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漠北一戰,劉徹傳遞了明顯的尊霍抑衛之意,在無功不得封侯的大漢,不少衛青的部下迫於現實,隻得紛紛轉投霍去病部。一時間朝堂流言紛紛,倒是衛青一如往常,除了循例的五日一朝,平日時間都在軍中處理軍務,連休沐日都很少休息。


    這一日下了朝,朝臣各自散去,下了玉階霍去病就徑直走近衛青,嘻嘻笑道:“舅父,我按您囑咐,已將瑪瑙杯歸還了府庫。”


    “好。”衛青淡淡一笑,腳下步履不停。


    霍去病緊隨步伐,笑嘻嘻道:“舅父,去病好些時日不見伉兒了,我隨你一道過去看看他。”


    衛青輕輕哦了一聲,蹙眉道:“伉兒學業不精,這幾日正被夫子管教呢,改日再去吧。”


    “哦…”霍去病怏怏答應了一聲,又道:“去病好久沒和舅父切磋武藝了,正好…”未待霍去病說完,衛青就停下腳步,正色道:“去病,舅父還要趕去軍中處理軍務,你若無事不如去看看你母親。”


    霍去病低聲應了一聲,緩緩道:“舅父,你可是在生去病的氣?”


    衛青詫異道:“此話從何說起?”


    霍去病神色坦然言道:“如今不少舅父軍中舊部為求封侯轉投我營中,去病對此也是束手無策,壯誌從戎者有,求軍功封侯者也有,去病總不能為此斷人前程。再者,征戰沙場若無立功之念想,又何來長勝之軍?故而,去病請舅父諒解,此事絕非去病所能掌控。”


    聽過霍去病一番肺腑之言,衛青隻是淡淡一笑,道:“去病你多慮了,舅父從未因此事對你心生埋怨,舅父也出身軍中,怎會不諒解其中苦衷呢?隻是軍中事務繁雜,舅父有些分身不暇,待過些時日得了空隙,再與你切磋可好?”


    聽了衛青如此一說,霍去病方才露出些許歡喜,如釋重負道:“舅父料理軍務,去病自是不能去打擾,隻是舅父也當注意身體,還有伉兒,過些時日我再去看他。”


    “好。”衛青微微頷首,望著霍去病明亮的眼神,心中五味雜陳。


    ----


    至此後,衛青於公於私都漸漸與霍去病疏遠,霍去病雖然心中難受,卻也無計可施,他隻得寄希望於時間,能夠慢慢彌補甥舅間的嫌隙,重迴彼此親厚的歲月。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秋風起,一年一度的秋獵又開始了。


    ----


    甘泉宮的圍場內,文臣武將皆是躍躍欲試,準備在圍獵中一展身手的早已做好準備,就等著皇帝一聲令下。劉徹一身雲龍紋朱袍,精神抖擻,笑吟吟坐於中央,對眾人言道:“一如往年,各人箭上標上記號,在二個時辰內,射獵最多者,朕賜禦酒十壇,金五百,品晉一級!”


    賞賜聲一下,歡唿聲雀躍,隨著鼓聲一響,眾人撥轉馬頭,奔向四方,尋覓各自的獵物。圍場秋獵素來都是武將占先天優勢,隻見他們展開渾身解數,或拉弓射箭一箭雙雕,或馬不停蹄追逐正在奔跑的獵物,都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最好的成績。


    霍去病也不例外,金五百,品晉一級都不在他眼中,隻是這禦酒十壇他是動了心的,這種極品的佳釀送給舅父他應當非常喜歡。霍去病箭不虛發,短短半個時辰就已射了二十隻飛禽,八隻走獸,正想著停下馬來喝口水,忽然眼前草木一動,一直麋鹿飛快地閃過,霍去病顧不得喝水,急忙催馬前進。


    那鹿兒跑的飛快,轉眼就不見了蹤影,霍去病舉目四眺依然未有所獲,正在他準備放棄之際,離他不遠處的枯木叢好似動了一下,霍去病心中一動跳下馬來,搭上弓輕輕地走了過去。走近一看,不禁啞然失笑,撥動枯叢的原來是一隻黑色的野貓,野貓見有人靠近猛地一竄,瞬間不見了蹤影。霍去病也放下弓箭,準備轉身過去喝口水,這時隱約一陣聲音傳了過來。


    “衛青,別以為上次我擊傷你,你不報於陛下,我就會感恩戴德。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日後若有機會,我李敢定然取你性命,以慰我父在天之靈!”


    “侯爺,李廣老將軍之死,衛青早與你解釋過,那日老將軍大漠迷路,我已讓長史記下你父迷路原因,無奈老將軍一直不願作答,最後竟憤而自刎。此事,衛青雖心中悲泣,亦難辭其咎,若侯爺依然認為是衛青逼死老將軍,那衛青願一命抵一命,衛青性命侯爺隨時來取!”


    “舅父!”霍去病心中一驚,忙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隻見自己營中的李敢正拉開弓箭,而弓箭對著的那個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舅父,當朝的大司馬大將軍,衛青。


    “衛青,別以為我不敢,昔日我既然敢擊傷你,今日我就可一箭射死你!待你死後,我自會在陛下跟前言明事實,是殺是剮,聽憑陛下發落!”


    “嗖!”一箭過去,衛青閉上眼睛,天嵐,我來陪你了!


    “舅父!舅父!”一陣喘息聲在耳邊響起,衛青急忙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一臉焦急的霍去病。


    “去病,你怎麽在這?”衛青十分詫異。“李敢呢?”不詳的預感瞬間湧了上來,衛青急忙朝著李敢站立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剛剛李敢站立的地方,躺著一個人,那人的心頭正中箭鏃。


    衛青急忙奔了過去,那箭鏃早以深入李敢身軀,在外衣上沁出一大片血跡,衛青以手試探李敢鼻息,那鼻息早已冰涼,衛青望著李敢心中悲愴,緩緩放下手來。


    霍去病顧不得其他,隻知關切問道:“舅父,你可有傷到哪裏?”


    “我能傷到哪裏?”衛青歎了口氣道:“人不都被你射死了嗎?”


    “舅父,剛才是李敢拿著箭對著你,我若不射他,現在被射的可就是你啊,舅父!”霍去病不明白衛青為何要對一個對自己有敵意的人,如此深懷歉疚。


    “你不會明白的,我寧願現在被射死的人,是我。”衛青蹲在李敢屍首旁邊,閉上雙眼,長長歎了口氣,心中不住自責,李老將軍,都是我衛青的罪過啊!


    “舅父…”霍去病雖然不能體會衛青的心情,但他從不後悔殺李敢的這一箭,他若不殺李敢,李敢就會殺他舅父,他,決不能坐視不理。


    “啊…”圍場內四處盤點箭羽數量的小黃門,突然看到眼前的這一幕,頓時被嚇得呆若木雞,他大叫一聲,將手中的箭袋一扔,匆忙逃跑。


    ----


    望著圍場內兩個大司馬和一個死了的關內侯,聞訊趕來的劉徹大惑不解,向著衛、霍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你們誰,來跟朕說說?”


    衛青沉聲道:“陛下,此事因臣而起…”


    話音未落,霍去病搶過來說道:“陛下,李敢乃去病所射!當時他拿著箭正對著大將軍…”


    “陛下…”衛青正欲解釋,劉徹以手示意衛青不要說話,爾後指著霍去病道:“你繼續說。”


    “諾!”霍去病接著道,“當時李敢手持弓箭,箭矢對著大將軍說道‘別以為我不敢射你,昔日我既敢擊傷你,今日就可一箭射死你。’見大將軍身不避箭,那李敢正欲射出,被我所見,便先下手將他射死。”


    “你可知那李敢為何要射大將軍?”劉徹問道。


    “臣親耳所聞,那李敢心中記忿老將軍李廣之死,口口聲聲稱是大將軍逼死了李老將軍。但漠北之戰,據臣所聞,明明是那李老將軍大漠迷路,誤了迴合日期,導致伊稚斜單於逃脫,長史催問緣由不答,反倒自戕於眾。如此事實,那李敢不願麵對,反倒將怨氣出在大將軍身上,聽那李敢所言,在今日之前,他亦私下擊傷過大將軍。”


    劉徹將目光移到衛青身上,問道:“李敢私下擊傷你?可有此事?”


    衛青微微點頭,道:“確有此事。隻是李老將軍刎頸自殺,衛青身為主帥,負有連帶之責。那李敢也是不平父親之死,故而才有此行為。”


    “荒謬!”劉徹聞言斥責道,“你身為大司馬大將軍,被區區一關內侯擊傷竟閉口不言,是你私情重要,還是國之法器重要?”


    “臣知罪。”衛青垂首應道,“此事因臣處事不當而起,請陛下勿要歸罪驃騎將軍,事出突然,他也是救臣心切,一應罪責都由衛青承擔。”


    “舅父!”霍去病聞言急了,衛青以眼神示意他勿要多言,誰料霍去病卻向劉徹下跪請求道:“陛下,李敢因臣而死,臣願承擔所有罪責,請勿要歸罪大將軍!”


    “哈哈哈!”望著兩個大司馬爭搶罪責,劉徹不由仰天大笑,道:“那李敢追擊麋鹿,被鹿角所頂而亡,他的死與兩位大司馬何幹?”


    這下輪到兩個大司馬麵麵相覷了,“被鹿角所頂而亡?”兩個人均是同樣的不可置信。


    “對!朕說李敢被鹿角所頂而亡,就是被鹿角所頂而亡,何人敢不信?”劉徹對身邊小黃門道:“拔下他胸口箭鏃,將他送迴府邸。”


    “諾!”小黃門自然不敢違拗聖意,手腳麻利地將李敢一拖一裹,火速送往關內侯府。


    見衛青和霍去病皆垂首不語,劉徹道:“此事到此為止,餘下之事由朕來處理,兩位大司馬該作甚作甚。”


    “多謝陛下!”還是霍去病反應迅速,忙拉著衛青一道謝恩。衛青雖然對李敢之死心有歉疚,但畢竟事關霍去病,對皇帝能如此既往不咎亦是心懷感謝,“謝陛下!”


    沙場征戰的關內侯竟被麋鹿角所頂而亡,此事一經傳出,引發了無數猜測,但此結論是皇帝親口禦裁,任憑再多猜測始終不敢有人發一言。至此事後,李廣舊部望向衛青的眼神都不似以往,帶著不信任和忌憚,但衛青一如往常,隻專心處理好軍務,其他一概緘口不言。


    ----


    “大將軍可在?”衛青府門外,霍去病提了一壇酒,敲門相問。門房見是霍去病滿臉堆笑道:“驃騎將軍,大將軍在府內,但身體有恙,不見客。”


    “舅父身體有恙?”霍去病疑惑道,“前幾日見舅父還是好好的,怎會突然有恙?不行,我得進去看看。”


    “哎哎…驃騎將軍…”門房見攔不住正犯愁呢,這時管事陳伯趕了過來,霍去病一見是陳伯,忙擠進去道:“陳伯,是我,舅父身體怎樣了,何時染的疾?可要緊嗎?”


    陳伯向著霍去病深施一禮道:“驃騎將軍有心了,大將軍身染小恙,無甚緊要。”


    “那我進去看看舅父。”霍去病邊說邊往裏走,陳伯猶豫攔道:“驃騎將軍且留步,大將軍有話要老奴帶給你。”


    “啊?”霍去病麵帶詫異,止住腳步道:“舅父有何事情不能當麵和我說嗎?為何要帶話呢?”不過詫異歸詫異,仍是問道:“陳伯,舅父讓你帶什麽話給我?”


    管事陳伯在衛青府中多年,臉上的褶皺浸染了歲月的風霜,隻徐徐道:“大將軍言,驃騎將軍生性魯莽,宜自省!”


    言既出,霍去病帶著滿臉的不可置信,那神情似哭似笑,良久,方道:“舅父當真如此說?”


    陳伯也是府裏看著霍去病成長的老人,望著他如此神情,情知他心裏不好受,心中十分不忍,隻微微點頭,好言道:“小公子,早些迴去罷。”


    霍去病閉上眼睛,雙拳緊握,猛然間將手中的一壇酒狠狠地往地上一砸,頓時酒花四濺,酒香撲鼻。“舅父,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霍去病朝著內院大聲喊道,隨後頭也不迴地出了門。


    衛青立於中堂,聽見霍去病離去的聲音,不由長長歎了口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時明月之夜未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明碧琉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明碧琉璃並收藏漢時明月之夜未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