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天忽忽而過,就到了崆峒派廣成貨行開市的吉日。吃畢早飯,三人買了幾色禮品,雇人拿了,來到那家鄭家店門前。這種喜慶日子登門道賀,理應寸鐵不帶,但三人不管不顧,全都背插長劍。


    門前賀客往來不絕,各人全都是富家翁裝扮,“發財、恭賀”之聲不絕於耳,卻一望可知大多都是江湖中人。魯重衡麵帶笑容親身在門前肅客,儼然正經純良商家。還真是裝龍象龍,裝虎象虎,若非知其根底,實在難以想到他會是崆峒派的一流高手,來這裏開所謂商號,實在是另有所圖。


    執事人將三人領至院中一處席棚落座,過了約有小半個時辰,正廳中才有一行人魚貫而出。魯重衡領頭,黃長波隨後,其後便是西域大僧庫喇爾單,吐蕃高手尺朗傑紮,再往後赫然是梅洪泰梅占峰父子。尺朗傑紮一條右臂被鐵船幫幫主龍弄海斬去,此刻隻剩一條空空的袖管在身側垂蕩。他與庫喇爾單兩人離棄瞿廣瀚轉投沒藏颯乙,這本是意料中的事,毫不稀奇,卻沒想到他們會做得如此坦蕩不懼,沒有丁點有愧色。


    一行人來到賓客席前,魯重衡抱拳謝過眾賓客,說道:“貨行開市是件喜事,尤為可喜的是,廣成貨行與開南物貨這兩家於適才經已商定,日後有了生意,兩家聯手同做。廣成即是開南,開南就是廣成,不分彼此你我。”


    黃長波笑道:“開南鏢局向來受亂人盟壓迫,不得已才更名為開南物貨,這事多有人知。從今日起,開南鏢局正式複業,照舊還是鏢局。開南鏢局走鏢,廣成物貨辦貨,兩家即是一家,不分彼此你我。”


    梅洪泰抱拳拱手,朗聲說道:“江陵地方偏僻,諸事不便,樣樣都不如襄陽。本人多年前便有意將江陵總號改為分號,改襄陽分號為總號,隻因為戀舊,才遷延到現今。從明日起,襄陽分號即是開南鏢局的總號,江陵總號從此隻是分號。各地有了生意,倘若不便向鏢局接談,也可找廣成物貨商洽,都是一樣。”


    梅洪泰嗓音目光俱都沉穩不亂,麵上了無愧色,卻亦無喜色,目光掃過處,楚青流隻覺他兩眼中俱都是寒意。雖說明知此人下手殺了義父,事到如今,楚青流還是覺得心中不能無愧。徐晚村被劫,魏碩仁也跟同遠走海上,開南鏢局無疑被抽去了脊骨,又剛跟亂人盟大鬥過一場,元氣大傷,實在無力再對抗崆峒派。梅家父子低頭歸降,實在也是不得不然。


    僅在一個多月前,他們兩家還在江陵城商議如何結盟對抗亂人盟,那時勉強還能說是平起平坐,此時卻隻能是黯然降服,細論起來,也都是拜亂人盟瞿家父女所賜。


    眾人心下震動,或亦傷感,口中說的卻都是吉祥歡喜話頭,魯重衡梅洪泰接連抑拳,道謝不迭。


    黃長波走近楚青流席前,笑道:“楚青流,你跟瞿靈玓聯手大鬧賀蘭山,叫沒藏先生很沒臉麵,卻還敢到襄陽來賀喜,這膽子可就很不小呐。”如此責問的話,她卻是嘻笑說來,絲毫不掩親密。


    楚青流道:“黃姑娘說話太不公允。叫我看來,賀蘭山那一場事,實在是大顯了沒藏先生的名頭。沒藏先生一招擊敗盧子牛盧教主,令天下武人聞風喪膽,無不傾心歸降。人人都說,亂人盟瞿盟主就無此等能耐,曲鼎襄諸人,就更不成了。”


    黃長波笑道:“看起來,我跟沒藏先生還得多謝謝你?”


    楚青流道:“謝我實在是不必,歸根結底,還都是因為沒藏先生武功通神,叫人不敢不服,我有什麽功勞?”


    黃長波道:“人人全都傾心歸降,你為何不肯歸降?”


    楚青流道:“那自然是我不識抬舉了。”


    黃長波道:“沒藏先生當日並沒殺你,這可是一份不小的人情。”


    楚青流道:“我卻不領這份人情。沒藏先生扣留諸家派的人質不放,咱們被逼無奈上門要人,你們便連我也扣下了,這就是錯上加錯。你們捉了我關起來,朋友們拚死救我出來,我就要承你們的情?多謝你們沒有殺我?我還沒那麽糊塗。”


    黃長波道:“好了,好了,你不欠沒藏先生的,是沒藏先生欠你的,好了麽?”


    魯重衡道:“楚少俠,你年紀輕輕的,就愛在口舌上逞強,這沒什麽好處。”


    楚青流道:“我本領甚差,打不過沒藏先生,卻又不願降服,就隻有在口舌上逞逞強了,難不成非得要我在口舌上溜須拍馬麽?”眼前如許人等,懾於沒藏颯乙的神通詭計,紛紛低頭歸降,雖說情有可原,卻也著實可恨,是以楚青流一並譏諷。


    黃長波緩緩說道:“你這話並不公平,沒藏先生做的事,與瞿廣瀚並無不同,還要更好些。你卻棄沒藏先生而投瞿廣瀚,抑一方揚一方,這不能說是公允之論。”


    楚青流站起身說道:“瞿先生隻是想借群雄之力為已用,隻是想讓他們起來推翻趙宋,恢複舊周,隻是一時權宜之計,餘外的事,全都放手讓各家各派自己作主。沒藏先生卻不同,他想把江湖中人全都收於自己一人掌中,以一人之意為眾人之意,這種事情,稍稍想想都會覺得可怕可懼。是以在他們二位中,我寧選瞿先生,不選沒藏先生。”


    黃長波冷笑道:“你這都是受了瞿廣瀚石寒他們的蠱惑,受了瞿靈玓那丫頭的騙。你等著看好了,沒藏先生必能叫你口服心服。瞿靈玓呢,她怎麽沒來?”


    夜洪水猛然起身道:“黃姑娘,在下夜洪水,應天教盧子牛盧教主是我結義的兄弟。沒藏颯乙殺我兄弟,我不能縮頭不出,你說這事該怎樣了結?”結義兄弟雲雲,自然全都是隨口而說的假話。


    這話一出,在場諸人倶各震動。夜洪水素來膽大,楚青流卻也沒想到他會公然說出這種話來,不由暗暗著急。沒藏颯乙就算真的不在此地,此間就隻有庫喇爾單、尺朗傑紮、魯重衡三人,也是難以應付。


    黃長波道:“對盧子牛盧教主,沒藏先生素來欽佩。事後每一提及,都要說當時下手確是狠辣了些,何嚐沒有悔意?沒藏先生已經傳下戒命,日後東下到了河北,必得善待盧教主的家人,沒藏先生還要親到盧教主墳前祭拜。油藏先生身來愛惜有能之人愛惜有血性之人,盧教主就是極有血性。”


    這一番話,由黃長波代沒藏颯乙說出,對盧子牛推崇有加,夜洪水反駁固然不妥,就連出聲附和也嫌不妥。沒奈何,沉默許久,說道:“你肯如此說,今天我就暫時放下此事,咱們往後再說。”廢然坐下。


    黃長波點頭道:“你說的不錯。你如若真想保全義氣,要替盧子牛複仇,可直接去找沒藏先生說話。他感念你為友複仇的苦心,定會親手與你過招,叫你死而無憾。”


    桂紅蓧道:“黃姑娘,我替師兄謝謝你,也謝謝沒藏先生。沒藏颯乙先生神仙一般的人,能跟我師兄動手,也太給他臉麵了。我師兄這人,心裏是知道好歹的,偏偏口裏就是不肯承認。我跟他不同,不論想到什麽,我都會說出來。”


    一番話娓娓道來,言辭既和易,語音又複輕柔,稍一細想,又會覺得著實刺耳。


    黃長波道:“你是誰?你有請柬麽?”蘆竹林


    桂紅蓧道:“我叫桂紅蓧,我與師兄都是二仙門的人。我來給你賀喜,說的又都是好話,你怎還不樂意?”


    黃長波道:“楚青流,這女子是你的同伴麽?”


    楚青流道:“桂姑娘與夜兄都是我的朋友,咱們受魯大俠邀請,登門恭賀。眼下話已說過,咱們這告辭。”開南鏢局既已不戰而降,則留在襄陽已無絲毫用處,還不如早點迴蔡州。


    夜、桂二人一個不傻硬要裝傻,一個又是真性情,說話全都不管不顧,萬一招惹了誰,都是絕大的麻煩。沒藏颯乙就算真的不在此間,但庫喇爾單、尺朗傑紮、魯重衡三人無一好應付,更何況對方另還有許多人手,一旦動起手,已方三人還真難占到便宜。


    黃長波笑笑說道:“你要走,我也不好攔你。記得見到了瞿姑娘,替我問個好。咱們雖說爭來爭去,我跟她還很能說得來。”


    楚青流並不答話,向夜洪水、桂紅蓧示意就此離開,早脫險地。


    三人剛剛起身,庫喇爾單說道:“楚青流,我殺了鐵船幫那麽多的人,早就聽說你要找我報仇,給鐵船幫一個交待。怎地今日見了我,一句話不說就要走?你就不怕人笑話麽?”年餘不見,這人漢話說得愈加流利。


    楚青流道:“不知大師是以什麽身份與我說話?你若還是亂人盟的人,我與亂人盟現已聯手;你若是崆峒派的人,今天是你們的喜慶日子,我不宜妄開戰端。你我的事,久後必定會有個說法。先師昔年巡行天山南北、蔥嶺內外,早已繪下極詳盡的地理圖,我要找你,也不算為難。不得再過玉門關的誡命,隻是約束先師一人,卻約束不了我。”


    庫喇爾單道:“你不用拿話譏刺,你也知道,我從來就不是亂人盟的人,我隻為我自己做事。我離開亂人盟,也算不上是什麽背叛,沒有什麽恥與恥。你若是有膽量,這就跟我鬥上一場。”


    夜洪水道:“楚青流,人家如此相逼,你再不動手,我看還真不易離開。”


    楚青流道:“既然如此,大師就請叫人拿你的合杖來。”說著摘下背上大劍,連鞘握在手中。


    從人取來刀錘合杖,庫喇爾單接過。楚青流撥劍出鞘,桂紅蓧將劍鞘接在手中,臉孔紅脹,說道:“楚少俠,你今日必能勝了這個胡僧,我全都知道。”、


    當日在白草坡,庫喇爾單不敵曲鼎襄,輸得可以說極是偶然。那時庫喇爾單內力招法全都不落下風,打鬥中也能急迎急變,合杖脫手後連續追擊也算奇招妙想,最終落敗,一是輕敵,一是運氣差了那麽一點點。以他的位份,今日當麵叫陣楚青流,已嫌欺人太甚,幾乎稱得上不厚道。


    庫喇爾單接過合杖,單手握住杖尾,略抖一抖,杖身便靈蛇般向前刺出。


    楚青流見識過他的能為,知道自己與這人相差過遠,難有取勝之機,爭的隻是早輸晚輸。也就不去接他的來招,碰都不碰合杖,劍走虛靈,以避讓為主。


    庫喇爾單連出五招,楚青流連避五招,既不搶進,也不牽纏,全憑腳下步法退避側閃。整個人就如同係牢在合杖頭端上,似乎是庫喇爾單用合杖挑著他在場中轉動。


    內力強了一分,則昆侖派的踏枝步法施展出來就能強出二分三分。楚青流自從修習《少林逸經》與“春機修合功”以來,內力又何止是隻強了幾分?說是翻倍都不為過,內力既強,步法身法能如此聽使聽用隨心所欲,也算情理之中的事。


    楚青流再避五六招,腹內勁氣充盈,心思也愈加活潑。察覺到這胡僧的能為也不過如此而已,自己今日隻要能防住他的撒手杖招數,防住他的倒拖招法,隻用師父在撒綠台對戰曲鼎襄的打法,就能取勝。在撒綠台,師父也是用這把大劍對抗曲鼎襄的長柄樸刀,情形與今日並無多少分別。


    想念及此,楚青流見庫喇爾單合杖由外門向裏橫掃,當即放矮身形前衝,倏忽間人已從庫喇爾單杖底穿過,長劍直指對手胸腹,身法步法全是恩師前日施用過的。


    楚青流此一手搶進,說得上是賊滑利快,卻也是極兇極險。他整個後背全都門戶大開,雖說隻是一轉瞬的工夫,雖說已斷定庫喇爾單合杖後撤不易,雖說這胡僧左手已不便發力,但憑此人的兇性,他大可以撒手任由合杖飛出,用右手擊打楚青流後背要害。楚青流自己就曾用此法重擊過車聘,將車聘打殘。


    當日吳抱奇對戰曲鼎襄,數此以此法搶進,其時曲鼎襄借藥力之助內力大增,常有出奇之能,吳抱奇為求萬全,數次都未能得手傷他。此事乃楚青流親眼得見,可以說終身難忘。故此楚青流此時雖說搶進成功,卻並未想一招就能傷了對手,隻想看這人會如何應對。十分精神,倒有七八分用在了腳上身上,以備隨時能閃避退開。


    庫喇爾單連退兩步,合杖隨勢後拖,避開來劍,同時杖頭半月形彎刀已砸向楚青流的後背。如此硬發硬收的冷硬招數,生猛打法,實在難能不易,自家極易因此而受傷,也隻有他這種域外之人,不識武學大道,以偏門怪招為能,才會強使強用這種無理招法。


    楚青流身子半轉,劍身輕搭杖身,身形尚未站起,人已借勢飛出,直如飛雀般輕靈。


    桂紅蓧脫口就叫了個“好”字,夜洪水卻道:“有什麽好?哪裏好了?我怎就沒看出好來?要是換了我上去,必能傷了這個胡僧,那才叫好呢。”桂紅蓧道:“換了你上去,你必定搶不進去,你有人家那步法身法麽?這就是好。”二人一抑一揚,一唱一和,旁若無人。


    庫喇爾單氣焰大挫,不及去揣想楚青流內力進境為何會這樣快,當即收起速勝之心,穩打穩紮。招式不再使盡,勁力不再使足,留足了變化餘地。


    不知不覺間,庫喇爾單已攻出六十餘招,卻仍是不能取勝。他穩,楚青流似乎比他還要穩,再無一次冒險搶上。庫喇爾單心下煩躁,脫口說道:“你不敢再搶!”


    楚青流迴擊道:“你也不敢再扔!”


    在場眾人中,隻有尺朗傑紮一人也去過白草坡,見識庫喇爾單的脫手杖法,餘人全都不知“你不敢再扔”是何意,唯有凝視瞧看。


    庫喇爾單合杖脫手後連續轉向追擊對手原是他的得意絕學,自從被曲鼎襄半途抓牢後反打,他無日不在揣想,想要彌補其中的漏洞不足,邀曲鼎襄再戰。但他無論如何去想,總覺難以萬全,總覺著此套杖法不再那樣有用。是以此時打鬥多時不能取勝,卻仍未使此法。


    看來不論是凡夫俗子還是能人巧士,一旦吃虧落敗過,都會心氣大傷。若再因此走進了死胡同,就很難再走出來,不論是誰,全都是一般模樣,誰也不比誰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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