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流轉身來到顧家和老店,照舊給小二哥一點銀子,找名叫山起、火田的客人。正說著話,店門內走出兩個人來,都是二十餘歲,說笑著朝外走,舉止很是隨意,身上也不見帶有刀劍。


    店小二道:“楚客人,這位張客人、這位夏客人都是川西來的,你要找人,不妨跟他們兩位多打聽打聽。”楚青流過去向兩人說了“打擾”,報過名字,那二人也都報了名。年紀較輕的姓張叫張勝呂,取意自然是三將軍張飛張翼德要強過呂布呂溫侯。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卻不知他見了呂姓的人是否會不自在,年長的名叫夏養龍。


    張勝呂說道:“望海莊在峽外名頭不小,是昆侖別枝,咱們在峨眉山也是聽人說起過的。楚兄要找山起、火田,不知為了何事?可還能跟我們兄弟說說麽?”


    這人隻二十三四歲,麵容周正,衣裝素樸不華,言語也算有禮,可一張口說話,一種傲氣便直撲人麵。換了別人,就算自幼刻意去雕琢培養,這種傲態也不易培養,隻能說是天生成然。


    楚青流道:“我接到江陵開南鏢局梅家的書信,說山、火二位也到了衡山,托我找到他們,有幾句話要轉告。”很驚訝自己也能把謊言說得這樣好。


    張勝呂看看夏養龍,說道:“師兄,你看龍虎堂的這兩位幫主,情願到峽外來找保鏢的梅家,又一趟一趟向北去找崆峒派的人,卻硬是不肯就近搭理咱們,如此行事乖張,這也隻好算是異數。”


    夏養龍淡然道:“他們的功夫跟咱們不搭。”


    張勝呂道:“楚朋友,你都聽到了麽?咱們既住這裏,他們二位就絕不會也住在這裏,你還是到別處去找找吧。”接著再朝外走。


    張勝呂走出幾步,突然止步轉身,瞪起二目,說道:“楚朋友,你剛才說的都是假話。我走出六步,滿以為你會醒悟,向我說出實話,沒想到你還是一條道走到黑,你也太會小看人了。”


    楚青流道:“張朋友,那是你走出六步後,才發覺我話中有可疑之處,並非你故意要給我留出空檔來說出實情。你這手段,與街頭命相先生並無不同,所謂轉彎帶舵、自說自圓、急敲急問、風裏夾雨。這門學問,隻要稍稍留心,人人也都學得會,並無多少難處。”邊說邊檢討自己話中的疑點,卻茫然無得。他這一番話,又何嚐不是急敲急問、突然發難?


    張勝呂立在原地,說道;“你說,你話中有何不妥引我起了懷疑?”


    楚青流道:“諸葛丞相那樣忠心耿耿,劉先主卻還要去疑他。這都是你思慮太密,硬要生疑,想得太多了些,卻不是我話中有了什麽破綻虛假。”也就是說,你聰明的過了頭。


    “至於你因何要起疑,我怎能猜測得到?一個人就算不起疑,想要假裝起疑,也不是什麽難事。告辭了。”


    張勝呂道:“楚朋友,咱們打個賭如何?我若能證明你剛才說的全是假話,你能否隨我到峨眉後山住上三年,每日灑掃執役?我要是輸了,就到你們望海莊去灑掃三年。”


    楚青流道:“二位與我交談至今,其實早已輸了一局。我報名楚青流,住在望海莊,二位已知我的門派來曆。你們卻隻報一個名字,說自己來自峨眉山,峨眉山百寺千觀,二位是哪一家那一派呢?為何不肯明說?你們這樣遮遮掩掩,豈不已輸了一局?”


    張勝呂看看夏養龍,冷笑道:“師兄,看來咱們在峽外的名聲還真是可憐。楚朋友,咱們是峨眉山拴牛峰“洗心佛海”的人,就叫“峨眉佛海派”,也有好朋友索性直稱峨眉派。不過咱們決然無意去統領峨眉山的諸家派,實在也是操不起那份心思。你可聽明白了麽?”


    楚青流道:“洗心佛海四個字,我從此算是記下了,先走一步。”


    張勝呂待他從自己身邊走過,說道:“今日你既無意出手,我若先出手索戰,那就輸了。咱們他日再會。”


    楚青流並不理他,徑直走過。


    此時這個小小的碟子衝上,可說每走出十來步就能見到江湖中人,楚青流慢走慢看,留意偵聽。走出不多遠,就見路南那家酒店已上了不少客人,頭上臨街的樓窗裏也是喧聲大泄。此時吃午飯還嫌早些,楚青流卻也上了樓。


    跑堂的見他隻一個人,隨手指給他一張靠牆的半桌。對牆吃酒,無異於無端見到有大佬孤傲,看見美人撒潑,本都是極掃興的事,楚青流若非要探聽事情,絕不會來擠這個熱鬧,受這份別扭。


    整個樓上已是人碰人,刀碰刀,不是甲的椅背碰了乙的側肋,就是丙的刀把撞上了丁的腰眼,好在酒都還喝的不夠多,並未因此有爭吵。大夥不住埋怨店東跟跑堂的,說他們太也黑心,他們若再放人上來,就一把火燒了這個酒樓,鬧到誰也別吃,誰也別喝。


    所謂半桌,就是一張方桌分成兩半,隻有兩條桌腿,無腿的那一邊用搭扣搭靠在牆上,不用時收起,客人多時就加掛上去。不用說,這張半桌會占去不少走道地麵,很惹人厭。


    楚青流坐在那裏,既不催酒,也不催菜,就這麽對牆幹坐著,留神聽身邊的人說話。時間不長,已聽出身邊有韶州“紅刀會”的人,桂州“千把柴刀”的人,瀘州“酒鬼山”的人。


    最強橫有力的,當屬福建路建州“海海水客”。海海二字,取的是靠海吃海之意,在本地言語中,又有高高在上的意思。“海海水客”人多勢重,專做海上的買賣,他們也能到衡山來,可見就算海麵上的幫會,也很給妙乙觀麵子。


    楚青流好不容易等來酒,拿過酒壺倒滿一杯,還未放下酒壺,左肩頭早有一隻大手斜身過來,一把拿過酒杯。這人似是早已在他身邊站立多時,專就等著要喝這杯酒,又似是恰巧此時才到,正好趕上了。


    那人喝幹酒,說道:“還算不壞。”將酒杯重又放迴桌上,說道:“再來一杯。”聽嗓音,該是個老年人。


    楚青流並不迴頭看身邊站的是何樣人,將酒杯移迴原處,慢慢向杯裏斟酒,卻暗暗留足了意,決意不讓這人再度得手。


    酒杯倒滿,楚青流右手執壺,左手搭在桌邊,說道:“來拿吧。”


    那人說道:“年輕人,你也太過傲慢了,不懂得尊老敬賢。”右手仍從楚青流左肩上伸過。楚青流待他肘尖已過自己肩井穴,抬右膝在桌底猛然一抵,勁力到處,酒杯騰身飛起,直向楚青流口中飛去。楚青流張口銜住酒杯,仰首將酒一吸飲幹,左手接過空杯放迴桌上。


    那人極是不悅,說道:“這不能作數,你這是搗鬼,不是真實功夫。再來一杯看看。”嗓音卻不很大,不致引動眾人圍觀。


    楚青流道:“再來一杯,我還是要搗鬼。”


    那人道:“你隻管搗鬼。這杯酒我若再喝不到,往後就不再喝酒----不行,往後在你麵前再不喝酒了。”


    楚青流依法斟滿第三杯酒,不待那人伸手,右手將酒壺朝自己左肩一放,左手從右肘底下伸出,將酒杯拿在手中,右手縮迴去,伸頭喝幹左手酒杯,肩上酒壺卻並未落下。


    那人道:“我這是心疼你肩頭這壺酒,又不想傷了你,才沒能搶到酒。你這樣做,已是無賴小人行徑,咱們再來一杯。”用詞頗重,嗓音中卻並無多少怒意。


    楚青流道:“不來了,這樣玩鬧有何意味?你要是想喝酒,不妨就坐下來喝,喝杯酒還要動手動腳,這又是何苦來?”轉臉向那人看去。


    這人一身道服道冠,漿洗得很是整潔。須皓發白,根根都如玉絲相若,麵色就象新登場的沙地白麥,剛剛才經過半個日頭,說它紅它就是紅,說它白它就是白,紅,紅得有神,白,白得有力。這個老道人,竟有一股子新嫁娘的風采。


    楚青流起身讓座,說道:“道長請坐。”站著又倒滿一杯酒,說道:“道長請用,可惜隻有酒,菜還沒有來。”


    老道人拿過酒杯,將酒倒入酒壺,用食中二指夾住壺柄,仰頭一氣喝幹,掏出一小塊銀子投入酒壺,說道:“你跟我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楚青流道:“我為何要跟你走?我飯都還沒吃過。”


    老道人道:“飯哪天不能吃?你吃了二十多年飯了,還沒吃夠麽?我這個人,卻不是你哪天想見就能見到的。其實你心裏很是想跟我去,隻是不敢。這裏都是些小腳色,也不值得你在這裏受罪偷聽。”


    楚青流笑道:“你既這樣說,我就跟你走一趟。”當先下樓。


    二人來到樓下,老道人走到櫃上,拿出一張金葉子鋪展開來,登時將管賬先生引到自己身前。老道人用左手小指甲在金葉子上一橫一豎隨手劃了兩下,將一張金葉子一分為四,再一揮手,一小片金葉子便飄到了管賬先生手中。老道人說道:“收起來吧,這是我賞你的----你不要說話。”


    “你若能在一盞茶的工夫內給我找出一間幹淨包房,另有專人侍候,在半個時辰內能上齊一桌上等酒席,餘下這三張就都還是你的小賞,酒飯咱們另算。”


    掌櫃先生楞了那麽一楞,隨即打個激靈,說道:“老道爺,有,全都有,我這就去辦,二位在這兒略等一等。”


    老道人點點頭,拿過櫃台上的茶壺茶杯,倒滿一杯熱茶。


    管賬先生去了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迴來請二人入席。楚青流摸摸茶杯,果真微微還有那麽一點熱意,笑道:“道長,管賬先生這一手,也比得過溫酒斬華雄了。”


    老道人道:“我為什麽要說樓上的都是些小腳色?還不就是因為他們都沒想到這個主意?就算想到了,卻又舍不得拿金子銀子出來花用。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可到了臨了,全都是自己辛辛苦苦舍命來賺錢,將自己活生生弄成了那個推磨的小鬼,這不是傻了麽?”


    楚青流聽他一路吹噓,跟著管帳先生,來到一間廂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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