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憑魏碩仁一人的大名,他既到了,不用晦毀勸說,也有人願意騰房給他,更何況還有一個神醫徐晚村在?午飯後,就有幾人搬去楚青流山下村裏住過的小院,給四人騰出一個院子來。


    徐晚村親手檢視過魏碩仁腿上傷口,確認無毒。魏碩仁與眾人縱談一過,午飯後,這才帶著徐晚村連同二弟三妹迴小院安坐。


    四人分手數月,經曆過許許多多的事,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楚青流給三人端上茶水,問道:“三妹,鏢局究竟出了什麽事?”


    梅占雪道:“在衡山的時侯,你跟瞿靈玓瞿姑娘到碟子衝鎮上客店見哥哥跟我,這事你還記得麽?”


    楚青流道:“記得,怎麽了?”


    梅占雪道:“那天瞿姑娘喝醉了,是你抱她迴妙乙觀的,你還記的麽?”


    楚青流道:“有這事。”


    梅占雪道:“在路上,你們都說了些什麽?”


    楚青流道:“說了好多,後來她說,必定要跟開南鏢局為難,還說過要殺幹殺淨的話。”


    梅占雪道:“二哥,後來你再見到我時,這些狠話,你可都沒跟我說。”


    楚青流道:“後來時機全都不對。再說了,師妹她隻是喝醉了,酒後說的話,是做不得數的,我並未當真。你也知道,她此前也多次說過,隻要有她在,亂人盟就不會跟開南鏢局為難。”


    梅占雪道:“那天你們出門後,我哥說夜間山風太大,叫我給瞿姑娘送一件披風。我跟在你們後頭,她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二哥,我可不是有心要偷聽你們說話,隻是碰巧趕上了。我聽了這些話,心裏有氣,再也不想送什麽披風,沒跟你們說話就迴去了。”


    魏碩仁道:“三妹,可不是我說你。咱們多時不見,你淨說這些沒用不要緊的話,要緊的呢,一句都不說,我來說罷。”


    梅占雪道:“不,還是我來說。咱們收了鏢局,遣散了鏢師,不保鏢了,隻是做點販運生意。這也算是怕了他們亂人盟,也夠低三下四的了。就連這口受氣飯,瞿大小姐她也不肯讓咱們好好吃,她還是對咱們動了手。”


    亂人盟為切斷一東一西兩條運路,既然能對鐵船幫動手,就也會對開南物貨動手,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楚青流卻還是不肯死心,說道:“三妹,真是亂人盟的人幹的麽?”


    梅占雪道:“這還有什麽不真?他們隻是隨意換了身裝束,假說自己是賊盜,來圍殺咱們的商隊。可假的總歸是假的,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再捉住幾個一拷問,便全都說了。”


    楚青流道:“鏢局傷人多麽?”


    梅占雪道:“多,怎能不多?鏢局已死了三百多人,我爹爹我哥哥全都受過重傷,我也傷過。要不是大哥跟徐先生到了,鏢局早就讓他們殺光了。”別說已死了三百人,就算是死了一百人,十個人,這也是一場解不開的過節。


    梅占雪道:“幸好大哥跟徐先生到了,徐先生出手救人,配了幾樣合用的毒藥,又編排了許多毒陣。爹爹受傷時,大哥便出頭主事,再加上咱們保鏢的命賤,敢跟亂人盟的人拚命,這才勉強守住,沒讓人家殺光了。”


    徐晚村道:“殺人確實不少,下手太過毒辣。幸好他們後來還能知難而退,要不然,咱們也不會脫身到這裏來。”


    楚青流搭訕說道:“能收手就好。”便從夏國扣留人質說起,說沒藏颯乙如何神勇,為何非要調虎離山,張元怎樣策動出兵,為何要阻斷東西運路,直到鐵船幫的事,瓜洲渡口事,義父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魏碩仁道:“這個張元,實在比我老魏還要壞,為了給自己擦幹淨屁股,竟會忍心害理,讓這麽多人去送命。”


    楚青流自打得知鐵船幫出事,心裏就不曾放心過開南鏢局,每日都要在心裏揣想幾遍。如今一朝得了實信,眼見這事再也避不開,很想替瞿靈玓開脫幾句,卻又開不了口。


    梅占雪道:“二哥,我不怪你。我爹爹,我哥哥,大哥,徐先生,還有鏢局裏死傷鏢師的親友,他們都不怪你。你是個好人,隻是太看重情義,這才會被人窺破了弱點。鬧到後來,竟連薑先生的命都沒能保住。他們都說,你是你,亂人盟是亂人盟。”


    楚青流道:“是我連累了義父,要沒有我,義父也不會有事。”


    魏碩仁道:“這筆帳,全都該算到瞿家父女頭上,咱們下半輩子,連同徐先生,算是跟他們幹上了。什麽狗屁盟主,也不過是後周郭皇帝家的一條走狗罷了,真不知吳莊主怎會結識這樣的人。”


    徐晚村試探著問道:“這些事,那個瞿姑娘她就沒跟你說起過麽?她眼下在哪裏?”


    楚青流道:“沒有說過。到了沂山,得知出了鐵船幫和義父的事,師妹說她隻有兩不相幫。又備下毒藥,說若是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就自殺。我為免連累她,提出解除婚約,她也沒有答應。徐先生,她沒有說過開南鏢局的事,想來還不知道。”


    魏碩仁道:“二弟,這個瞿靈玓是個什麽樣的人?”


    楚青流道:“同大哥一樣,是個至性至情的人。”


    魏碩仁道:“我也未必能稱得上至性至情,那樣的話,豈不要叫性情兩個字給累死?我隻是認真些罷了,不論做什麽事,都想做到底,有個收場有個交待。”


    “我生平隻跟人嗑過一次頭,隻結過一次義,按我的脾性,我就得把這事幹好了。不能讓人笑話,說我這頭嗑得狗屁不如。隻惹過一場亂子,那就得惹到底,不能半途而廢。我最看不起劉玄德這個草鞋皇帝,不聲不響就恩將仇報占了人家的西川,不過他後來又能不要江山,興兵給關二爺張三爺複仇,這事還很合我的心意。”


    “隻要這個瞿靈玓肯割了瞿廣瀚、石寒這兩個渾蛋的首級送到我手上來,看在你的麵上,我就再也不跟她計較,還會稱她一聲瞿姑娘。否則的話,那就是給臉不要,我隻好出手割了她的首級。”


    徐晚村忙道:“老魏你也不要先把話說絕,這事可得從長計議,尋一個萬全的法子出來。”


    魏碩仁道:“我說的就是萬全的法子。”


    楚青流道:“大哥,我師妹必定不會去殺她父親。她說兩不相幫,那就是兩不相幫。”


    魏碩仁道:“那她就隻好自殺了,隻有自殺了,才是兩不相幫。”


    楚青流道:“事情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卻也不會自殺。”


    魏碩仁道:“不肯自殺最好,那就等著別人去她。咱們先不談這事了,談點別的。二弟,我跟徐先生去雪山這一趟,可算是開了眼界。三妹問起來,我都硬是扣住沒說,想見了你一起說,你看我這個大哥當得還算象樣麽?”硬要把話題扯開,實在是笨重得很。


    楚青流道:“大哥,就在今天早上,京城裏阮逸阮先生還派武狀元金景先來連絡我,說由阮先生出頭擔綱,以皇城司探事特司名義,連絡武林中人對抗亂人盟,我沒有答應。”


    魏碩仁道:“你這不是傻了麽?別說是阮逸,就算是曲鼎鑲,隻要他能跟瞿廣瀚為難,咱們全都可以連絡。這個金景先現在何處?”


    楚青流道:“昨夜還在這寺裏居住,眼下隻怕已經走了。”簡略說了早上寺外山下那場打鬥,說道:“你看,還隻是剛剛提到複仇的事,轉眼間就三死一傷。那個張勝呂實在是個少見的好手,斷臂後新學了一套獨臂刀,卻又讓人砍斷一條左腿,成了一個真正的廢人,那種慘象,任誰見了,都不能不傷心。”


    “若是大張旗鼓複仇,大吵大動,真不知會死傷多少人。要知道,大多數的江湖人,出來走動隻不過是為混一碗飯吃而已,並未做出什麽真正惡事,真要是為此事送了命,太也無謂。大哥,倘若鬧到了那個地步,咱們誰都承擔不起。”


    魏碩仁變色道:“照你這麽說,你義父的仇就不報了?開南鏢局三百餘口的仇都不報了?你還怎麽做人?我還怎麽做人?三妹還怎麽做人?”


    楚青流道:“義父的仇,我是必定要報的,不論牽連到誰,我都會一殺到底。鐵船幫的仇,卻不必這樣報,不能一殺到底。可以不必殺人,隻求打服亂人盟,讓他們撫養死傷者的家屬,也就是了。”


    魏碩仁道:“胡說八道!你不想殺人,亂人盟也不想殺人麽?一旦起了爭鬥,想不殺人不死人就隻能是做夢。這些混蛋拿什麽來撫養死者的家屬?還不是去偷去搶?家屬交到這些人手裏,必然會有死有傷,誰是被害死的?誰又不是?誰來監管?能說得清楚麽?這都是無法辦到的事,會惹出無窮無盡的麻煩來。你當你是玉皇大帝?”


    諸般詰難全都是實情,楚青流全然無法作答,唯有不語。


    魏碩仁道:“你說的這些,分明就是個鈍刀殺人的緩兵之計,想來推卸搪塞。是那個瞿靈玓想出的主意麽?”


    楚青流道:“不是,這是另有他人勸我的話。”又把夜洪水、桂紅蓧二仙門的事說了一遍,隻略去了槐香院猜謎、後背被咬、裸身療傷等不好啟齒的細事。掏出桂紅蓧所留那十餘頁功法,遞給徐晚村瞧看。


    梅占雪道:“二哥,這個桂姑娘真是個好人,肯費那麽大的氣力替你療傷,你實在不該放她走。”


    魏碩仁道:“這女子可能是個好人,但她說的,全都是些不經世事的孩子話,隻是聽起來好聽,卻沒有半點用處。若照她說的去做,隻怕反而會死人更多,死的還都是好人。二弟,你越來越糊塗了。”


    徐晚村將那些功訣快讀一過,拍案讚道:“好,真是好!所謂化腐朽為神奇,正是這樣,不簡單,不簡單哪。”


    “隻看詞句,這不象是縮略過的功法,楚二,這姑娘大度的很呐,將全部功法都送了你,怕你不要,就假稱是縮略過的,如此有情義的人,已是少見了。若能將裏頭的春機合和激發生氣之說融入醫道,必能收益不小。我不跟你們說閑話,我先迴房去了,我得把這功訣抄下來,好好揣摩。”


    楚青流道:“徐先生,揣摩功訣也不爭在這一時,你先聽我把幾句話說完,好麽?”


    徐晚村道:“有話你就快說。”


    楚青流道:“大哥,徐先生,為鐵船幫報仇的事,開南鏢局的事,終究都是後話,不必忙在一時。此時最要緊的,是怎樣才能找出兇手來,給蘇大俠複仇,完了沂山的事。”說了擒獲車流年以來的諸般情事。說道:“徐先生,照你看來,是否真有這樣的毒藥,下在飲食裏頭,無色無味,連蘇大俠那樣的武功也分辨不出?”


    徐晚村道:“有。”


    楚青流道:“還要連服數年,毒質累積到了一定分量才會猛然發作?”


    徐晚村道:“也有。”


    楚青流道:“你知道當世有幾人能配治出這樣的毒藥來麽?”


    徐晚村道:“我已有三十餘年未曾出山,說不出還有幾人能配出這種東西。照理說,這種有用的好藥不會絕跡不見,就算能有更好些的藥物出來,也不是什麽奇事。”


    楚青流道:“若是開棺,憑你的超凡醫道,能找出殘留毒質麽?”


    徐晚村道:“隻要棺中有殘毒在,就逃不過我的眼睛。”


    楚青流道:“隻要有了殘毒在,那就不難追索毒藥了,是麽?”


    魏碩仁道:“二弟,你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徐先生隻是醫術通神,他自己卻還不是神,能掐指一算就知道毒藥是誰造的,再一伸手,就能把那人抓到眼前來。”


    徐晚村連連道:“魏大說的很是。就算找到了殘毒,也很難確證兇手。你說完了麽?我可要迴房去了。”拿了那本功訣,迴房去了。


    魏碩仁道:“三妹,你也迴房去吧,我有幾句話要跟你二哥說。”


    待梅占雪迴房,才向楚青流道:“咱們出去說話。”扭身上了廂房,楚青流撥身跟上。兩個一前一後來到寺外荒野,魏碩仁收住腳步,轉身麵向楚青流,才叫了聲“二弟”,就說不下去了。


    遲疑乍刻,終於還是說道:“你說,三妹她究竟有哪裏不好?”開門見山,並不轉彎抹角。


    楚青流道:“大哥,我從未說過三妹有什麽不好。”


    魏碩仁道:“那你為何還要去跟那個瞿靈玓定什麽親?你就不怕三妹傷心麽?三妹若有了什麽好歹,你說怎麽得了?這些你都想過麽?你還有個二哥的樣麽?”


    “三妹放著家中那麽大的事不管,現放著父母兄長的死活不管,跑了幾千裏路來看你,為的什麽你真就不知道麽?你當頭就給了她一棒,說你跟姓瞿的定了親事,你叫我怎麽說你?”


    楚青流挺了挺身,說道:“大哥,你怎麽不娶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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