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不可一日無君。


    帝業繁冗,想當一位好天子,不可能不累。


    這個道理,袁慶柏早就明白,早從景安、承泰兩代天子身上深刻感受到。


    哪怕是過年期間,袁慶柏也隻是在除夕那天得了一日清閑,元旦在保和殿進行了開筆儀,就意味著他這位天隆帝已開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他已對自己去年的天子工作進行了總結。


    他於去年三月登基,一共當了十個月的天子,做了大大小小很多事情,但他自己總結起來,其實三點就可簡單概括。


    其一,穩定皇位,緩和承泰年間造成的朝堂緊張氣氛,調節各方麵的矛盾,包括了朝廷和地方縉紳的矛盾,也因此更張了承泰帝的一些章程。


    其二,嚐試了一些改革,比如欽天監、太醫院之革新。


    其三,籌備大戰準噶爾。


    袁慶柏自忖,這十個月的大周天子,他是稱職的。雖不像承泰帝那般每常睡眠不過二三時辰,卻算得上宵旰憂勤,算得上勤政。而且,他沒有自矜自滿,也沒有耽於享樂。


    他也知道,路漫漫其修遠兮,他的天子之路還漫長,未來國事紛繁,等著他躬親探索,勤勉以赴。


    時值正月十四,明日即為元宵佳節,又稱上元。


    上午,袁慶柏待在養心殿暖閣,正批閱著一份奏折。


    這份奏折是工部侍郎兼順天府尹宋嘉涵所上,標題醒目,乃是《臣宋嘉涵為奏軍機大臣湯承遠、詹爾廷事》!


    “……湯承遠、詹爾廷深受先帝隆恩,先帝遺詔中譽湯承遠曰:‘器量純全,抒誠供職’,譽詹爾廷曰:‘誌秉忠貞,才優經濟,安民察吏,綏靖邊疆,洵為不世出之名臣’,令二人配享太廟,以顯皇恩浩蕩。”


    “聖上踐祚以來,遵奉遺詔,擢此二人為總理事務大臣,授以重權,寄予厚望。然,聖上禦極未及一載,此二大臣竟擅權作威,各樹朋黨,彼此爭名逐利,鬥爭之勢愈演愈烈……”


    宋嘉涵的這份奏折,洋洋灑灑寫了千字,主要就是彈劾湯承遠、詹爾廷擅權植黨,鬥爭愈熾。


    袁慶柏仔細審閱了這份奏折,反複審閱了三遍,卻莞爾一笑,心中感歎:“不愧是宋嘉涵,真乃當今‘第一諫臣’了,真不怕死啊!”


    早在承泰年間,宋嘉涵就以敢言直諫聞名遐邇,多次向承泰帝諫言,有一迴還洋洋灑灑寫了兩千字,建議承泰帝“親近兄弟、停止納捐、西北收兵”。


    幸而,承泰帝雖嚴峻刻薄,對宋嘉涵卻賞識器重,未嚐加以罪戾,不過,對於宋嘉涵的諫言,卻采納不多。


    袁慶柏登基後,宋嘉涵繼續著“第一諫臣”的作風,短短十個月就已先後二十多次向袁慶柏諫言,所諫之事有大有小。


    比如,宋嘉涵諫言解除對原二皇子、原七皇子、原十二皇子的圈禁。


    比如,宋嘉涵揭發賈珍於國喪百日中納妾,諫言懲處。


    又比如,因承泰帝駕崩百餘日袁慶柏就移居圓照園,宋嘉涵有一次為此上奏折指責袁慶柏,後來又上奏折指責袁慶柏在圓照園居住時日過久。


    就在幾天前,宋嘉涵上奏折指責瑞郡王袁慶樹不務正業,倚仗威勢,傲慢任性,肆意妄為。為此,他在宮裏被袁慶樹當麵罵了一頓。


    而今日,宋嘉涵又將鋒鏑對向了湯承遠、詹爾廷,將這兩位實權宰相一起彈劾,劾的還是“擅權作威,各樹朋黨”這不小的罪名。


    難怪連袁慶柏都不禁感歎此人實乃“第一諫臣”,是個不怕死的。


    文死諫,武死戰。


    像宋嘉涵這樣的諫臣,若是放在曆史上某些朝代,就會死於直諫,要麽被天子處死,要麽遭權臣害死。


    幸虧承泰帝不是這樣的天子,袁慶柏也不是。


    跟承泰帝一樣,袁慶柏也賞識器重宋嘉涵,既賞識其敢言直諫,也賞識其清正廉潔,還賞識其治政之才。


    袁慶柏未因直諫加罪於宋嘉涵,反而保護著宋嘉涵,且心有謀劃,以後要利用宋嘉涵整飭吏治,嚴治貪腐……


    至於宋嘉涵此次的奏折,袁慶柏讚成一半,否決一半。


    袁慶柏作為初登大寶的天子,對湯承遠、詹爾廷這兩位實權宰相很關注,雖說不是事事皆在掌握,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對兩人的了解,比起宋嘉涵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嘉涵在此次奏折中陳述的某些情況隻是風聞,未得確證。


    據袁慶柏了解,湯承遠、詹爾廷這兩位宰相,確實已成兩派相爭之勢。


    之所以會形成這種局麵,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袁慶柏故意為之!


    袁慶柏自從登基,一直故意引導湯承遠、詹爾廷彼此鬥爭,互相拆台,他居中調節,不讓一人壓住另一人,務令平衡,讓兩人不得和睦共處,更不得互相勾結。如此,有利於遏製兩位宰相的權力,穩定他這位新皇的皇位,加強他的皇權。


    此乃帝王術!


    顯然,此事須把握分寸。


    此刻,袁慶柏審閱完宋嘉涵的奏折後認為,湯承遠、詹爾廷現在還不至於達到“擅權作威,各樹朋黨”的程度,不過已是時候對兩人警告一番了。


    另外,袁慶柏早有打算,待到時機成熟,要增加軍機大臣的人數,如此也既能防患權臣,又能加強皇權。


    ……


    ……


    這日,湯承遠、詹爾廷先後在養心殿被袁慶柏警告了一番,警告的語氣有些嚴厲,讓兩人都心驚膽戰了一場。


    袁慶柏登基以來一直厚待兩人,賞賜頗豐,且不止一次微服到兩人府上探視,過年期間就探視過。哪怕有時對兩人有不滿,一般也是溫言相勸,嚴厲的警告,今日還是頭一次。


    湯承遠、詹爾廷都是忠臣,加上兩人都知道袁慶柏警告得有道理,都不會因為這次被嚴厲警告了而對袁慶柏生怨懟之心,都自省其過。


    此事毋庸贅陳。


    且說,謙郡王袁慶鬆為了考查推廣土豆、紅薯、玉米,去年離京大半年,直到歲末方迴京。


    袁慶鬆比起以前,肌膚曬黑了一些,也粗礪了一些,蓋因大半年來他在各地奔波著實辛苦,沒少上山下田,他的表現則讓袁慶柏頗為滿意。


    過年期間,袁慶柏已跟袁慶鬆、袁慶樹這兩位兄弟團聚過。


    今日正月十四,袁慶柏傳喚兩人進宮,陪何太後一同飲酒賞月,明日正月十五則不便宜。何太後在名義上也是袁慶鬆、袁慶樹的母後,對兩人都有些類似母慈般的感情。


    於是今日下午,當袁慶柏依然在宮內養心殿忙著國事,瑞郡王袁慶樹坐著一乘華麗的轎子,來到了謙郡王袁慶鬆的王府,準備跟袁慶鬆一同進宮。


    此刻,袁慶鬆、袁慶樹正待在書房。


    這是袁慶鬆的內書房,因他好讀書,尤耽於詩詞之道,這內書房的布置頗為考究。空間不小,卻布置得井然有序。書櫥書架林立,藏書不少,琳琅滿目;壁上懸有名家字畫,丹青妙筆;案上置有文房四寶,墨香襲人;又設爐焚香,青煙嫋嫋;窗外則竹影搖曳,景致幽雅。


    袁慶鬆一麵品著香茶,一麵對袁慶樹道:“五弟,聽聞前日你在宮裏遇上了宋嘉涵,怪他彈劾你,便將他大罵了一頓?”


    袁慶樹拿著一個精致的銅胎畫琺琅鼻煙壺,打開精美的蓋子,用鼻煙勺取出適量鼻煙,用手指蘸取後放在鼻孔下吸聞了一口,才迴應道:“罵他是輕的,若非念及他還算個好官,我便要動手錘他一頓了,竟在折子裏那般指責我,嗬!”


    漢人吸聞鼻煙始於明朝,不過,明朝鼻煙進口很少,僅廣東有人吸聞。


    景安帝在位時開放海禁,西方傳教士攜了大量鼻煙和鼻煙瓶來到大周,景安帝還找了一群擅長製作鼻煙壺的西方人,在皇宮裏製作鼻煙壺。


    如今,鼻煙之習遍於大周,玩賞鼻煙壺也成了風尚,鼻煙壺甚至成了某些貴胄豪賈顯示身份的象征。


    袁慶鬆見袁慶樹當著自己的麵吸聞鼻煙,已慣以為常,繼續說著自己的想頭:“宋嘉涵指責你不務正業,且倚仗威勢,傲慢任性,肆意妄為,在我看來,皆非虛言。”


    袁慶柏登基後,給了袁慶樹議政的權力,然而這位五弟卻極少議政,而是耽於享樂,且有一些傲慢任性的行為。


    袁慶鬆繼續道:“雖說三哥同你兄友弟恭,然三哥畢竟已貴為聖上,你若長此懈怠驕橫,有朝一日鬧了大事,或聖上對你失了耐心,恐有禍事了。”


    袁慶樹將鼻煙壺收了起來,凝視著袁慶鬆,笑道:“四哥,我是任性慣了的。頭裏父皇在世,待咱們那般嚴厲,都未能馴服我,我這性子是難改的。而且,隻要我真心敬重三哥,不鬧出大事,三哥必能容得下我,且不會防範我有不軌之心!”


    袁慶鬆聽到這話不禁怔住,雙目直視著袁慶樹,心中暗歎:“好啊,敢情這位不成器的五弟,竟藏著這般深沉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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