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靈玓強自忍耐,才照楚清流所說,在張元府中靜等了三天。第三日掌燈時分,仍不見楚清流迴轉,便去找張元計議。家人說,太師一早就去了拓撥元昊宮中,還未迴來。


    直等到二更過後,張元才勿勿迴轉。一見瞿靈玓,先開口說道:“靈兒,你這時不論有何等事,都得等明天再說。”說著走向自己那三間小房。


    瞿靈玓道:“張伯父,我師哥到山裏察看情勢,三天了都還沒迴來,必是出了事情。”


    張元腳步微頓,說道:“既然都三天了,也不爭在這一時一刻。靈兒,不是我心腸硬,這事咱們明天再說。”說著進了房,將房門輕輕掩上。


    瞿靈玓無奈迴房,實在想立時就來個不辭而別,奔到山裏去。卻又知道這樣做很不妥當,朦朧胡亂睡了一會,見天色微明,便重又去了那三間小房。


    房門仍是關著,瞿靈玓叫了聲“張伯父”,見無人應答,便伸手推門。


    手至門開,原來房門隻是虛掩,並未上閂。張元人已不房中,那張書桌已從山牆根下移到正中央木人身前。地上遍拋字紙,房中墨香撲鼻。迎麵牆上齊眼高處貼了一張紙,留字不多,木人胸口用半截斷劍訂了一張大紙,字跡密布。


    瞿靈玓先走到牆下瞧看,見隻是一張字條,寫了幾句話:“靈玓侄女,出兵與否,今日必有定論。如何救人,我迴來再議。”


    瞿靈玓搖搖頭,來到木人前麵,撥下斷劍,拿過字紙觀看。觸目先是一行大字:奉天討趙逆檄。


    張元曾多次說起過自己的書藝,明言才既不足,更少習練,成就僅止是中人而已。他的手書字跡,瞿靈玓早已多經多見,這幾個字在此時看到,仍覺得筆筆帶力,字字有神。


    往下看,卻是先從黨項人的來曆說起:


    “黨項族人,本黃帝苗裔,以久居東方邊鄙、少到中原故,少有人知,甚或以東胡二字目之,謬亦極矣。今有白高大夏國拓撥皇帝順天應運,崛起一方,撥掃迷亂,以正滌非,已屆其時也。”


    “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蚩尤為暴,不能伐;炎帝侵陵諸侯,不能征。綱紀隳碎,人倫失序,已達不可言說境地。”


    “於是黃帝挺身,撫民振兵,先戰於阪泉之野,再戰於涿鹿之野,滅炎帝之誌,殺蚩尤之命,諸侯共尊軒轅黃帝為天子。”


    “黃帝奄有天下,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遂指山為號。其後世統有幽都之北,廣莫之野,誠大國也。黃帝以土為德,北國謂土為拓,謂後為撥,拓撥,黃帝之後也。”


    “其後中原戰亂,拓撥氏人遊牧北疆,安樂嬉享,不覺已有兩千餘年。”


    瞿靈玓讀到此處,心道:“安樂嬉享兩千餘年,這不是騙人麽?這馬屁拍得夠響。”


    “孰料司馬氏失德少能,同室操戈,徒引胡兒入華為亂,晉室倉惶南渡,棄父老蒼生於不顧。深目高鼻之人,肆惡於我邦,白麵鬈發之輩,肆意於我人。獸言鳥語刺耳,羯騷膻臭撲鼻,我黃帝之後裔,雖俯首乞命於人手亦已不可得。”


    “其衰其敗,其悲其慘,已愈於神農之末世。”


    “拓撥人不忍身享安樂,眼見同種同族人淪亡,遂整兵南下。百戰之下,先後立國有八,殺胡兒過百萬。國旋失旋立,唯殺胡驅虜不曾歇手。終以大魏國掃清北方,盡複黃帝故地,蘇解黃帝舊裔。”


    瞿靈玓於五胡亂華一事,所知不多,也無意深究,也不知張元所說是真是假。但“先後立國有八,殺胡兒過百萬”一句,讀來仍極痛快有味。


    “其後或隋或唐,莫不承襲我大魏遺緒。唐室近三百年天下,二百餘年盛世,全賴我拓撥大魏開創之功。”


    “唐室深悉舊事,便能以實心待我,我更以實心迴報。”


    “太宗貞觀三年,我先祖拓撥赤辭歸唐。得任西戎州都督,統領三十二州軍民摒擋西北異族,拱衛天下。”


    “玄宗天寶十五年,我先祖拓撥守寂統兵助平安祿山史思明叛亂,功成不居,辭賞讓封。安、史二人,本羯胡遺種,擾亂華地華民,拓撥氏出手鋤滅之,實乃份所當為,何功之有?”


    “唐代宗永泰元年,拓撥人以屢有大功,得封贈於銀州夏州,我先祖拓撥啟梅居於慶州,我先祖拓撥朝光居於夏州。則二百六十二年前,拓撥氏已據有河西山前地,迄今已過九代人,其時趙匤胤先人又在何處?”


    “唐僖宗中和元年,黃巢賊糜爛天下。我先祖拓撥思恭憤而出兵平叛,挽唐室大廈於既倒,脫萬戶於水火。”


    “唐室以實心待我,我以實心待唐室,攜手護佑天下,又是三百年。若以拓撥人初離鮮卑北國南下時為計,摒擋外族已過七百年,護佑黃帝後裔不知有幾萬萬人。”


    “篡逆趙匤胤,自幼不理生業,寡德無行。無以自存自立,不得已亡命軍中,乞富貴於後周郭家父子膝下。小人圖幸,怎能少幹搖尾乞憐之事?無賴謀人,必多有嚐糞試痂之行。”


    讀到“篡逆趙匤胤”五字,瞿靈玓精神就是一振。她幼年時母親便喪命於皇城司手中,成年後奔走天下,細溯源流,還不全都是從“篡逆趙匤胤”身上而起?搖尾乞憐說得清楚明白,嚐糞試痂也算不難索解,讀到此處,不覺讚道:“罵得好!”


    “趙逆曲盡妾婦之道,得以迷惑人心,竊居高位。奈何德既不符,才更難合,自不能有所建樹,唯知行詭計陰謀。果然郭家父子屍骨不冷,孤兒寡母哭聲未歇,而陳橋兵變之事已行。無賴兵痞,一朝黃袍加身,便也能為皇矣,為帝矣,真不顧天下人齒冷,亦笑煞人矣。”


    “趙逆此如此得國,令華族顏麵剝失一空,貽羞外族異邦有年。拓撥氏同為黃帝後裔,自不能袖手坐視,自當誅除趙逆賊黨,複華民固有之榮光。”


    “僥幸得國,趙篡不惟不知警勵自惕,反而兇暴之性大長。鳩殺小兒柴宗訓於房州,更戲贈其帝號為恭帝,戲稱其父陵寢為順陵。此還有半點人味耶?”


    “藥殺才人李煜於汴梁,複以其死後慘狀為戲,唿之為牽機引。”


    “既殺其人,焉能不圖其妻?二逆趙匤義便強暴李家未亡人小周後,更招宮女助惡,令畫師觀摩圖記。抑黃帝後裔乎?禽獸乎?趙家賊黨,竟不畏子孫他日必遭後報乎?”


    “大逆二逆一般兇暴,二兇難並存,終不免親弟手刃親兄奪位。斧聲焟影,聲傳萬裏萬年,蒙羞萬人萬口。”


    趙家的惡事,瞿靈玓從小都聽熟聽慣了,見張元詛咒趙氏子孫必遭後報,還是快意非常。


    “燕雲一十六州,地是黃帝之地,人是黃帝之人,經羯奴石敬塘之手淪於異族已過百年。山河破碎,北疆失卻關鑰,民人流離,實處湯火之中。”


    “後周世宗皇帝本已著手廓複,十六州中已得其三,且氣銳勢勁。奈何天不假年,中道崩殂。”


    “趙逆竊人家國,卻無膽力承人大業。喪心掩麵,置父老山河於不顧,反向異族年送歲幣,月輸供奉。無恥一至於此,亦已極矣。妾婦之道,於此亦已極矣。趙逆匤胤一脈,自來不知顏麵為何物,中原父老,卻未必肯視顏麵為無物。”


    趙氏之大惡,莫過於竊據後周家國,卻無力收複燕雲,放任十六州民人流離。張元不是十六周人,怎也能深悉十六州人心中所想?


    “河西山前地,本拓撥氏以血戰得自唐室。黃帝之地,黃帝之人居之,實為天地自然之至理。”


    “拓撥人於西地爭戰求存,至今已有七百餘年,為中原遮擋外敵,也有七百餘年。若非有拓撥氏在,爾孱弱趙宋,不亡於吐蕃,亦必亡於迴紇,滅國多時矣。”


    “逆趙無視大勢,置十六州腹心之地於不顧,認契丹大敵為父為兄,必欲滅我拓撥氏而後快。甘言誘我族首叔祖拓撥繼捧入宋京,扣留不放以為人質,乘虛並我故地。”


    “奈何天不亡我,吾祖拓撥繼遷匹馬奔入地斤之澤,不數年即整軍而還,驅除逆趙,重有八州之地。若非別有天助,徙賴人力,焉能有如此捷速?”


    “複國以來,吾祖吾父,以至於予,束身愛人,修文講武。時時不忘救中原父老出逆趙之淫2虐,重整黃帝子孫固有之聲華。”


    “予今兵糧稍足,憂急之心不可稍待,大軍指日便要東下。兵到之處,除趙逆親黨絕不寬宥外,餘下人等一概赦而不究。深明大義,願去逆歸順者,可徑到軍門接談,必量才取用。膽怯小民,自管各安生業。拓撥氏黃帝後裔,與父老同屬一族,出兵隻為除暴安民,兵行之處,必當秋毫不犯,又何懼之有?”


    “此一去,縱不能投鞭斷流,也當如西風掃葉。三月後,朕必當親臨渭水,直據長安。東到汴京之日,朕必置酒設宴,邀中原父老共謀一醉,幸盼勿卻。”


    瞿靈玓心中有事,但痛罵趙氏極合她的心意,便也就一氣讀完。這張紙字跡潦草,顯然不是要拿給拓撥元昊看的,卻也並無多少塗抺,不象是個草稿。看來是張元文章作成後,胸中怒氣猶自難消,又動筆肆意抄寫了一遍,這才勿勿離去。


    瞿靈玓於軍國大事所知甚少,卻也知道“親臨渭水直據長安”雲雲,說來容易,行來卻必然甚難,更不必說再要到汴京“置酒設宴”了。但倘若拓撥元昊心中早有伐宋之意,隻差未能最後決斷,張元這篇罵人吹牛的文章還真有促其行事的功效。


    話已說到這等地步還不肯出兵,則何時才會出兵?氣可鼓不可衰,三鼓氣竭的道理,適於凡人,也適用於帝王。


    瞿靈玓暗暗盼望張元能說動拓撥元昊出兵,這樣不論是救人質還是救師兄都要好得手些。她哪裏知道瑙水穀中還有一個沒藏颯乙在?有了此人做對手,想做成任何事,那都是難於登天。


    她拿過一張紙,就用張元的殘墨,留了一個字條,說自己往山裏去了。將字條粘在牆上,要了一匹馬,打馬出了興慶城,與前番楚清流出城相比,已勿忙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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