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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來到村頭,便有兩個中年仆人迎上前,帶二人走向村東首一處宅院。


    牛川凹是個鄉莊,村裏頭一家店鋪都沒有。院落間雞鳴犬吠,村道上兒童嬉笑,大人聚在一處閑聊,一掃碟子衝鎮上的喧鬧。


    進了院門,就見正房廊下站了一人,抄手注目院門。一名仆人快走幾步,來到那人跟前躬身稟報:“迴報先生,楚青流少俠、梅占雪女俠到了。”聲音並不很高,卻讓梅、楚二人都能清楚聽到。


    楚青流快走向前,來到那人跟前,抱拳行禮,說道:“晚輩楚青流、梅占雪拜見阮先生。”


    阮先生五十出頭年歲,白麵微須,身形偏於清瘦,但瘦而不弱,猶如迎風鐵竹,清、勁、超、華齊集一身,全無半分俗態。楚青流便覺若以“老爺、小民”等字眼互稱,不免唐突了此人。


    阮逸笑道:“我貿然差人相邀,二位肯來,我本該親身遠迎。奈何我心中還牽纏於長幼之禮,便不肯出院,這是我的一個弱點,楚少俠梅少俠請不要見怪。”聲音如清泉激石,玉佩輕撞,脆爽悅耳,幾如青年人。


    楚青流笑道:“阮先生召喚,我焉敢不來?雖說四海之內皆兄弟,長幼一節還是要講究的。阮先生能到廊下相侯,已叫我兄妹惶恐難安了。”


    相讓進屋落座,仆從獻茶退下。阮先生道:“早年間,我由家鄉進京趕考,曾從九華山路過,曾見識過一種‘懶僧雲霧茶’,很是不凡。楚少俠,這茶眼下還有麽?”


    楚青流道:“懶僧雲霧茶還是有的,不過據家師說,開創這茶的那位僧人早已物化,現下此茶品來已大不如從前。先生若再去尋訪,隻怕徒留遺憾。”


    阮逸道:“所以說,到了哪一山,就得喝哪一山的茶。杯裏這茶,就是這房院主人在山邊自種的,不也很好?”


    楚青流道:“阮先生,就在午前,我跟一位江湖異人剛在鎮上吃了一頓飯,那人用去兩張金葉子,還全不在意。那人說,天下唯有東京汴梁這一個地方還能住得,此外江南蘇杭、揚州成都,都連汴梁的一個腳趾甲邊邊都比不上。阮先生久居帝都,對此如何看?”


    |阮先生道:“汴梁也隻是一個地方而已。別的先不談,單說豆腐這一樣,汴梁就萬萬比不上我的家鄉建陽。”


    梅占雪道:“不光是豆腐,還有湯糊、烘糕、麻糖,汴梁也未必就是最好。”


    阮逸道:“姑娘說的這三樣吃物,自當以江陵府為最。”一句話說的楚青流也都笑了。


    梅占雪道:“阮先生,你隻顧說吃的,是要請我們吃飯麽?說實話,咱們還真沒工夫在你這裏吃飯。|”


    阮逸笑道:“我可沒有那麽多的金葉子,就算有,在這裏也無處去花。不過梅姑娘說的也是,咱們也不能隻顧著說閑話。楚少俠,你可想過進京科考麽?明年四月間,就有一屆武科。”


    楚青流笑道:“阮先生,我這個人,孫武子十三篇算是看過一迴,無奈翻過就忘,吳起兵法幹脆連翻都沒翻過。我也去科考,豈不要笑掉人的大牙?我還真沒有那個膽量。”


    阮逸無語半晌,說道:“楚少俠,在你想來,何謂一個俠字?”


    楚青流道:“阮先生,對此家師多年前就有過教誨。家師說,俠之一字,看似輕飄虛無,實則分量極重。第一等的俠人,往大了說,有神農氏嚐百草,倉頡造字,大禹治水;往小了說,如歐冶子鑄劍,蔡倫造紙;再往小了說,就說田間地頭的水車,耕梨,蓑衣,雨笠,莫不是由人才開創出來,從此就造福天下蒼生,代代相傳不絕。以上諸人,或是留名,或是無名,全都既有造福世人的熱腸,又能有造福的大智大能,全都是一等一的俠人。”


    阮逸道:“能有益於後世千秋萬世,自然都是第一等的大俠,吳莊主說得極是。”


    楚青流道:“略次一等的俠人,便是那些能立功於一時一地的,比如漢有衛霍北擊匈奴,唐時有李衛公掃平四夷,安邦定國,算是二等俠人。之所以說是二等,是說就算沒有了衛霍,也必會有他人也能出頭立此功業,沒有李衛公,也另有他人也能平定四夷。但歐冶子死後,就無人再能造出那般傳世名劍,這就是不同之處。”


    阮逸道:“說就算沒有衛青霍去病,也有人能北擊匈奴,就怕未必盡然。”


    楚青流道:“再往下一等的,就是陳勝吳廣,張角黃巢一般人。他們不甘於受欺受辱,能奮而揭竿自起,掀翻暴君酷吏,替天下窮苦人出一口怨氣,這也是俠人之列。”


    阮逸道:“陳勝吳廣或許算得,張角也能算得。黃巢殺人過千萬,糜爛天下,所到之處以人為糧,他也能算是俠麽?”


    楚青流道:“要算的。李唐的太宗皇帝曾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話說得很是好聽,可皇帝們卻總是不長記性,好話說過就忘了,該胡來還是照樣胡來。黃巢統領千兵萬馬殺到長安城去,掃蕩一空,如此一來,也算幫李唐的子孫長了點記性。就是後來別家的那些皇帝,再下手盤剝百姓時,好歹心裏也要有點子顧忌。黃巢這樣的人若能再多一些,時不時挺身出來掃蕩洗滌一番,天下百姓也就不會這樣苦了。”


    阮逸道:“楚少俠,除此而外,還有能稱得起俠人的麽?”


    楚青流道:“最下一的等的俠人,就是虯髯客紅佛女之流。快意恩仇,仗劍除惡,行事隻聽自己一點良心,絕不會受他人的拘牽。就算這最下一等的俠人,也已越來越少,眼下所謂的俠客,不過隻是些盜賊,依仗自己的武功,肆意淩辱弱小,遇到本領強過自己的,卻又卑躬屈膝,與俠字半點也不相關了。”


    梅占雪道:“二哥,當俠客就必得要斬奸除惡,殺強賊,助弱者麽,就得象虯髯客紅拂女那樣?”


    楚青流道:“最好是那樣,卻也不必就是那樣。你若以為天下人人全都該死,不值得你伸手一救,你盡可以束手不救。如此世道,隻要能獨善其身,不與俗惡為伍,也勉強算得上是個俠人了。他人都死心認命,任由官府強盜的盤剝,甘願做籠中鳥雀,圈中雞犬,任人宰割,餓死都不知道還有反抗,你獨能做個林中飛鳥,自由自在來往,你就是一個俠人。雖說不能有益於人世,終究也還是代天地發聲,留存天地的一點點至理,做個樣子出來給那些人看看,這也算得上是俠,俠客,俠人。唉,人心不古,奸邪之人愈來愈多,俠之一道淪喪已久,難與舊時相比論了。”


    梅占雪道:“二哥,我沒有聽懂。”


    阮逸道:“梅姑娘,楚少俠所說的天地的一點至理,那就是說,人活在世上,本就該自由自在。”


    梅占雪道:“大哥殺過那麽多人,他算俠客麽?”


    楚青流道:“算,怎麽不算?他那個惡師為圖謀學生的一點點錢財,不惜誤人前途,這與圖財害命有何不同?這樣的人那就該殺。世上受惡師毒害的,必定不隻是大哥一人,想殺惡師報仇出氣的,也必定不隻是大哥一人。但別人想過也就算了,轉迴頭還是甘心忍受,放任惡師為惡。大哥他能痛殺惡師,是替自己複仇出氣,也是替天下人複仇出氣,這就是弘揚天道,代天地發聲。大哥當然是俠,他當得起這個俠字。”


    阮逸道:“楚少俠一氣之下說了這麽多‘殺’字,殺氣實在太重。”


    楚青流道:“不是在下殺氣太重,實在是該殺之人太多。”


    阮逸道:“楚少俠步入江湖第一件事,就是劍挑洪澤四兇,我已聽人說起過不止一次。如此看來,楚少俠行事,還是不甘於獨善一身,還是想要斬奸除惡的。少年有大誌,我很是佩服。”


    楚青流道:“阮先生,你再要如此說,我唯有立時告退,你如此讚許,叫我實在無地自容。我殺惡人,隻是碰巧遇上了,並非有意而為。世上惡人太多,殺之不完,若是有意要尋訪,實在是天天都要去殺人,這些我都還遠未做到,日後也做不到,實在擔不起阮先生這般稱讚。世界是眾人的世界,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想要這個天下變好,須得人人全都盡力。我也隻是眾人之一,並不敢有那樣的大誌,隻求力所能及時,順手做下幾件事,盡盡我的本份,也就是了。”


    阮逸道:“本朝自景佑元年初開武科,至今已開過兩科。初位武狀元許思純曾任瓦亭寨兵馬都監,戰死於西北邊線,二名狀元金景先現下還跟在我身邊。”


    “這兩科考試隻能說是徒有其名,並無其實,很難說得上得人。不單江湖上的少年英俊無人赴考,就是尋常人家的子弟,也不願去應這個武舉。其中緣由,朝廷也並非不知,也曾設法去補救,慶曆三年增設皇武太學就是一例。但武學之設,還是難以引動天下才士,是以九十餘天後也就廢去了。”


    楚青流道:“武學就算真能得人,真能造就人才,也必定辦不長久。”


    阮逸道:“這又是為何?”


    楚青流道:“文官之所以能壓在武官頭上,一是有皇家在背後撐腰杆,二就是有科舉給文官們添了無數的臉麵光彩,文人考中了舉人進士,升官發財之外,那是何等的榮耀,阮先生是過來人,自然是知道的。但武科選出來的人,若真能有諸葛武侯、李衛公那種能耐,一出手就平定西北夏國,向北收複燕雲,掃滅遼國,立下這種潑天大功,豈不就會壓到文官頭上去?誰還能壓得住武官?那時候,說不定就要再來一次陳橋兵變了。”


    “文官中了狀元進士,盡有職位可以安插,若武狀元武進士全都是貨真價實之人,把這些能人全都放到軍中去,豈不是一大禍患?就算再來個杯酒釋兵權,也得費去皇帝家不少酒席銀兩。所以說,朝廷絕非真心要靠武科來得人,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這個心思,大夥誰看不出來?也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再往深裏說,打不過夏國,打不過遼國,皇帝心裏頭,說不定還很快活呢。真要有人能打敗遼夏兩國,皇帝可要睡不著覺了。”


    “年年給夏國遼國送供奉銀兩,並不是宋境無人,而是有人朝廷卻不願去用,不敢去用。如此因循下去,將來會弄到何種境地,也不難想見。”


    阮逸道:“楚少俠,這番道理,你都是聽誰講的?”


    楚青流道“這一點點俗理,可說是無人不知,稍稍留心就能看破。朝庭卻還要當成莫大的機密去守護,也就可笑得很了。”


    阮逸道:“如何從長計議,免除將來的後患,這等大事,自有朝廷與宰執樞密等人計議,不用咱們去管,咱們隻說自己能幹的事。武學撤關後,我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章,談及選拔武學人才的事,當今萬歲見了,竟親自召見了我,很是嘉許,命我主持這事。”


    梅占雪道:“阮先生,你都說了些什麽?”


    阮逸道:“江湖俠士,素來無拘無束,散淡慣了,讓這些人都到文武衙門中去任職,他們必然要覺得不便。因此皇上特為恩準成立皇城司探事特司,用來廣攬天下武林中人,舉凡有一技之長的,縱然是雞鳴狗盜之人,隻要願為朝廷效力,本司無不收納。一經納入本司名冊,便發給身份憑信,卻並無差事催逼,各人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朝庭隻是按照各人勞績給予升遷。”


    “本司派下來的差事,若是牽連到各人的門派家派,準許各人辭差不應,以免壞了各人的同門情份。”


    楚青流道:“阮先生果然大才,此命一出,天下能人異士必將齊集於阮先生門下。先生再擇其傑出之士另加點撥,假以時日,阮先生就可穩操江湖之輕重生死了。”


    阮逸道:“我此番南下衡山,便是因無視觀主卸職,妙乙觀推立新觀主,天下俊彥齊集,實在是招攬人才的大好時機。不過,我最最看重的,還是你楚少俠。”


    楚青流笑道:“阮先生,我若成了你的屬下,咱們就再也不能這樣快意談話了,那豈不無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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