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夏轉秋,由冬入春,這一年的春天比往年來的遲了些,到三月中旬柳枝才開始抽芽,大地逐漸從灰黃一片轉為勃勃生機。


    宮中的春祭之禮也開始有條不紊地準備著,朝廷塑土為牛,以策農耕,就在所有的事情按部就班進行時,一個不好的消息傳入了宮內。


    “皇後,大將軍寒熱重症病發,公主請馮太醫移步府中!”大將軍府下人持了公主腰牌匆忙入宮求見衛子夫,衛子夫擔心不已,即刻召了馮太醫一道趕去了衛青府邸。


    到了府中,衛青住的房間門窗緊閉,室內還燃起了炭火,衛子夫甫一進來便感覺十分悶熱,再看衛青裹了兩床棉被昏睡中還在不斷打寒戰。馮太醫連忙放下藥箱走近跟前以手試溫,一試不覺嚇了一跳,衛青的額頭滾燙,且汗珠滾滾,再試身上卻寒冷似冰,馮太醫搭住衛青脈搏,細細診斷,良久,方抽出手來,問道:“大將軍用的是何藥?”


    平陽公主近身道:“馮太醫,還是你上次開的藥方,我命人一直配在那裏,以備不時之需。”


    “嗯。”老太醫起身點了點頭,道:“好!”


    望著衛子夫與平陽公主心焦的神態,馮太醫默默地沉吟了片刻,方徐徐道:“皇後、平陽公主,請隨老臣來。”


    衛子夫與平陽公主對視一眼,按住心頭的焦慮,隨著馮太醫快步轉至屏風外,“馮太醫…”兩人不約而同地喊了出來,“大將軍怎樣?”平陽公主眼中閃著焦急,低聲問道。


    “大將軍…”馮太醫頓了頓,聲音低沉應道,“不太好!”


    “不太好,是何意?”衛子夫插言道,望著馮太醫的眼神迫切等著答案。


    “大將軍常年與匈奴交戰,體內早有了瘧原蟲,但好在大將軍素來體魄強健,病灶不易發作,但這些年大將軍身上舊疾時有發作,病灶早已激發,隻是一直深入腑髒,不為人知罷了。”馮太醫緊皺著眉頭,繼續說道,“上次來府中給大將軍治疾,我已發現有少許病灶冒出,故而大將軍上次高燒會數日不退,喝尋常藥方亦是無效,原因便是在此。”


    “可上次喝過馮太醫的藥後,大將軍不是已然恢複了嗎?”平陽公主不解道。


    馮太醫點點頭,道:“上次老臣將西域紅花草搗碎入藥,再以七步蛇膽汁淫浸為引,已將生出的病灶殺死,但奈何原病灶深藏體內多年,無法一一根除,加之去歲天寒日久,陰邪滋生,已在大將軍體內生成了腎岩。”


    “腎岩?”平陽公主訝異道,“何謂腎岩?”


    “所謂腎岩,乃是患處上高下深,呈岩穴之狀,顆顆累垂,毒根深藏,穿孔透裏。”老太醫似有不忍,緩緩一字一句道。


    “聽馮太醫所言,可是衛青體內長了毒瘤?”衛子夫聽聞臉色驟然轉白,壓低的聲音裏帶著幾分不可置信。


    馮太醫無言地點了點頭。


    衛子夫頓覺一陣眩暈,差點站立不穩,幸好被身邊的平陽公主一把扶住,平陽公主隻覺喉間發緊,她扶著衛子夫的手,指甲已然深深地掐入掌中。強自抑下心頭的慌亂,平陽公主穩了穩心神,抬眸問道:“馮太醫,此病何藥可解?”


    馮太醫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默然不語。


    “馮太醫,你這是何意?”平陽公主再也按捺不住,神情激動言道:“但凡能救大將軍,本公主不惜一切代價!馮太醫,你見多識廣,大將軍去歲患病也是你治好的,這次也一定可以!”


    “馮太醫,隻要你能救衛青,不管有任何要求,本宮都會應允!”衛子夫抑住眼中的淚珠,不顧皇後身份朝著馮太醫欲行跪拜大禮,馮太醫見狀慌忙扶住,道:“皇後切莫如此,折煞老臣了!”


    “莫說病人是大將軍,又乃皇後、公主所求,即便是尋常百姓,但凡老臣有一線可為,亦會盡力!”馮太醫扶起衛子夫,長長歎了口氣,道:“可如今大將軍之疾,病灶本源在盲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亦不至焉!老臣即便再有心力,隻怕…隻怕也無力迴天!”


    馮太醫緩緩而出這句話,似有千斤重石砸在衛子夫和平陽公主的心上,一時間再也按捺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可是眼下衛青雖在昏睡,可畢竟還在室內,隔了一張屏風數步之遙,兩人都隻敢隱住聲音,默默流淚。馮太醫亦是無言動容,沉默中,馮太醫陡然言道:“皇後、公主,老臣還有一法子,隻是…不知是否管用。”


    “是何法子?”


    馮太醫的這句話仿佛帶有魔力,令衛子夫與平陽公主頓時止了涕泣,忙抬頭問道。


    “天地之廣,萬物之博,遠超世人所知!大將軍此症,老臣雖束手無策,但是否有奇人能士能醫之,則為未可知!”馮太醫捋著白須,緩緩說道。


    “是啊!本宮怎麽沒想到呢!”衛子夫忽如醍醐灌頂,平陽公主亦眼中重煥神采,道:“依馮太醫所言,本公主可張貼榜文,廣求天下名醫,其間或許就有奇人可救大將軍!”


    “對!”馮太醫點頭道,“可一試!老臣也再去查閱古籍,看是否還有良方!”


    “好!”三人的眼神中都帶著期盼,共同祈願在未來會有奇跡出現!


    ----


    不久後,求醫榜文便被張貼了出來,無論京畿還是重鎮,無論繁華之所還是偏遠之隅,當今皇上的親姐姐、平陽公主替夫婿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尋求名醫之事便被舉國所知。


    一時間湧往京城的醫士如過江之鯽,街頭巷尾都在談論將會是怎樣的一個人,獲得這潑天的富貴。可是快一個月過去了,依然未見有人可以憑此事一朝魚登龍門。


    惶惶不安中,平陽公主又加大了懸賞的力度。若有能治好大將軍此疾者,不光可以躋身朝堂,獲黃金萬兩,更可以蔭庇子孫,蓋功德廟宇,享世人香火。此榜一出,更是激起漣漪無數,連西域胡醫都來了不少,其中有一烏蘇胡醫提議,欲除此毒瘤,可開腹取之。


    平陽公主聞言嚇了一跳,正欲斥責,未料一旁的馮太醫拈須問道:“如何開腹?”


    胡醫不慌不忙道:“大將軍以烈酒服入我西域曼陀羅花汁,後以魚腸劍剖之!”


    “剖之,如何去除毒瘤?”


    “毒瘤形似樹根,須將根須皆數找出,迅速切斷。”


    “根須連肺髒,斷之如何止血?”


    “口服麒麟竭,以三七與茜草熬濃汁,以鯨魚線縫合傷口並塗之。”


    “若剖之,毒瘤之病灶已感染心肺,當如何?”馮太醫盯著胡醫的眼睛,帶著幾分希冀,緩緩問道。


    “已…已感染…心肺?”胡醫麵容一抽,驟然變色,垂目吞吐道:“那…那便是大羅神仙,亦…無用!”


    平陽公主一旁聽得本以為尚有一線希望,心中存喜,聞言眼前驟然一黑,身邊伺候的宮婢急忙扶著她坐下。馮太醫聞言仰頭閉目沉默不語,良久,方睜開眼睛,對胡醫拱手言道:“你也算是另辟蹊徑,可惜…亦迴天無力!賜教了!”


    胡醫見狀亦不多言,一拱手,轉身下去了。


    ----


    時間一天天過去,衛青變得越發消瘦,伴隨著高燒發寒,還有不間斷的嘔吐,而身體的疼痛亦是與日俱增,身體虛弱加之湯藥不斷,衛青每天幾乎是在昏昏沉沉中度過。


    期間劉徹聞信特意前來探望,賞賜了不少養身珍品,可惜君臣間的談話未及數句,便因衛青體內巨痛襲來,不得不中止。望著昔日剛健的臣子,長驅數千裏,率軍破匈奴尚在昨日,可眼下卻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極大的落差刺激著劉徹,讓他悲傷之餘不免對養生問道更為執著。


    衛子夫因著衛青之病,消瘦了不少,雖隔日必來探望一次,亦找過不少名醫診治,卻依然束手無策。失落與傷痛中,時間依然一天天往前走,從不為任何而停留,哪怕是曾經七戰七捷、叱吒風雲的大漢將軍,亦不例外。


    ----


    幾場雷雨過後,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平陽公主命人將衛青的床榻搬至芙蕖苑的東廂房,因為此處推窗即見滿塘芙蕖亭亭而立,清風徐來荷香縈懷。


    “大將軍你可還記得,昔日我素喜烹茶,你便在夜間將茶葉以細紗包裹,置於芙蕖中,待天曉將之取出為我細烹,那日茶香清雅如荷令我至今難忘。”平陽公主的目光望著窗外開的正好的芙蕖,喃喃說與沉睡中的衛青聽。


    “大將軍,你可還記得去歲此時,你我在月下把酒言歡,興之所至你舞劍我吹塤,那晚月色清明荷香滿塘,每每思之恍如昨日。”平陽公主絮絮說來,望向病中的衛青目光中夾雜著溫柔與不舍。


    就這樣倚著床沿,憶著往事絮絮叨叨,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片沉寂中,平陽公主忽然聽得衛青低聲喚道:“平陽…”


    平陽公主一抬頭,見衛青不知何時已經蘇醒了,正望向自己低聲唿喚,“大將軍…”平陽趕緊起身扶著衛青坐起,又拿來軟枕抵在他腰間,“你醒了,我命人將湯藥端來!”


    衛青微微搖了搖頭,拉住平陽公主手,緩聲道:“不用,你陪我坐坐便好!”


    “好!”平陽公主依言靠著坐下,含笑道:“可是我把大將軍給吵醒了?”


    “怎麽會呢?”衛青溫柔笑道,“我雖昏睡,但你說的話我句句入心,我多想好起來,可以陪你一道烹茶賞樂,月下相酌…”


    “可惜…我這身體…”衛青自嘲地笑了笑,道:“無法陪著你去一一實現了。”


    “大將軍…”平陽公主忍住心頭的哽咽,麵露笑容道:“馮太醫說你這次病的厲害,自然調理的時間會更長,待你好了,你不僅要陪我月下賞荷、飲酒舞劍,還要帶我一道策馬塞外,看大漠風光!”


    衛青自然十分明白自己的身體,見平陽公主一番心意,便也笑道:“好!待衛青身體恢複,我們一道去塞外,我帶著你走當年我曾走過的路,看那長河落日,大漠孤煙。”


    “嗯。”平陽公主點點頭倚向衛青,也許時光來日無多,她依然希望可以一直像這樣相依相偎走下去。


    “平陽,你再吹一次塤給我聽吧。”衛青眼眸沉沉,似有不舍,輕輕撫著平陽公主。


    “好。”平陽公主起身,取過案上的陶塤,笑問道:“大將軍想聽什麽曲子?”


    “高山流水吧。”衛青聲音變得低沉,緩緩道:“伯牙子期,知音難得,便如我遇公主,此一生,足矣!”


    平陽公主微笑頷首,纖指起伏間,塤聲悠悠。巍巍乎如高山,湯湯乎若流水,林下岩間,清越悠揚,在塤聲中,衛青手一軟,緩緩閉上了眼睛。


    平陽公主看著這一切,淚水從眼角緩緩流下,一曲吹完,一口鮮血隨即吐出,陶塤落地,碎如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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