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陰雲厚積,後半夜果真就下起雨來。下到天明時分,雨勢已成,且看不出有住雨的跡象。


    一大早,夜洪水就獨自冒雨出了門,早飯都不曾吃。昨晚明明說過要傳授楚青流二仙劍法再相約比試,此時仿佛不曾說過一樣,也不知是他自己有隱秘事情要幹,還是師妹另有吩咐。


    桂紅蓧早飯是出來吃的,不單吃相文雅,食飯喝湯毫無響動,更是一句話都不曾多說。自始至終都未抬眼看過楚青流,似乎怕驚嚇了自己,與昨晚無所不談的樣子迥異。楚青流獨自共食過的青年女子,一是梅占雪,一是瞿靈玓,無一人能夠不說話隻顧吃飯,飯與其說是吃完的,不如說是說完的,哪裏有過這般安靜?


    楚青流不因不由記起她說過一句“對麵相坐,唿吸相聞,陰陽便已相接”,便再也忘記不掉。進而覺得這姑娘此時心中所想必也是這句話,與自己絕無不同,這飯便吃得如同受刑一般了。


    楚青流看看門外雨勢,說道:“都說春雨貴如油,這雨下得好。”


    桂紅蓧臉都不曾抬,看著眼前飯粒,說道:“楚少俠說的是,春雨貴如油,這雨水對莊稼極有益。”噪音中含帶真誠喜悅,仿佛她與楚青流在院外正有數畝禾苗久旱待灌,今朝終得時雨,可以收成無虞,得保一家人半年不受饑餓了。


    楚青流趕緊幾口吃完碗裏剩飯,起身說道:“我吃好了,要到半山寺去看看,姑娘請慢用。”桂紅蓧也快吃幾口,說道:“我也就吃完了,楚少俠午飯還迴來吃麽?要吃什麽,就告訴我,我吩咐他們去做。”絕口不說“我也要去看看”。


    楚青流道:“那邊要是沒事,我就迴來吃。至於吃什麽,我全都無所謂,稍後夜兄迴來,你問他就是了。”既然不能稱唿桂紅蓧為“桂朋友”,自也不便總是稱唿夜洪水為夜朋友,這是人情之常。


    來到半山寺,晦毀正陪著亂人盟旗下白虎幫的幫主“齊魯人英”顧祥龍談話。楚青流到來後,顧祥龍不卑不亢相見了,便轉而說起閑話來,說的,無外還是這場好雨。楚青流問起公琦,晦毀說昨晚就已下山,去處不詳。楚青流當麵告知晦毀自己在寺外的居所,喝了兩杯茶,說了幾句閑話,告辭下山,重迴小院。


    經過桂紅蓧房門口,見房門輕掩,隻留一條細縫,邁步經過時,桂紅蓧在房內說道:“楚少俠迴來了麽?我適才去外頭尋了隻山雞,向農家買了把春韭,交到廚房裏了,不久就能吃飯。楚少俠想要用功,隻怕得等到飯後了。”


    楚青流道:“陰雨天,能有飯吃就很好了,不用如此費心。”同時自覺出門跑了這麽一趟,絲毫沒能想到這等事,與人家桂紅蓧相較,真是不堪。說道:“你沒讓雨淋著吧?”


    桂紅蓧道:“沒有,我披了油布的,迴來又換了幹衣服,不礙事。”


    楚青流聽她說到|“換衣”,麵上更熱更紅,心說難不成她的語音中也能傳遞陰陽?她這門功夫,還當真邪氣得很。強自說道:“那就好,我也迴房了。”


    午飯時,夜洪水還是沒迴來。兩人對坐,桂紅蓧說了句:“這山雞春韭都新鮮得很,多吃一點。”又低頭吃起啞巴飯來,倒也合了食不語的古訓。


    楚青流不忍拂其好意,吃完兩碗飯,又添了半碗飯,這半碗飯可就吃得辛苦之極。桂紅蓧隻裝了不多一碗飯,吃的不緊不慢,不溫不火,這門吃飯的功夫,楚青流此前還真未見識過。瞿靈玓是自己先吃好了,手捧一杯清茶相伴,梅占雪則是愛吃就吃,愛不吃就不吃,全如小孩子一般。


    兩人將一盤爆炒山雞片、一盤春韭炒蛋吃的幹幹淨淨,楚青流道:“桂姑娘,我吃得太多,晚飯就不吃了,正好乘機用點功夫。明天早上,這雨不論停與不停,由我出去找野味。”


    迴到房中,徒手練了兩趟“三三劍法”,消消積食,便盤膝靜坐用功。他經脈全都崩壞,丹田空到無可再空,真力進入去,就如同進了無底洞,或是無底口袋,如同竹籃打水,進去多少,出去多少,全無存蓄。內力去了何處,全然無跡可尋。意守丹田、環繞周天等等功夫全都無可措手。所謂練功,隻不過守靜而已,功力會有何變動,隻能說是全靠天賜,文火武火、急搬慢運種種調節法門,全都無可施用。如此練功,似乎簡便至極,卻也單調無聊至極,入靜容易,守靜卻極難。


    楚青流盤膝片該,正要入於淺靜,鼻端忽有細細一股香氣飄入,正是桂紅蓧身上散發出來的功香。這股香氣細如針尖,一入鼻端,便透腹直下,襲向原先丹田所在處所。


    楚青流心下駭怪,當即收功。起身在房中走了幾圈,將房門開了一條縫向桂紅蓧那邊偷看,卻見門窗俱都合閉,房中悄無聲息。楚青流猜想,桂紅蓧必也是趁眼下無事,乘機用功,是以身上散發的功香才格外濃盛,得以力透兩重門窗,飄越小院透入自己鼻端,並不是自己心存亂念。


    一旦想明此節,登時起了不服氣的心。他八歲起便修習昆侖派冰心功,盡管功法有所變異,他功力也還不夠精純,未能將一顆血心養得如同冰片一般,卻也頗以定力為傲。覺得憑自己九華山冰心功的底子,定能敵得過桂紅蓧的功香。他隻往好的一麵去想,卻忘了自己眼下內力縹緲不受控馭,運行全靠內力自行自動,意念無從應和,無由助力。


    他一有此心,便重迴床上打坐,再次入靜。誰知道不入靜還好,一入了靜,桂紅蓧那股功香霎時就由無變有,由弱轉盛,再次縈繞不去。


    楚青流無可與抗,隻好死守一個靜字訣,卻如何能守得住?這股細香縷縷不絕,一入楚青流體內,便盤纏繞成暗紅一團,由米粒大小,漸至豆粒大小,至雞蛋大小後,還在不斷變大。這團香球在體內四處飄飛,象是無可投奔、無路可去的無頭蒼蠅。


    香球越滾越大,奔行也愈加捷速,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必然,這粒已有鵝卵大小的香球直向楚青流舊有丹田處襲去。其速其疾,就是劉奇蟾或沒藏颯乙適在當場,已將雙掌抵靠在楚青流的丹田與胸口,立時發力相助,也難於將這香團阻住、攔截、捉迴、擊毀。


    香球一達原有丹田處,隨即炸裂,化成無數片耀眼的白光,如同一個特大爆竹,在楚青流耳邊腦海炸出一聲轟響,才歸於沉寂。楚青流也大叫一聲昏暈過去,倒在床上。


    桂紅蓧確如楚青流所料,正在床上屈膝側臥,修習本門內功。她與楚青流兩人氣機隔著小院雨幕、兩重木門相感相生,楚青流體內橫生奇變,桂紅蓧卻並無不適,隻是氣息格外活潑靈動些,這固然是時當仲春,天地間生機勃發,更是同院有楚青流這個好功伴在。


    她自打初次走近楚青流身邊三丈處,那種陰陽雌雄契合無間之感便立時襲遍全身,再也擺脫不掉。今日兩人同院用功,果然收效非常,進境比懷中貼抱雄鹿時要好得多。桂紅蓧身體舒泰,一顆心更是喜悅到難描難畫,覺得就算是做了神仙,也不過如是。


    可惜美夢易破,好景難久,正在暢快適意的當口,耳邊炸雷般響起一聲大叫。桂紅蓧從床上一彈而起,卻兩腿發軟,重又跌迴到被褥上,遍體大汗淋漓。一提內力,覺得內息滯礙不暢已極。


    桂紅蓧知道自己受了內傷,便即就地調息。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再一提息,發覺滯礙一仍如舊,這才知道此次受傷雖不算極重,不會危及性命,卻也纏綿難愈得很。


    竭力叫了兩聲“楚少俠”,卻不見楚青流出聲迴應。


    憑楚青流的內力修為,就算這兩聲“楚少俠”叫得再輕微些,再細弱些,他也必能聽到。他並不出聲迴應,若不是入了極深的深靜,那就是也受了極重的內傷。


    桂紅蓧歎了口氣,滑到地上,一步步挨到門邊,開了門,再以劍拄地,強掙著行過泥院雨地,來到楚青流房門外。伸手在門上一推,發覺木門並未上閂,心下狂喜如同海濤般襲來,借著這股子心勁,將木門撞開,跌跌撞撞衝到楚青流床前。拉起他手腕一試,發覺脈息還在,卻微弱到了極處,幾乎難察難辯,時不時還要停跳,覺得一旦鬆了這隻手,腕上脈息便會消失的無蹤無影,楚青流便也要就此死去。


    春機修合功實為正大功法,非采2補一類的淫2邪功法所能比擬。男女二人若是良佳功伴,練起功來,無論是貼靠、抵掌、還是象二人這樣隻是氣息相感,彼此都會受益。功伴愈是契合,進境便愈快,得功也愈精純。萬萬不會有一方受益,一方受損受傷的怪象出現,如今兩人同時受傷,這已是匪夷所思之事了。


    究其原由,自然是楚青流身上內力太也怪異。他體內功力,就連開創出春機修合功的那位前輩異人、二仙門祖也未能先行料到,是以在春機功中未能考詳周全,留下了這一處不算是漏洞的漏洞。


    桂紅蓧一時未能猜測得如此透徹,卻也知道楚青流這場無妄之災究其根源,實在是從自己身上起,心下不無歉疚,再一想這等絕佳功伴若是死了,隻怕此生再也無處去找尋。隻覺得這人實在是死不得,便緊緊拉住楚青流一隻手腕,扣住寸關尺,妄圖傳輸一點點內力過去,救他出險。


    既有此心,便強提內力,輸了一點點內力過去,誰知內力入體,便入雨滴入海,再也無可尋覓。桂紅蓧此時已是驚弓之鳥,覺得內力已救不得楚青流性命,這人正在死去,心中一慘,也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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