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占雪道:“那些使毒的書,我也一樣能看麽?”


    徐晚村笑道:“那都是醫書,哪裏是使毒的書?不過當毒書來讀,也不是不可以。”


    梅占雪道:“你就不怕我學了本領去,解了大哥二哥身上的毒,大家一拍兩散,留你一個人頂缸坐蠟?”


    徐晚村道:“那你就試試看。你有看不懂的,還隻管拿來問我,可有一樣,不許你問我給你們下的是何種毒物。”


    又道:“你二哥想要出穀,或許還有萬一之望,你大哥就不用想了,他不能離開我超過百丈。”梅占雪道:“你若是先死了,大哥就得替你守墓?”徐晚村道:“那是自然,難不成還叫他也陪我一同去死麽?”


    梅占雪道:“你是怕我偏向二哥,才說二哥有什麽萬一之望,想引我在二哥身上試手,是也不是?徐先生,你還真是想多了。我若非學到絕有把握,就決不在他們身上試手,我不會在自己身上試麽?”徐晚村道:“我如何想的,你不用猜,也不用詐,等時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


    梅占雪果真揀了幾部醫書毒書來看。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找徐晚村去問,還真是有問必答,很是爽快。


    魏碩仁安心帶了農具竹筐,每日與徐晚村同去後院做活,很有一副終老是處的模樣。楚清流也揀了幾本書,隨意翻看。這些書多是醫書,其次便是各樣金石法帖,說的不是望聞問切查,便是輕重提按轉,很難看的下去,再說他也沒看書的心境。


    無聊之餘,便跟著童兒一本本翻曬書籍,遇到破舊的書,便用漿糊針線紙張小心修補,忙活起來,倒也覺著時光易過。


    走動間,便有一本書直入眼底,這書以暗桑皮紙做封麵,墨黑六字書名《西域歸來武斷》,筆筆張揚,字字威風。楚清流一見“西域”二字,頓時想起當日與包洪荒在小龍穀對談之事,還有包洪荒那句“那人曾長年在域外過活”。


    楚清流不信自己竟會有如此好運,一把將書拿起。揭開封麵,見書頁上仍是同樣字體:“餘本大唐江南東道吳興人氏,循之舊界,乃三吳人也。年九歲,父母早喪,親族不足為靠。為糊口計,過江至桐柏山,入**(此二字被黑筆抹去,難以複識)寺習沙彌業。整日供人驅使,得免饑寒,或曰:‘小子大幸’”


    “寺僧讀經之餘,多習拳棒。餘十歲之人,亦知卻敵自保乃天地之至理,苦苦哀求之下,得拜一僧為師。餘一孤兒,無財帛可以供奉吾師,又生性執拗,至老不擅溜須趨奉,唯知下死力操作,遂難得師心。所習者,較之皮毛猶有不如,實乃捕風捉影耳。”


    楚清流心想,這小小一段話,若是叫大哥看了,不知會有何話說。


    “寺中有一老僧,衣破不補,合寺通稱破衣僧,不讀經亦不習武,一餐之外,唯知閉目枯坐。某日餘至彼處灑掃,老僧忽曰:‘佛法自何處來?’餘四顧無人,大膽迴說:‘從西方天竺來。’老僧又道:‘你隻知勤謹,不識其他,可謂愚蠢。在這寺裏,不論佛法武功,想要出頭,難,難,難。’說畢,複又枯坐不語。”


    “疏闊數語,不啻當頭棒喝。餘一驚之下,隨即歡喜,跪下與老僧叩頭,當日便告別寺眾,拴衣西行。其年,餘十三歲矣。”


    “破衣老僧法諱上寂下滅,餘福淺無緣追隨,誠為此生恨事。吾師點化之功,餘時時不忘,願寂滅法師早登極樂,脫離輪迴苦境。”


    楚清流心說,快了,快要說到正題了,心中很是心急,卻又不忍將這些閑篇就此掀過。


    “中國之外,全為西域。西域之大,之奇,筆墨焉能盡述?餘十三歲出玉門關,六十四歲重迴,五十一年間,所經所見,也不可謂少。”


    “舉凡山川地理人物風俗,人種物產,縱然記錄,也隻是獵奇。餘所留心者,唯在搏擊打鬥之術。”


    正要往下細看,身後梅占雪說道:“二哥,你看什麽呐?”楚清流道:“這本書,跟小龍穀包二哥家的那本書很是相似。”梅占雪道:“是那本《少林逸經》?”楚清流點點頭。


    梅占雪將書接過,翻了翻,說道:“這裏怎也會有這書?這可得問問清楚。”二人拿著書,去後院找徐晚村。


    徐晚村魏碩仁正在歇息,見了二人,徐晚村道:“你們來得正好,這剩下的活計,可就交給你們了。古人說,不勞不食,所以說,你們要是不幹活,今晚就別要吃飯了。”魏碩仁笑道:“老徐你太過小氣。”


    梅占雪道:“老徐,你家裏怎會有這本書?”將書遞過。


    徐晚村隻掃了一眼,並不伸手來接,說道:“我家裏怎就不該有這本書?”魏碩仁道:“什麽書?”梅占雪道:“小龍穀包家的書,那就是亂人盟他們要搶的那本書,惹出大亂子的那本書。”


    魏碩仁“哦”了一聲,伸手接過書,說道:“是麽?”似是很出意外。翻了翻,說道:“這書我還是頭迴見到,是與不是,我分辨不出。不過還真是一本怪書,瞧他這個書名兒,《西域歸來武斷》,還未開篇,就先用西域二字來嚇人。任他西域東域,活的也不過都是兩條腿的人,不會是三條腿的神仙。”


    徐晚村道:“老魏你別忘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魏碩仁道:“我這裏既有了玉,何愁沒有石頭?不必勞動他再到西域去找石頭。”


    梅占雪道:“大哥,你這就叫作搗亂,硬抬杠子。徐先生,你不要理會大哥,這書你可看過麽?”徐晚村道:“看過。也有點子用,卻沒什麽大用。”梅占雪道:“這話怎麽講?”


    徐晚村道:“我是怎樣給老魏療傷的,這事你們想不想知道?”


    梅占雪道:“想知道。”這事她與楚清流已猜度過多次,也問過徐晚村一迴,當時徐晚村故作神秘,梅占雪也就賭氣不問了,沒想到他會在此時提起。若說不想知道,憑徐晚村的脾氣,恐怕此生再也無法知道底細。雖然也能向魏碩仁打聽,卻終究隔了一層,且還要防這老徐上來了脾氣,連書的事也一並扣住了不說。念及此處,趕緊說想聽,請他快快講來。


    徐晚村道:“丫頭,你真得多謝有這本書,我才會說起怎樣給老魏治病,不然的話,我是不會重提這個話頭的。書藝上麵,我或許會有小小的賣弄,治病上頭,我已無須再賣弄了。”


    梅占雪道:“那是那是,徐先生,請你老人家快點說。”


    徐晚村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長方框,說道:“這是個長水槽,跟老魏身子一樣長,有三個老魏那樣寬。”又畫了兩條長線,說道:“拿兩塊木板把水槽隔開成三個小水槽,老魏就睡在中間這個窄槽裏。兩邊的槽裏,全都放上藥水。不過,一邊水是熱的,水少些,一邊水是冷的,水也多些,兩邊用的藥,也大不相同。至於老魏身上,就隻放平常溫水,水要沒過人身,隻將頭略抬起來,留出口鼻來唿吸。”


    梅占雪道:“這樣就能除去大哥身上的餘毒?”


    徐晚村道:“哪會有這般容易!這樣布置好了,再在兩塊隔板上開出許多小孔小洞來,用長針穿過孔洞,也紮通老魏的身子,勾連起兩邊的藥水。這長針是空心的,另外還開有小孔,以便藥水流過老魏的身子,洗淨老魏的髒腑。至於這長針如何穿,通過何處髒腑,說多了,你也不會懂,但大體的法子,就是這樣。我治病,靠的就是經絡穴道,再沒有別的神奇。”瞟了一眼那本《西域歸來武斷》,說道:“這書卻說經絡之術無用,全是騙人的鬼話,豈不大繆。”


    魏碩仁道:“你適才還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時又將這書一言否掉,你就算不是大繆,也是小繆。”


    徐晚村聞言就是一驚,向魏碩仁抱拳連連拱手,說道:“多謝魏兄提醒,做學問,最忌諱的就是囿於己見,故步自封。”


    楚清流道:“徐先生,你這本書如何得來?這位寫書的前輩,你又知道多少?”


    徐晚村道:“你先說說你們都知道了多少,我再說也不遲。”


    楚清流道:“據義血堂的總堂主曲鼎襄說,他們手裏那本,是從少林寺潛觀大師處抄來,小龍穀包家的那本,得於當年京師一場大案,來曆不明,也可說是毫無頭緒,兩家都沒提及寫書的前輩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包家那本,我跟三妹都見過,還抄過不多幾頁,後來全書被義血堂毀去,幾頁便成了廢物,也都扔掉了。”


    徐晚村並不去問曲鼎襄是何人,隻是說:“這個姓曲的沒說假話,這書確是從少林寺傳出來的。不過,隻有我這本才是最真最真的,可以說,跟真本一樣的真。”梅占雪道:“你這話聽起來很是別扭。”


    徐晚村道:“我這本書,跟包家那本是不是不太一樣?”


    梅占雪道:“你這本更厚些,字也更多些,不過越往後來,塗改越多,抄錯了就塗抹,可見抄得很是馬虎。小龍穀包二哥家裏那本,可是一個錯字都沒有,清爽的多。另外,沒有封麵上這幾個字,也沒有前麵這段自吹自擂的話,說什麽寫書人自己生性執拗,不會溜須拍馬,這個那個的。”


    徐晚村道:“家師當年,還親眼見過寫書之人。”梅占雪道:“原來你也有師父,我一直以為你是才由天縱,是天生的了不起。”徐晚村道:“誰會沒有師父呢?不過我跟你們不同,我是青出於藍,冰生於水。”梅占雪道:“你說你比你師父還厲害?”徐晚村道:“那是自然,就是家師自己,他也曾親口說過。”


    楚清流道:“這位寫書的前輩,自身的武功是否很是厲害,才會有這樣的氣魄?”


    徐晚村道:“張口這位前輩,閉口這位前輩,你也不嫌礙口。這人始終都沒說過他姓啥叫啥,家師便稱他為西域僧,這已有取笑之意。潛觀大師厚道些,叫他遠行人,至於寺裏的尋常僧眾,便叫他恨僧,譏刺他言辭偏激。”


    梅占雪道:“還是恨僧兩個字好,咱們也叫他恨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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