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流不欲生事,拉起梅占雪的手,說道:“瞿小姐、藺小姐,公少俠,我義妹心直口快,說話或許有得罪人之處,卻實在毫無惡意。濁者自濁,清者自清,世上養狗玩鷹的大有人在,也難說裏頭就沒有耍威風的,卻也不可能全都是耍威風的。世上有良友真朋,卻也有狐朋狗友,我義妹眼間惡狗傷人,激憤之下,也就一概而論了。我兄妹二人擔心那個小姑娘,實在與三位沒有分別。三位都是懂道理的人,不必計較這些言辭之爭了。咱們不耽誤三位遊賞,告辭了。”


    瞿小姐笑道:“好一個‘懂道理的人’。你既這麽說了,我就當一迴懂道理的人。不過請你們兄妹再等片刻,我還有話說。你盡管放心,那朵花若讓別人采了去,我定能設法賠給你們一朵。”轉頭對公琦道:“公少俠,你還是陪藺小姐去別處看看吧,不用跟著我。”竟是下了逐客令。


    公琦顯是不願,說道:“小小地方,早就看完了,也沒什麽可看的。我就在這等著,你們說完了話,咱們一起迴去,省得又走散了。適才我剛轉個臉,再迴頭你就不見了,害得我直找到現在。”


    又鼓足力量說道:“我早就說過,這一路東來,就是為了追隨姑娘你。我也沒什麽真正事情,反正你到那裏,我也到那裏就是了。”他若就此離開,誰知道楚、梅二人會跟瞿小姐說些什麽?會不會提起太行古道上的事?沒奈何,這才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瞿小姐顯然沒想到他當著人麵又會重提此話,麵色羞紅,一時倒也不好答複,甚至很難找法子讓他離開,再高妙的法子,此刻使出來也難免被人譏議。隻好道:“公少俠好像認得這二位,就請你給大家引薦一下吧。”


    梅占雪道:“誰要他來介紹?我叫梅占雪,我二哥叫楚青流,我們沒什麽本事。我大哥卻很有本事,他叫魏碩仁,有個外號叫‘南海大人’,本領如何,公琦公少俠卻是見過的。”


    還要再說,瞿小姐道:“我叫瞿靈玓,是燕雲十六州的人,眼下從大夏國來。二位的介紹,也太避重就輕了些吧?”


    梅占雪道:“我二哥是九華山望海莊的人,我是荊襄開南鏢局的人,我們眼下是從河東太原府來。這可夠長了,怎麽樣,你也沒吃虧吧?”


    瞿靈玓道:“吳大俠楚少俠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剛入河東,又聽了石叔叔對楚少俠那般誇讚,更是渴想一見。我原本就想去望海莊拜會吳大俠楚少俠,沒想到在這裏就遇上了,很好。”


    楚青流道:“你說石叔叔,可是石寒麽?”瞿靈玓道:“不錯,石叔叔就是石寒。”楚青流道:“你是亂人盟的人?”瞿靈玓笑道:“對,我是亂人盟的人。”


    梅占雪怒道:“什麽亂人盟,聽這名字就不是什麽好人,該叫爛人盟才對。”


    瞿靈玓道:“梅姑娘,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可見這個俠字,也不是什麽好詞。可人人都樂於稱俠,大俠少俠女俠老俠,甚至俠盜二字也頗為金貴,這是為何?因為大夥犯的都是無理之禁,不是有理之禁,不是天地之禁。大夥所作所為,可能會有偏失,但隻要是為了維護天意,都不愧稱上一個俠字。你們大哥殺人如麻,犯禁不少吧,你們為何還要與他結交?”


    “《南華經》上說過,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以強淩弱,以眾暴寡。所謂孔孟禮儀,皆是矯言偽行,隻是為了迷惑天下而已,明白的人,沒有誰當它們是真的。天下人無一不在偷,無一不在盜,隻是偷盜的手法不同而已。大大小小的賊盜亂人,都把自己打扮成天子朝臣,帝王將相,偷了小民的錢財,還要偷取小民的跪拜。我盟痛恨難平,這才以亂人做號,一來是罵世,二來也是取以亂止亂,以毒攻毒之意。”


    “話雖如此說,我派並不擾亂安善良人,隻要此人未涉及偷字,盜字,騙字,所得錢財能對得起天地良心,我盟絕不敢得罪,反還要多方維護。祁家三虎甘心報效我盟,但所行太過,做惡太多,我盟也就不能容他。梅姑娘,你們家是開鏢局子的,幹的是跟賊拚命的買賣,可你就真能擔保梅老鏢頭從未做過違心之事?”


    梅占雪怒道:“胡說八道!你們不搶好人麽?那個過河的鄉下人,一個雞蛋你們都要搶呢,還說得這麽好聽。”


    瞿靈玓顯然聽不懂這話,卻也不出言去問,隻道:“這世上無人不在搶,東京城裏趙官家,各處的官員豪強,誰不在搶?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連命都還要呢。故而我盟也要搶,我們不搶,你說的那個那個雞蛋,那農夫也吃不到他口裏去。別人搶了他們錢財,還要他們跪拜叩頭,口唿萬歲大人。我盟搶了卻隻是搶了,他們日後或許還能落個明白,待到來世再生,也就不會這麽糊塗了,不會再任由他人作踐,這也叫不修今生修來生吧。”


    瞿靈玓說罷,對著公琦跟藺小姐道:“你們先迴去吧,我今晚不迴宅子住了。藺小姐,明天我也不過去跟藺大俠辭行了,令祖母跟前,務必代我請安問好,晚些時候,會有人將禮物送到,還盼賞臉收下。還請轉告令尊,不要養什麽惡狗狗奴,全無用處、徒耗錢財不說,還要招外人議論,留一個惡名,實在也是無謂。馬匹你們也一同帶走,我這裏自有馬用。公少俠,我到那裏你到那裏,這話說來容易,做起來卻絕無可能,我不會當真,公少俠你也別要當真。咱們好聚好散,你說好麽?”


    公琦見她說出好聚好散四字,知道若再不識相,厚顏癡纏下去,隻能落個不歡而散,徒然丟掉最後一絲顏麵,連他日再見的餘地也一並沒了,隻得隨同藺小姐一步三迴頭的離開。他受此羞辱,心中對瞿靈玓卻無半點埋怨,一腔憤恨全都放到了楚、梅二人身上。隻說若不是遇上這兩個人,瞿小姐總不會出言趕他走開,總還能時時再見。


    瞿靈玓一番話,楚青流盡數聽在耳中,卻半句也沒信。空口說白話,任誰都能說的天花亂墜,佛家說能涅槃成佛,道家說能白日飛升,卻有誰見來?他年紀雖輕,花言巧語這一關卻早已過了。


    他擔心的是,瞿靈玓這一番話,將殺人放火說得天經地義,理直氣壯,很能煽惑人,使人不能不想到江湖上從未根絕過的所謂邪派。邪派之難鬥,固然是因其武功怪異,為了增強功力百無禁忌,無所不能為,更是因為他們各有一篇說辭,操控起人心來得心應手,能使人甘心效命,雖百死而不悔。


    他雖說不信,卻並未出言反駁。瞿靈玓這樣的人,絕非言語可動。唇舌之辯,就是對麵說上三年五載,也難有個結果,因此一言不發,靜待其下文。


    梅占雪道:“西風鏢局、古涼鏢局的事,也都是你們幹的?”瞿靈玓道:“都是。還有四行鏢店、遠聲鏢行、齊魯四家聯號,也都是咱們幹的。這些小腳色,梅姑娘想必還都不知道吧?”


    楚青流道:“你們這麽做,到底是為的什麽?”瞿靈玓道:“楚少俠請放心,我盟隻是要他們按期交一批銀子錢,日後有用到他們的地方,他們再能出一點點力,就會方過他們,他們從前怎樣,今後便還是怎樣,僅此而已。亂人盟不想多殺人,也並未多殺人。鏢行的人麽,大奸大惡之徒還是很少的。”雖說很少,但總還是有的。


    梅占雪沉不住氣,問道:“你們也會對開南鏢局動手麽?”瞿靈玓道:“也許會,也許不會,難說得很,我很難給梅姑娘一個準信。若是動手,也不過要幾兩銀子,要你們日後能替亂人盟做點事,不會輕易放手殺人。上頭我說的那幾家鏢局,若不是他們舍不得銀錢,舍不得虛臉麵,非要拚命,我們也不會殺他們的人。”


    楚青流道:“可你們斷了他們的活路,這與殺人何異?”


    瞿靈玓笑道:“原來要錢就是斷了人的活路。東京汴梁裏姓趙的要不要錢?我看你們交了銀錢,還都不忘燒香叩頭,山唿萬歲呢。”


    楚青流不想鬥口,沒想到還是免不了鬥口,當即閉口不言。一來舌辯無益,二來他還真不想替姓趙的說什麽話。


    瞿靈玓道:“今天能在這裏遇見二位,實在是一大好事。小妹奉勸楚兄一句,麻城就不必去了。你若是也想看那本書,我隻要能拿到,便會親手送到望海莊去,你看怎樣?”


    楚、梅二人聽她忽然改了稱唿,不叫少俠改稱楚兄,自稱小妹,已然奇怪。再聽她說得了書要送到望海莊,更是奇談,此話真不知是從何說起。


    楚青流道:“麻城我是非去不可的。我也奉勸瞿姑娘一句,那本書據說無人能懂,實在不值得大動幹戈。”


    瞿靈玓道:“你必定要去,我也攔阻不住。隻是你去了,是幫我還是幫小龍穀?豈不是你也為難,我也為難?這位梅姑娘既是你的義妹,也就不是外人,我跟你們實說了吧。家父昔年在西北曾與吳抱奇大俠有過交往,此事頭緒過多,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簡短來說就是,早年間,我有位張伯父在夏國落魄,曾蒙吳大俠不棄,以朋友同道之禮相待,言談很是投機,家父因此也跟吳大俠成了朋友。”


    “整個中原武林,我們父女隻有九華山望海莊一家朋友。此前天各一方,吳大俠又時時出海,我們也不便打擾。此次來了中原,焉能不見?我早就派專人去過貴莊投貼,無奈吳伯父與楚兄都不在莊上,這才拖到今日才見麵。楚兄若見了吳大俠,還請替家父代為問好,就說燕雲瞿廣翰人在大夏,遠隔萬裏,對當日相遇情形仍舊常思難忘。”


    楚青流恭謹應道:“姑娘的話,我必牢記不忘,一見家師便迴稟瞿先生好意,也請姑娘轉稟家師對瞿先生的問候。”


    梅占雪冷笑道:“二哥,人家伯父楚兄都叫出口了,你怎麽還張口瞿姑娘閉口你我的,連妹子也不叫上一聲?”


    瞿靈玓輕輕一笑,說道:“你畢竟還是年少,不知道名相名相,皆是虛妄。義兄是虛妄,義妹也是虛妄,楚兄是虛妄,妹子也是虛妄,唯有你我才是真的。梅姑娘你就能言必稱二哥、楚兄又能開口定是三妹麽?也離不開你我吧?”


    梅占雪道:“瞿姑娘讀過佛經,當知佛門講究不蓄私財,視金銀如糞土。為何還要到處生事,竭力搜刮錢財,連一隻雞蛋都不肯放過?”


    瞿靈玓道:“那朵蓮花好好地生在水裏,梅姑娘為何非要采到手裏來?梅姑娘也讀過佛經,難道說貪財是貪,貪一朵花就不是貪麽?咱們別再說了,還是采花去吧。”梅占雪道:“你采你的,我不要了。”瞿靈玓道:“很好,你不要了我要,真還沒見過荷花開得這樣早呢。”邁步走向水邊。


    梅占雪雖說了不再要花,倒也想看看她怎樣采花,拉著楚青流走近瞧看。


    瞿靈玓迴頭對二人一笑,左手輕抖,一條小指粗細的繩鞭筆直飛出。鞭頭擦著蓮梗穿過,隨即迴頭,繞著蓮梗飛旋,手兒一樣將蓮梗抓牢,跟著便有一個銅錢平平飛來,將蓮梗齊齊切斷,繩鞭上勁力絲毫未弱,白蓮仍直直豎立,並未偏斜。瞿靈玓繩鞭迴收,白蓮穩穩飄向她右手,有若小小精靈禦風而行。那個細細的繩鞭,好像不是兵器,而是專為采蓮特製。


    瞿靈玓收起繩鞭,持花走向二人,說道:“梅姑娘,這花你真不要了麽?可費了我一個大錢呢。”梅占雪咬牙道:“不要了。”瞿靈玓道:“你不要,我也不要了。”轉手將花交到楚青流手上,說道:“楚兄,咱們就麻城再見吧。”頭也不迴,沿著小河去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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