    楚青流點點頭,蘇夷月遠遠退開。瞿靈玓本已作勢要起身,聽到這話重又伏到。以她與邱理因的武功,此時現身絕出不了力,反而徒成拖累,這種傻事她如何會做?


    人叢中走出十名西域胡人,分三層圍起楚青流,各人手執彎刀,所異者隻是一口還是兩口,厚重還是輕弱。


    楚青流倒持大劍,並未出手,先說起了胡話。他隻會不多一點黨項話,搜腸刮肚一番,斷續說道:“你們不該到中原來。我不殺你們。沒藏颯乙是大奸人,大惡人。我是好人。你們迴西域去吧。”


    楚青流每說一句,諸人便齊齊搖頭一迴。楚青流無奈也搖搖頭,晃晃劍身,十人便齊舞彎刀或前或後攻上。


    燈火之下,楚青流長劍疾出,每一出劍,每一收劍,便有一柄彎刀脫手,或是落地,或是遠飛。楚青流走過兩個圈子,場上十人已全都受製,穴道被點,呆立再不能動。


    楚青流收劍說道:“我已點了你們的重穴,穴解之後,功力必將大損。你們為本族人謀利,追隨沒藏颯乙作亂,也不能說是不對。西域人煙稀少,養人更為不易,殺一個就少了一個。我今日不殺你們,卻也不能任由你們再助兇為惡,我要廢去你們大半功力。”


    此舉委實太過不可思議,黃長波見狀,隻口角動了動,再說不出一句一字。恍惚間見到假山後走出兩人,那名瘦高老者連連拍手,叫道:“能有這樣的本領,就算對頭是神仙妖魔,也能鬥上一鬥了,再也不用怕什麽沒肚藏傻一,有肚藏傻二。我邱理因說話,向來都不曾落空過,你們等著看好了。”


    轉頭向黃長波道:“丫頭,你可得說話算話,放了包老頭爺兒兩個。”


    楚青流也道:“黃姑娘,請你命人放過包家父子,我感激不盡。”


    黃長波索然道:“你們走吧。包家父子的事,你問瞿靈玓好了,她全都知道。”轉身迴房,走出兩步後終究忍耐不住,恨聲道:“楚青流,你不要得意,日捂必定有你想跪地求我的時候,到時我看你又會如何。”


    邱理因道:“楚青流,你還愣著做什麽?快快動手拿人呐,拿下這個丫頭在手裏,咱們也坐一迴莊家,治治那個沒藏傻一。快呀!”


    蘇夷月手按劍柄連連輕輕點頭,顯然也有此意。楚青流卻道:“不用了,邱道長。沒藏颯乙那等人,就算他親父親母落到別人手裏,他也不會因此受製於人,更不要說讓他心服口服死心踏地了。對他,這種手段全然沒用。師妹,這些日子,你受難為了。包二哥與桂紅蓧姑娘的事,你必已竭盡心力,不必過於自責。”


    瞿靈玓道:“你我縱然是死了,也償還不上他們二位的恩德。終這一生,我必會時時記起這二位,雖未必就是自責,卻必定是感念,隻怕你也是一樣。”


    楚青流道:“不錯,就算隻為這兩個朋友,咱們也得把這事做到底。你知道大哥與徐先生住在哪裏麽?”


    瞿靈玓搖頭:“我也隻是早上才到,一到就來了這裏,怎能知道?”


    蘇夷月道:“我知道,都跟我來吧。”


    杭州是義血堂的根本重地,又未硬碰過崆峒派,氣勢雖說大減,卻並未傷筋動骨,副總堂蘇夷月想找個人,並不太難。


    四人出了廣成貨行,就在杭州城裏,蘇夷月暗傳號令,不到一盞茶時分,已找出城外魏斫仁徐晚村居處。天色微明時分,一行人終在錢塘江邊一處荒村聚齊。一進院門,就見魏斫仁正在院中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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