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迴樓,群龍無首,但是姑娘們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自覺將燕迴樓打掃幹淨,原本充滿血腥的燕迴樓已然煥然一新,仿佛雙飛燕不曾死在燕迴樓,仿佛那些滾落的人頭從不曾落在燕迴樓冰冷的地板上。


    徐天然看著這一幕,像極了江湖。


    江湖再是高高在上的人物,死了便如雙飛燕一般,轉瞬就被擦拭得幹幹淨淨,隨著時間流逝,往後會有幾人想起原來般若城還有一名水蛇大妖名為雙飛燕。


    也許,時間久了,連這些水蛇一族的姑娘們也都會忘了。


    蘇燕儼然成了這些無根浮萍似的姑娘們的領頭人,畢竟滿樓鶯鶯燕燕的性命都在那幾名外鄉人一念之間,蘇燕是唯一一個討得他們歡心之人。


    於這些可憐的姑娘們而言,蘇燕就是她們的救命稻草。


    蘇燕也不負眾望,憑借柔弱的肩膀扛起了重擔,既然青衫公子決定長住燕迴樓,將燕迴樓重新刷洗幹淨,然後,履行青衫公子在賭場的約定,那些在賭場得了名刺之人都能在燕迴樓享樂。


    蘇燕此舉無異在向青衫示好,原本那些在觀望的人們見一些個膽大的已然拿著名刺進燕迴樓享樂,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騷動,紛至遝來。


    徐天然不過遲疑了片刻,蘇燕就親自相迎,以奴仆之禮侍奉。


    烏雷在燕迴樓一整日百無聊賴,一聽見主人歸來的動靜,立即屁顛屁顛飛奔而來,躬身諂媚道:“主人,您去哪裏了,小的想死你了。”


    “你是想我死,還是想你死。”


    烏雷立即狠狠扇了幾下自己的臭嘴,“呸呸呸,小的不會說話,還望主人恕罪。”


    烏雷看見三名眼生之人,能與主人在一起的,必然是主人的貴客,立即笑臉相迎,“蘇燕姑娘,煩請置酒席,主人要宴請貴客。”


    蘇燕施了個萬福,轉身離去。


    餘笙看著燕迴樓,燈紅柳綠、鶯鶯燕燕,這便是典籍之中記載的青樓嗎,原來是這個樣子。


    想著想著,餘笙都有點害羞,所幸她是一身男子裝扮,不然可要羞得臉宛如紅蘋果似的。


    餘笛哪裏見過這般陣仗,止不住嘖嘖稱奇,唯剩下青蒔不屑一顧,一襲青衫果然是道貌岸然的淫賊,出入青樓跟迴家一樣,那些姑娘看向他的眼神充滿了敬畏,看來沒少在青樓之中作威作福。


    蘇燕心細如發,席麵安排的盡善盡美,徐天然很是滿意。


    沐冷清以靈力隔絕了房屋,烏雷得了徐天然的命令在屋外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


    烏雷小聲嘀咕,顯然是不悅,但是徐天然看了他一眼,旋即跑得比兔子還快,在門口站得筆直,比胡楊樹還要直。


    有些軟骨頭就不能對他太好,給他點陽光他就恨不得蹬鼻子上臉,但瞪他一眼就老實得跟鵪鶉似的。


    徐天然思緒萬千,若有一朝開宗立派,大家終於有了落腳之地,但是人心之繁雜又讓自己煩心,先來之人、後來之人,嫡傳子弟和再傳子弟,供奉和客卿,諸多山頭平衡,人心算計,徐天然自忖自己並不擅長,不過想想好在有千白在,自己當個甩手掌櫃就成。


    青蒔見徐天然走神,當即揭開兩壇燕歸酒泥封,爽快道:“姓徐的,我是個粗人,在般若城所見所聞,證實你說的是對的,諸多冒犯之處以酒謝罪,我幹了,你隨意。”


    徐天然無奈一笑,青蒔哪裏是讓自己隨意,直接開了兩壇酒,一點隨意的意思也沒有,這一大壇子酒哪裏是酒,分明是醋。


    隻見,青蒔一仰頭,咕嚕咕嚕一大壇酒悉數入肚,滿臉潮紅,打了個悠長的酒嗝。


    徐天然也不示弱,不管餘笙如何勸解,也是一飲而盡,既是酒鬼,怎能不一酒泯恩仇。


    青蒔朝徐天然抱拳,“姓徐的,真有你的,能有這麽大酒量之人可不多,雖然我打不過你,還以為能在酒桌上找補迴來,但見你臉不紅心不跳,看來我是酒也喝不過你了。”


    “青蒔老哥,喝酒哪裏有喝過喝不過的,隻要喝得開心就好。”


    男人之間的情誼便是如此,隻要看對眼,縱然前腳打得鼻青臉腫,後腳倆人就能坐在一起喝酒喝得稱兄道弟。


    沐冷清仍舊神情冷峻,獨飲獨酌,不經意間,似乎已經喝得比徐天然和青蒔倆人加起來還多。


    比起徐天然和青蒔這般雷聲大、雨點小,沐冷清完全就是不打雷,光下雨的主。


    正玄老道很開心,有新衣裳穿又有好酒喝,樂天倒是盯著對麵臉上白淨的公子哥,這肌膚細膩的完全不像男人,難道又是被姓徐的拐騙來的女子?


    一想到此處,樂天醋壇子像是被打翻了一般,立即也學著青蒔,揭開兩壇燕歸酒泥封,壯著膽子,豪邁道:“姓徐的,敬你一壇。”


    餘笙美眸靜靜看著樂天,這又是哪門子仇怨?


    徐天然倒也來者不拒,一仰頭咕嚕咕嚕先幹為敬了,兩壇多燕歸酒下肚,饒是徐天然也有些輕飄飄起來。


    樂天哪裏有那酒量,氣勢很足,但是喝了不到三分之一壇,就猛然噴出一大口酒水,酒壇就要砸在地上,被正玄老道一手輕輕托住。


    樂天眼神迷離,趴在桌子底下,嘔吐聲不絕於耳。


    此情此景,翌日樂天清醒過來悔恨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看來行走江湖酒量很重要,看著一壇酒似乎也不多,怎麽就喝了那麽一點就頂不住了。


    餘笛難得逃脫了父王母後的掌控,尋思著自己也是大人了,幾輪觥籌交錯之後,竟也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餘笙見恩人喝了很多酒了,就舉起酒杯,一連敬了恩人三杯,感激恩人救命之情。


    不曾想,三杯過後,徐天然不過打了個酒嗝,餘笙就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青蒔最後一大碗酒下肚,終於頂不住酒勁上湧,也趴下了。


    酒桌上,徒留下徐天然、沐冷清和正玄道人。


    徐天然是瞧著風風火火,似乎喝倒了好幾個人,實則喝的還沒沐冷清多,正玄老道倒是真的喝得少,年紀大了,喝酒就更節製些,除去跟沐冷清喝過幾碗酒,倒是多吃菜,一大桌子菜約莫一半進了老道的肚皮。


    徐天然神識也有幾分飄了,仿佛一個人在天上走鋼絲,看著東倒西歪,卻總是撐著不墜下,老道笑道:“徐公子,要不先將酒勁散去,再談正事。”


    “喝了酒,又要將酒勁散去,和凡夫俗子喝完酒偷偷跑到茅廁摳吐掉有何區別,酒是人間仙品,豈能暴殄天物。”


    沐冷清冷冷瞥了眼喝得醉醺醺的青衫,一巴掌蘊含深厚靈力,轉瞬,酒氣散去大半,徐天然捂著通紅的臉頰,可憐兮兮看著沐冷清,狹長的眼眸滿是委屈。


    老道手上靈力如嫋嫋炊煙,輕輕一吹,將醉倒的眾人迷得更是睡得昏沉,尤其是青蒔和樂天鼾聲此起彼伏,原本並不怎麽打唿嚕的樂天都鼾聲如雷,足見今日真的醉酒了。


    老道的術法,讓青蒔、餘笙、餘笛和樂天此時縱然是天塌了也渾然不知,更別提能聽見三人說什麽了。


    清明了幾分的徐天然終於咳嗽一聲,平靜道:“此去蒼山,我們互為臂助,有必要各自將目的說出,方能齊心協力,不然各懷鬼胎,縱然去得了蒼山,尚且不知能否活著歸來。”


    老道和沐冷清深以為然。


    沐冷清率先說道:“我並無目的,既然是白發封印之地,且去瞧瞧,要是能多殺幾隻大妖就最好不過了。”


    老道和徐天然不禁點頭,確實是沐大劍仙風格,瀟灑一世,隻為殺人。


    徐天然平靜道:“白發的由來相信道長是知曉的,沐姑娘我也先與她細細說了,我去蒼山就是為了割斷白發與千白之間那一縷藕斷絲連的緣分,我不希望千白步白發後塵,淪落為魔。”


    老道微微點頭,冷靜道:“我去蒼山與你有關?”


    徐天然微微皺眉,“與我有關?”


    “你可知昔年莊生往事?”


    “道門曉夢迷蝴蝶的莊生?”


    “對,昔年道門最天資卓著的弟子,在窮街陋巷過著逍遙的日子,縱然是諸王想請莊生出任一國令尹、宰相,在他眼裏富貴如狗屎,根本不值一提,更願意做那在泥潭裏爬來爬去的小烏龜,也不願在廟堂做那占卜的龜殼。”


    言及此處,老道神情落寞,自顧自喝了一大碗酒。


    “整整三百年,莊生境界始終停留在二品瓶頸,在江湖人看來,這已經是極其怪異之事,區區二品境就能有三百陽壽,已經是人力所能達到的頂峰。至今我還記得那日,我與莊生飲酒,莊生見我腰間美酒,哈喇子流了一地,似乎在這窮街陋巷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飲過美酒了。雖然莊生一向嘴硬,總是嚷嚷著美酒劣酒皆是酒,有何異?但是,真瞧見了美酒,那可比酒鬼還要酒鬼。”


    徐天然和老道互相輕輕碰了碰碗,並無多餘的話,皆在酒裏。


    “我深知莊生看透了人間,看透了六道,看透了世間萬物,破鏡於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是他寧願死死將境界壓製在二品境,坐等大限將至。我苦勸無果,他隻是靜靜看著我,縱然得了長生又如何?”


    徐天然不禁在心裏想著,誠然自己若是得了長生,又當如何?


    坐看潮起潮落、風起雲湧,在無盡的歲月中感受無盡的悲傷。


    老道繼續說道:“那一日,我與他說盡人間道理,他仍是紋絲不動,隻是淡淡道,世間的道理道祖都已說盡了,人間的道理,儒家聖人也道盡了,可是,我心裏隻有一點點遺憾,道祖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乃天地之道,緣何天下要在天道所指定法則之下運轉呢?


    這個問題,我久久也不能迴答上來,莊生長歎一聲,既是坐等大限將至也是死,小道心中有一事不明問天道。


    那一日,我坐看莊生朝入金丹,午入化神,幕入飛升,原本蒼蒼白發一夜複黑,布滿皺紋的臉頰恢複了年輕的俊俏,雖是一襲破舊長衫,但是踏出一步陸地神仙,仿佛再出一步就能躋身天仙境。但是,那一刻莊生遲疑了,若是他踏出了那一步,道門必生內亂,大道之爭,爭的是道門的氣運,道祖與莊生僅有一人能夠立於道門之巔。隻見,莊生如一抹飛虹,問劍天道,與九天之上,莊生化蝶。”


    此為正玄傷心處,正玄又喝了一大碗酒,“江湖隻知莊生曉夢迷蝴蝶,誰知那一日,與蒼穹之上,莊生再進一步天道法則盡碎,天道不複存在,奈何,莊生看了眼天下,笑道:‘天下為尊的天道,不過是畫地為牢的可憐人罷了。’”


    “莊生於九天之上兵解,將自身氣運散盡,皆入天下百姓之身,再也無人能夠將比擬天道的氣運聚攏,已經存在於天下萬民之中的氣運看似微不足道,實則從那之後,才有了殺神白起首創陣師之法,才有了大唐太宗名言,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從此,天下爭奪不再是修士之間的爭鬥,而在於天下、在於民心。那一日,我竭盡全力,才將莊生一縷微不足道的神魂收攏,曆經數千年的溫養,才得以轉世投胎,你們應該也猜到了便是樂天。”


    徐天然倒吸一口涼氣,這混小子竟然是莊生轉世,那還得了,一旦開竅了可是能幾乎將天道拉下馬的鬼才,看來從今往後要對樂天恭敬些,不然得罪了他,可沒好日子過。


    沐冷清冷冷道:“直截了當些,說了半天還沒說你要去蒼山做甚?”


    老道幾乎噴出一口老血,沐冷清的言語堪比飛劍,“徐小子你神識渾厚,尤其是神識巨鯤於莊生親近,於你而言蒼山是白發封印之地,於我而言,蒼山是莊生兵解之處,此去蒼山,我想再試試能否讓樂天開竅,若是不能開竅樂天終其一生隻能是樂天,成不了莊生,而如何讓樂天開竅,我需要你的幫助。”


    徐天然笑道:“道長如實相告,晚輩定當竭盡全力助樂天道長開竅。”


    老道打了個稽首,“多謝徐公子了。”


    徐天然連忙迴了個稽首,“道長太客氣了。”


    方才的往事在徐天然內心泛起一陣陣漣漪,神識大鯤蠢蠢欲動,仿佛與老道所言產生共鳴,莊生可破天道法則而不破,猶如窮漢過空無一人的錢莊,寧可餓死而分文不取。


    或許,莊生心裏隻是覺得,將天道法則毀滅不過舉手之勞,但是替代了天道,打理這天下實在是耗費心神,不如兵解來得快活。


    這是莊生的選擇,自然不會是徐天然的選擇。


    就是給徐天然一百個膽、一萬個膽,他也不敢問劍天道,最是憐惜性命的自己還要在這天下開宗立派、開枝散葉,豈會做這麽作死之事。


    不過,內心聽了莊生問劍天道那一幕,為何神識大鯤為何幾乎衝天而起,徐天然連忙將這股悸動的內心強壓下去,卻似湖麵落入一顆石子,掀起一陣漣漪,越是想將這股漣漪強壓下去,又是操控細微的微風吹拂水麵,又是靈力鼓蕩,想要撫平湖麵,但是,越是掙紮內心的波瀾反倒是越來越大,漣漪似一朵荷花在心底散開。


    徐天然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似在求佛主保佑,又在跟天道祈禱,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向天道表忠心,自己絕無半點背叛天道之心。


    老道瞧著眼前一切,微笑道:“天道軀體已經與天地融為一體,神識化作法則,看似消失無蹤,卻無處不在,你方才那一縷神魂悸動想必天道老人家已經知道了,你再怎麽掙紮也是徒勞。”


    這可把徐天然嚇壞了,哭喪著臉道:“道長,你的意思是說,我把天道老爺子得罪了?”


    老道笑而不語,卻是讓徐天然心裏越瘮的慌。


    其實,天道無情,包容天地萬物,縱然他的前身為人,如今已蛻去神識,徹底化身天地的法則,若是將每個人內心的想法都一一傾聽,饒是天道也是忙活不過來。


    天道法則,便是天地的規矩。


    天道想讓人道興,隻要製定偏向人族的法則,人族當興。


    天道想讓妖道興,自然也是如此。


    宛如在宦海打拚,若是九品芝麻小官,你眼前所看到的不過是一縣之事,所做的是具體的政務,但是一旦成為一國宰輔,就不能再事必躬親,推行政令當立足全國,以大局入手,往往一朝興衰盡在中樞一紙紙政令之間。


    這個道理,徐天然懂,但是但凡有個萬一的可能,自己就後怕得緊,這天下如何,他看過了太多悲傷事,卻也無可奈何,自己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修士,在此時徐天然心裏,唯想著自己更強一些,能守護自己身邊所珍惜之人足矣。


    這世道很苦,尤其人間凡人、妖界小妖,似乎天下皆信奉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你弱你活該被欺辱,你弱你活該被奴役。


    徐天然看著覺得不公,卻並無那雄心壯誌還天下以公平,在徐天然心裏,世界並無絕對公平,縱然修士和凡人平等了,又能怎樣,遲早又會冒出不同的勢力占據高位,繼續奴役凡人。


    徐天然自知力量有限,所能做的便是眼睛所及之處,力所能及之處,讓那些在自己跟前的醃臢事能夠少一些,能出刀便出刀、出劍便出劍,這般能讓自己內心稍安,又不至於惹禍上身。


    隻是,徐天然又發覺冥冥之中,聚攏在自己身上的諸多福運迴想起來似乎都是禍事,於九天之上兵解的莊生,為蒼生鳴不平問劍天道的詩聖,難道自己也會步他們後塵,落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果真是福兮禍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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