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流此番墜落是在日間,山壁上一凸一凹一草一木俱都落在眼裏,凡遇上能著力的去處,或是用掌,或是用劍,或手足並用,用盡百計千方去觸碰抓拉,時時不忘泄減下墜時的大力。經過那株橫生小樹時,原本隻是想用劍去格擋,暫緩下落之勢,不想劍到樹斷,反向自己頭頂落來。楚青流將劍向崖底遠遠擲出,兩隻手抓牢樹幹,將樹冠當成一把大傘朝下墜落。


    將要觸地時,四肢並用,沿著樹幹往上退移,任由樹幹直插入地,待到移無可移,退無可退,才猛擊一掌樹幹,借勢向外躍出,顧不得背上劉奇蟾還有內傷,著地翻滾泄力。暗自慶幸崖壁上幸好還有這一株樹,崖底也並沒有什麽竹簽鐵簽。此時才明白,自己借這株小樹泄力,比起單憑一把劍,更得力許多。


    當下也不及慶幸,尋到劍,砍下一根合用樹枝,削成拄杖助力傷腿,背負劉奇蟾,一刻也不敢多停,拚了性命奔逃。憑沒藏颯乙的性情,他隻要能打倒苦水包洪荒,必定也會從崖頂跳下追殺二人,除去一大禍患。此時此刻,崖上苦水諸人必定正舍命在苦拚苦鬥。


    不多時,茅草漸淺漸稀,再漸漸消失於無,楚青流暗叫僥幸。割衣襟紮好傷口,不使路上留下血跡,提起氣息強行。


    走出約有三百餘步,眼前閃出一條大溪來,這更是救命的使者。楚青流想也不想就入了水,發覺溪水竟不算太淺,扔了木棍,隻用兩手一足遊水。此時心無二用,已不及去猜想崖頂情勢,隻知盡力劃水,如同老黿馱碑一般,馱著劉奇蟾逃命。每行出十步二十步,便站起身讓背上的劉奇蟾換氣,叫一聲兩聲“劉道長”。劉奇蟾卻全無迴應,想是已昏暈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耳邊隱隱有包洪荒的嘯叫聲響起。楚青流直起身,出水再一細聽,更是明白無疑,知道這是在唿叫自己,知道崖頂諸人竟能無恙,略感放心。但他無論若何也想不到吳昊能帶北地的馬隊弓手同來,已打退沒藏颯乙,想了想,還是不敢出聲迴應,生怕附近還有沒藏颯乙的伏兵追兵。其實他耗力甚久,就算發聲應和,包洪荒三人也未必就能聽得到。


    直到水勢轉淺,不能再遊時,楚青流才上了岸,好在此時天色已黑,利於躲藏。楚青流也不指望去尋什麽山洞,生什麽火,隻找了一塊大石遮擋夜風。將劉奇蟾解開放下,又喂了他一粒藍水鯊膽丸,自己也服了一粒。劉奇蟾無響無應,隻是昏睡,好在氣息還算是平穩。


    楚青流脫下劉奇蟾身上濕衣來絞幹,複又給他穿上。唯今之計,第一要緊之事,乃是先行用功逼去自己身上毒質,才能慮及別事。他將劉奇蟾拉到自己身後躺倒,自己盤膝坐好,一手持劍,以備有猛獸嗅到血氣闖上來,自覺周全了,便睜一眼閉一眼,凝神入靜,調動內力。


    待到皓月臨頭時分,楚青流已然身心空明,覺得傷口處毒質漸漸活了起來,如同無千無萬隻極微極小的蟲蟻,在自己體內彌漫開來,全不似療傷該有的景象。楚青流並不駭異,更不驚謊,隻是略感驚奇,隨即便身心俱都大樂,如同飲足了美酒一般,如此好夢,任誰也不願醒來。


    楚青流體內兩團白光熾亮照射之下,萬千微蟲一片片全都融化,歸於虛無,白光中卻多了綠豆大小一個黑點。如同日中的黑子,若非特意去看,若非會看,是看不出的。楚青流試試內力,一掌打出,沉得並無不適,見排毒有效,心下大慰。


    掉頭去看劉奇蟾,見他還是兀自酣睡。將兩根手指搭上他腕脈輕輕一試,覺得脈搏時而如秋後蚊蟲殘鳴,似乎隨時都能滅去,時而又如早春健牛揚蹄欲奔,幾欲破皮而出。不論洪蕩還是細弱,都不是應有的脈象。楚青流雖也在徐晩村處看過幾本醫書,所得卻連皮毛都算不上,更何況這種內傷更非尋常疾病,難以用常理去度量應對,一時竟不知所措。


    深秋夜半,荒山野嶺間,冷風不斷,楚清澈心急之下,額頭竟有熱汗流出,心裏更是既慌且亂。勉強又挨夠小半個時辰,再去試劉奇蟾脈搏,發覺細脈愈細,洪脈愈發洪盛,看來天明前,脈息便會消失不見。


    楚青流硬起心腸,扶劉奇蟾背靠大石盤膝坐好。自己在他對麵坐下,右手按實劉奇蟾右手腕脈,左手放在他心口承滿穴、乳根穴處,以備隨時護持他心脈。何以要如此做,楚青流自己也不甚明白,依稀覺得右腕似乎離心脈更遠些,自己真氣輸入,縱然不妥,自己左手內力也能趕得及發力救援護持,是否真就能如他心中所願,實在是毫無把握。


    擺好架勢,在心頭算了又算,想了又想,楚青流待劉奇蟾脈搏由洪轉弱的當口,極小心輸入一點內息。他體內全無經脈可循,便索性不去想自己的事,隻將自己神思全放在劉奇蟾身上。一試之下,發覺竟還能如意,隻是勁力還是大了些,劉奇蟾整隻手臂都抖了幾抖,餘外卻並不無適。楚青流便照這個法門漸次朝前試,由外關穴而至四瀆穴,進而再到天井穴,內力漸次接近心脈,也漸次加大。試到肩部缺盆穴時,便不敢再輸內力,換了左手經脈,依樣輸入內力,向劉奇蟾心脈逼近。


    這活計說來簡單,做起來卻著實不易,既要膽大,又要心細。直到天光大亮,赤日高升,楚青流才將劉奇蟾兩手經脈重理過,心脈處卻還是不敢下手。劉奇蟾依舊酣睡,麵上卻已有了些許安穩意象,不再那麽咬牙切齒了,楚青流略感心安。辨辨方向,將地上各物收拾妥當,再喂劉奇蟾一粒藍水鯊膽丸,自己卻不敢再服,背起劉奇蟾,覓路往有人煙處行去。


    正走著,就覺背上劉奇蟾動了動,剛要將他放下來察看,就聽劉奇蟾道:“你要背我往哪裏去?”聲音雖不十分洪亮,卻還算平穩。楚青流登時信心百倍,說道:“我背你上衡山找無視觀主,她跟你是同門,知悉你的武功根底,必能治好你的內傷。無視道長若治不好你,咱們就去東海上找徐先生,少了你這個大能人,往後這架就沒法打了。”


    劉奇蟾道:“背我上衡山,這得走多少日子?你就算不累死,我也得給你折騰死。你就這麽怕沒藏颯乙?你背我迴去!”


    楚青流道:“道長,你也用不著說大話。我怕沒藏颯乙,你就不怕人家?打不過人,還想不怕人,哪有這個道理?你說是不是?”


    劉奇蟾道:“那都是你們膽小的人才會這麽想,我就打不過他,我還就是不怕他,你不許麽?”說著還笑了兩聲。


    楚青流道:“你若當真好了,就下來自己走路,可別想著騙我背著你走路玩,你要叫我看出來了,我必摔你個大跟頭。”連說兩遍,劉奇蟾才模糊答道:“我累了,我再睡一會。”看來他就說這幾句話純是強掙,此時再也假裝不下去了。不過他既能開口說話,總是好事,楚青流也不再那樣慌亂,左腿傷口似乎也不那麽疼了,大步急趕,來到一個小村莊。


    小小的山裏村莊,哪裏會有什麽郎中大夫?楚青流從劉奇蟾身邊搜出銀子來,用高價雇了一輛驢車,載了劉奇蟾行路,自己跟在車旁護持。午後未時過後,來至一處鎮甸,叫作放羊坡,雖說不能跟那些要路大鎮相比論,但總該能有大夫郎中。


    一路問訊,來到大夫門前。這大夫也有五十以外年歲,姓葉,布衣溫容,遍體藥香,雙眼澄澈明亮。楚青流隻覺不論說出何種謊言都瞞不過這人,很是犯難,但葉先生並不多問,伸手試了試劉奇蟾脈搏,說道:“用不著驚慌,他隻是耗力太過,傷了真元,用俗話說就是,虛得很了。”說著取出銀針來,在劉奇蟾百會穴、大包穴、天池穴、俞府諸穴各下了一針,笑道:“如此虛弱的病人,不宜下重手猛手調治,最好要叫他慢慢醒過來,才最是妥當。”


    楚青流趕緊應兩個是字,覺得這葉大夫真有劉奇徐晚村那般能耐,卻又象阮逸那樣敦厚可親,看其衣飾居處全都粗樸,卻又象義父那樣生不逢時。誠是天下廣大,處處都有不得意之人。


    葉先生時時調針,過了約有小半個時辰,劉奇蟾先是猛吸了幾口氣,緩緩醒了過來。


    葉先生道:“這個時候,若能喝上一碗參湯,不論黨參還是遼參,都大有補益,可惜我這裏卻沒有,就算有錢,這鎮上也尋不出來。”劉奇蟾笑道:“我看就算是沒有參湯,你先生也能救我這條命,能做無米之炊的,才算是真正好手。”


    葉先生搖頭道:“你也不用激將,也不用誇獎遣將,救你命的是這個小哥,並不是我,我隻是略微助了一把力,也都是你自己還不該死。醒過來容易,但你這身本領能耐想要找迴來,那可就難了。”


    劉奇蟾道:“我既能不死,就有法子找迴本領能耐來,咱們說話算話。”


    打從這日起,二人便在葉先生家裏住下,葉先生精心調理。過了十餘日,葉先生便不願再治,讓二人再去別地另訪高手明家,去繁華地麵尋找大滋大補的藥物。劉奇蟾將二人身上金葉子銀錠全拿出來,隻留十餘兩散碎銀子做盤費,餘外盡數贈與葉先生,葉先生也不推辭,隻說了句“太多”,也就照數收納。


    二人辭別葉大夫,向西走了不多幾裏路,來到清漳水,雇了一隻小小河船南下。劉奇蟾步行多時,竟能不長喘,不出虛汗,實在很不容易,全不似受了極重內傷的人,楚青流大為放心。


    劉奇蟾卻說這全都是假象,隻是驢屎蛋2子外麵好看。話雖如此說,比起數日前在荒村野嶺間狼狽奔逃,此時此境,已說得上是如登天堂了。直到此時,楚青流才敢問起前日那場拚鬥的內情。


    劉奇蟾笑道:“這也沒什麽好說的。那個沒藏颯乙真是不簡單,你也知道,他腳下的黑皮靴都象長了眼睛,都有靈性,手上身上就更不用說了,我呢,沒有這個能耐,卻也還能閉了眼睛摸著打架。咱們兩個手腳放快之後,不光你們外人看不明白,就是咱們自己,也全都看不明白,靠的就是瞎打盲打。瞎是瞎了,盲是盲了,卻並不是胡打亂打,眼睛看不見,手上腳上,身上腰上都還是有點數的,心裏也是有數的,誰要是沒數,早就死了。兩把劍你來我往的,沒有數,全憑撞大運,早就死了。”


    “至於我為什麽會輸,歸根結底,還是輸在了內力不濟上。我跟沒藏颯乙就好比兩口井,比著朝外頭打水,愈打愈快,愈打愈多,我的水先見了底,沒藏颯乙雖說剩下的水也不多了,可他還沒有幹,我呢,卻幹了,就他娘的這麽簡單。至於他為什麽年紀輕輕就能有這種進境,這究竟是個什麽道理,我猜度不透,也不想去猜度,隻能說人比人,比死人。”


    楚青流道:“你內力耗光了,沒藏颯乙必定能察覺得到,可他為什麽隻說了一句他贏了你輸了,卻不跟著搶過來補上一劍,取了你性命?”


    劉奇蟾哈哈笑道:“他當然想這麽做,他該也能做到,可他不敢。他知道我是耗幹了,卻不知道是真幹了還是假幹了,要是我隻是假裝呢?他衝上來取我性命,我若還有餘力,能在臨死前給他來上一刀一劍,就算不能殺了他,也能傷了他,你們再跟著衝上去,他可就險得很了。他也是人,他也會害怕,也會有顧慮,也會想到岔道上去。他沒有立時衝上來殺我,苦水和尚就該能看破內情,不該再說那麽多廢話,就該招唿你跟包洪荒直衝上來,也必能剁了這賊。都是這禿驢沒眼力,這才壞了事。”


    楚青流道:“你這話就太不公道了,當時你可是催苦水大師走的,你都忘了麽?”


    劉奇蟾不屑道:“我那是兵不厭詐,說走是要騙那個沒藏颯乙,口裏說要走,腳下就不許衝過去麽?我又沒有拉往他苦水?總而言之,全都是禿驢無能。”


    楚青流笑道:“苦水大師也是不放心你,若都過去圍攻沒藏颯乙,人家也結夥向你衝過來,你又不能還手,不是險得緊麽?”


    劉奇蟾搖頭道:“我身邊不是還有四個丫頭麽?怎麽著也能拖上一會半會。不說了,全都是禿驢沒眼力,沒眼力之外,他又要講什麽臉麵。”


    “其實也都怪我,都怪我太過氣傲。我若早點將內力全都傳給了你,咱兩個的內力加在一起,在內力上頭,就絕不會吃虧,今日就能宰了這小子。可我就是看不過他這股猖狂勁,實在想親手宰了他,剝了他的皮。這下倒好,再想把內力傳給你,也沒什麽好傳的了,都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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