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星月交輝,河波泛映,唯有船櫓攪水之聲。魏碩仁道:“二弟三妹,我說過,你們需在百裏之外停步,讓我一個人去求醫,這可不是一句空話。眼下無事,你們也要學著看星,跟我分手後,在亂山裏頭,方可不至於迷路。”


    楚青流道:“大哥,十四歲時,我就學過這個。自從跟了師父,未學劍法,先學的看星。出海時,隻靠羅盤並不管用,還是要看星。”


    魏碩仁笑道:“你們望海莊是專做海上買賣的,我竟忘了這一節。三妹,你也好好學學。”


    梅占雪道:“二哥會看就行了,有他帶路,還能丟了我?”


    魏碩仁道:“他是他,你是你,你們兩個就能時時在一起麽?若是落了單,走丟了怎麽辦?你就是太懶。順著我的指頭看,在這一片,那顆最亮的星星,就叫北辰星,是天上眾星之主。星經上說,識得北鬥,天下好走。三妹,多學點本領並沒有錯。”


    正說著,星月之下,遠處有人喊道:“前船慢走!魏碩仁慢走!仇家到了!”


    三人連同船家俱都聽見,船家手下稍一遲疑,隨即加緊搖櫓。魏碩仁道:“船家,我就是魏碩仁,你們不用再緊著趕了。這錠金子你們拿去,你這船我買下了,你們跳水逃命去吧。夠與不夠,都是這麽多,不是你吃虧,就是我吃虧,世上從來就沒有剛剛好的事。”三名船家連說“夠了夠了”,就要入水。魏碩仁又道:“你們見到了魏碩仁,這事隻能有你們三個人知道,若是說給外人,我會殺光你們三人全家。”揮手道:“滾吧。”


    三名船家躍身入水,來船也愈來愈近,卻是一艘多槳快船,船首立了一人,中等身材,倒背雙手,腰間掛有兵器。


    快船停在三丈之處,來人麵目依稀已能看個大概,該是個五十餘歲的老者。那人道:“魏碩仁,你那個攻敵必救的計策,果真是高明得很。可是你千算萬算,還是漏算了一招,你忘了,世上盡還有無家無業之人。”


    魏碩仁一語不發,楚青流梅占雪便也不發一語,來人吃個悶癟,心有不甘道:“魏碩仁,你聾了麽?”


    艙裏有個女聲說道:“尤三吉,你真白活了這麽大歲數,連一點眼色都沒有,淨揭人的短處,也難怪人家不理你。魏碩仁,香老娘王棗香找你說話。”


    魏碩仁笑道:“老魏我痰濕正盛,遍體邪火,不論大棗小棗,我全都不愛,跟你我沒有話好說。”尤三吉哈哈大笑,說道:“香老娘,你也吃癟了不是?”


    王棗香冷哼一聲出艙,隨手一揮,便有兩名水手“哎呦”了兩聲跌入水中,顯是被她取了性命。王棗香道:“我吃了癟,你們很有麵子麽?”


    話音未畢,便有一股清瑞香氣飄散過來,似乎風過棗林一般。


    魏碩仁歎道:“似你這等人品,也還說得過,偏偏不肯學好,那也是沒有法子。”王棗香笑道:“比起你老魏,我還差得遠著呢。”


    魏碩仁道:“咱們少要囉嗦,二位跟我有什麽仇恨,說來聽聽。”


    尤三吉道:“你這也是仇家太多,難怪要搞不明白。明告訴你,花刀美太歲溫蘭卿,那可是我的愛徒,他就死在你的手上。蘭卿的姐姐嫁在湖州蔣家,為你所害,蘭卿為姐報仇,結果命喪你手,為師我豈能坐視?”


    魏碩仁道:“那也是他經師不到,是以學藝不高。三妹,取我重刀來。”梅占雪遵命入倉,取來厚背重刀,交到魏碩仁手中。


    王棗香道:“姓魏的,你再裝也是無用,空城計也不是人人都能唱的。以你的脾性,你若是功力還在,早就殺過來了,我說的可還對麽?”


    魏碩仁道:“你們兩個,是一起上呢,還是一個一個的來?”


    香老娘道:“尤老兒,人家這可就叫陣了啊,咱們上了吧。船家,靠過去。”尤三吉道:“且慢,隻怕其中有詐。”


    王棗香怒道:“有個屁詐,你就是狗肉上不了席麵,你退下去,讓我來。”說著促船前進,兩船相距堪堪五六尺時,飛身縱躍。


    這點子水麵,普通水手隻要膽氣夠豪,也盡能跨過,所謂縱躍,圖的也不過是個氣勢而已,絕顯不出真實功夫來。


    王棗香人在空中,見魏碩仁、楚青流、梅占雪悠然穩坐並不起身,心中沒來由的就是一陣發虛,無奈離弦之箭難以迴頭,隻好留意腳下,希圖站穩腳步後另作計較。


    眼見她足尖已要碰觸船板,楚青流真氣猛然下沉,用起“沉”字訣,真力透過臀部下肢直達船板,船頭猛然下沉一尺有餘。王棗香腳下踏空,隨即調整腳步,便在此時,船頭猛又上揚。


    如此一降一升,香老娘王棗香再也拿捏不住準頭火候,一個踉蹌半跪於船板之上。剛想要站起時,楚青流長劍已連點她胸口數出大穴。魏碩仁將重刀平壓在她肩背之上,笑道:“香老娘,你我之間,何需行如此大禮?”


    王棗香因何跌倒被擒,尤三吉在她背後,又兼是夜間,焉能看得清楚?論起常理,當是三人中有人淩空發指,點了香老娘的穴道。三人中能有此功力者,自非魏碩仁莫屬,可見功力盡失雲雲種種傳言,果然是詐,尤三吉越想越怕,已萌退誌。


    魏碩仁道:“打掉船夫。”楚青流接連兩把石子打出,數名船夫痛叫幾聲,盡數落水。石子所打俱非致命之處,這些船家自幼熟習水性,當無性命之憂。香老娘被擒,尤三吉一人已不足懼怕,卻也不能讓他就此溜掉,散播三人的去向,必得將他也一並擒住。擒住後如何處置,尚是後話。


    梅占雪道:“這個姓尤的若是想跑,咱們就放了香老娘,叫她四處宣揚姓尤的膽小怕死,不顧朋友。”


    魏碩仁道:“沒有用的,咱們放了香老娘,他隻要殺了香老娘,不就啥事都沒有了麽?尤三吉,我說的可還對麽?”尤三吉道:“胡說八道。”


    魏碩仁道:“你也不用想著下水,我這二弟號稱四海龍皇,能在水裏成月吃住,那是天生成的能耐,論起水裏的活計,你更是白給。”尤三吉身子剛動了一動,隨即呆立不動。


    尤三吉遲疑半晌,抽出肋下長劍,將劍身平擔於左肩,似要自刎,說道:“我死了愛徒,再活也是無味,我也死了罷。”王棗香穴道受製,不能言動,聞言全身不由一陣顫抖,顯是氣憤已極。尤三吉右臂動了幾動,終究難以下手,揚手將劍拋於水中,說道:“真沒想到,我也會如此怕死。”


    梅占雪道:“這點子膽量,虧你也敢出來走江湖,我都替你難受。我做做好事,幫你一把。”說話之間,一筒眼底針已然打出,尤三吉竟然不躲不閃,中針後頹然坐到,隨即於船板上翻滾,滾了兩滾,人已落入水中。他雖怕死,卻極能忍疼,自始至終未曾哼叫一聲,也真難為了他。


    魏碩仁道:“香老娘,你想怎樣?”香老娘道:“還能怎樣?今日我時運不濟落入你手,唯有一死而已。要不你就解開我的穴道,看我有沒有膽量自殺。”


    魏碩仁道:“有膽量,必定有膽量,那也不用試了。三妹,也送她下水,毒針就免了罷。”


    梅占雪過來,又點了她幾處穴道,一腳將她踢入水中。


    這二人霎時來,霎時滅,總共用了不到半個時辰。楚青流搖櫓,趁著夜涼行船。梅占雪道:“大哥,這個王棗香,跟你有什麽仇怨?”魏碩仁道:“我又如何知道?她說有仇,那就是有仇了。”梅占雪道:“若是真殺真打,我跟二哥能贏他們兩個麽?”魏碩仁沉吟道:“真殺真打麽,隻怕八成要輸。”


    經此一番風波,前途便再無煩擾,行了足足十來日,眼前盡是大山,隻見木石,不見人煙。山嶺連綿不絕,層層圍繞,峰頂盡是終年不化的積雪。三人在溪穀荒草間穿行,魏碩仁行走愈加不易,全仗有楚青流背負。


    入山第四日,三人在一塊平坦之處歇息,吃些飲食。魏碩仁道:“我帶你們到這裏來,已壞了昔日的規矩誓言。你們可要答應我,終身不得再到這大雪山裏來,否則我心裏難安。”楚青流道:“大哥你盡管放心,我此生絕不會再到這裏來。”梅占雪道:“還來?大哥你就是請我來,我也不來了,這裏有什麽好?”


    魏碩仁道:“很好,那咱們就在這裏分手吧,剩下還有不多一點路,我一個人不難掙紮著走。你們兩個就此迴去,你們兩家都還有事,不能盡在外麵溜達。”梅占雪急道:“你走上幾十步就要歇息半天,這還有一二百裏路,你何時才能走到?你要是遇到壞人怎麽辦?遇到豺狼虎豹又怎麽辦?”


    楚青流道:“事已至此,再說也是無用。三妹你把眼底針留給大哥,危機之時,或許還用的著。”


    魏碩仁道:“你們隻管往東走,走不通時,便朝南朝北行,找到了溪穀路徑,仍是向東走,便出了雪山了。”接過眼底針,說道:“你們先走吧,你們走了,我歇息歇息,也就走了。”


    楚、梅二人知道再說也是無用,給他留足幹糧飲水,向義兄行過禮,祝他求醫順遂,早日功力盡複,依依不舍離開。


    默默無言走了半日,梅占雪忽道:“二哥,大哥這迴漏算了一招。他叮嚀又叮嚀,囑托又囑托,讓咱們向東走,向南走,就是不讓咱們向西走。我看那個倒黴大夫他就住在正西麵,咱們這就迴頭,到分手的地方再向西走,必定能找到那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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