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蟬噪罷寒蛩叫,淅零零細雨打芭蕉。夏日易逝,秋日漸深。安嬪逝世並沒有在宮中引起多大水花,眾人談及時不過是個曾蒙恩寵的妃嬪罷了。而她身邊的梓歆,一朝侍奉在當朝身邊,前幾日被冊立為答應,不過區區答應罷了,諸人也不將她放在眼裏。


    戲台上旦角花腔婉轉,今日清瑜邀了妃嬪一同在宮中聽戲,紅牆綠瓦,青石小道,這處戲台遠沒有尋常宮殿的雕梁畫棟、玉宇瓊霜,卻自有它的恬淡。


    “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清時坐在後方,聽了伶人唱的戲詞驚覺幾分熟悉,水袖微揚鶯聲輕軟,原來是《牡丹亭》。


    清時驀然想起從前隆科多帶她去查家樓聽戲的情景,正是那一出《牡丹亭》,讓她思緒飄忽,她曾也夢裏尋情,尋找她的‘柳夢梅’,可玄燁終非夢梅,這情緣虛幻,令她看得極不真切,醒時迴味,夢盡而情未絕,實在惱人。


    那日子音告訴她在宮裏見到隆科多,還讓她照顧好自己,清時便順手撫上臨走入宮時隆科多送她的青棠玉釵。卻尋不見蹤影,清時側身低聲問向念錦:“我的那支青棠玉釵你可瞧見了?”


    “奴才今日替小主梳妝上的。”念錦推測道,“許是掉在路上了。”


    清時頗為擔心,子音近前道:“奴才去為小主尋尋。”


    清時見子音退入後列離去,心頭也跟著一緊,這釵雖極貴重,在清時心裏同清瑜送她的玉鐲一樣份量。


    此刻戲台已唱清瑜點的《梧桐雨》,正是第三出,陳玄禮拆散鸞鳳侶,馬嵬坡縊死楊玉環。


    “眼兒前不甫能栽起合歡樹,恨不得手掌裏奇擎著解語花,盡今生翠鸞同跨。怎生般愛他看待他,怎下的教橫拖在馬嵬坡下!”


    清時看到戲台上波譎雲詭,座下卻相安無事,清時不問這表裏是否如一,也不願聽。


    溫貴妃看著戲台上纏綿闊別,眼角一挑,偏首向成貴人抱怨道:“從小本宮就討厭聽戲,咿咿呀呀不知道在唱什麽,聽得腦仁疼。”


    成貴人尷尬陪笑,娓娓道:“娘娘稍安勿躁,待會兒咱們點一出有意思的就是。”


    “也不知皇貴妃怎喜歡聽這種戲。”溫貴妃嘀咕一句,卻被一旁德妃聽了去。


    “可歎這世事無常,山盟雖在,錦書難托。楊玉環前夕恩寵又如何,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瘞玉埋香的下場。”


    宜妃倏爾抬眸,覷向德妃:“到底這楊玉環也曾得蒙恩寵,至死明皇不忘,反觀梅妃,孤高一世,明皇可還記得?”


    德妃搖頭笑道:“福兮禍兮,最終六軍不發要縊死的是楊玉環而非江采萍,也是楊玉環留了這千古罵名。”


    宜妃睨她一眼:“華清慣浴,春盎風露,這般寵愛是多少妃嬪不可及的。向來隻管身前事,身後榮辱如何自有後人決斷。”


    清瑜唇畔笑意起:“任她是楊貴妃,還是江采萍,到頭來都作了古,是非對錯,任憑後人說。唐明皇與楊貴妃終究是礙於身份,讓這情緣,成了癡夢一場。”


    清時聽著她們幾人議論,思緒早已遠離,她慣來不喜這個故事,唐明皇看似與楊貴妃情深意切,臨到頭卻還是為了江山舍了女人,從前的山盟海誓算什麽?


    紅顏禍水,傾國之禍,這安史之亂又與女人有何幹係?始來這天下覆滅都讓女子作了罪人。


    君王又何嚐不是誤了美人一生,若是嫁與尋常百姓家,楊貴妃也不會背負千古罪名,明皇更不必一騎紅塵博妃子笑,三千寵愛集她一身。


    清時眼光朝外望去,子音身影漸漸清晰。


    “小主。”子音將那支青棠玉釵遞到清時手中。


    清時又驚又喜,取過反複撫摸,雖沾染些泥土,卻完好如初,失而複得的心情溢於言表。良久方才問起:“你是在何處尋見的?”


    “奴才將來的路都往迴尋了一遍,幸而有位侍衛一同幫著奴才尋,才在花叢縫隙中尋見。”子音麵頰微帶緋紅說道。


    清時疑惑問道:“你知曉是哪位侍衛麽,今日珠釵失而複得,日後我必得去感謝他。”


    “是顏珠侍衛,常跟在三少爺身邊那位。”


    顏珠?便是那鈕祜祿家的少爺,溫貴妃的親弟,從前清時隨隆科多見過他幾次,為人頗為有趣,清時不經意偏首瞧了溫貴妃一眼,淡淡道:“他這性子與溫貴妃截然不同。”


    此後又點了幾出戲,溫貴妃實在聽得厭煩便稱有事匆匆離去,榮妃不由得朝清瑜輕笑:“也是為難她了。”


    這方戲罷,眾人離去。梓歆獨自朝禦花園而去,抬頭望向天空,南雁飛過,不留痕跡。


    “我當是誰在此,原是安嬪身邊兒的那位宮女啊,哦~不對,是章佳答應。”


    梓歆循聲望去正是前日裏恩寵正濃的郭貴人,娉婷獨立,梓歆暗歎一句不速之客,仍上前恭敬行禮。


    郭貴人睨她一眼,也不喚她起身,出口便嘲諷道:“也不知你使了什麽媚術,竟能一躍為答應。”


    梓歆本就不想與郭貴人攀扯,隻做不聞,郭貴人越發得意,變本加厲嘲諷道:“為你那舊主跪著求我姐姐時可不是這副模樣,怎麽現在變得沉默不言了。是目的達成了,所以就自恃甚高?”


    “妾身不敢。”


    郭絡羅卿如冷哼一聲,她是宜妃親妹,從前在翊坤宮沒少欺負過梓歆,暗地裏克扣了元和殿不少東西,從來內務府給安嬪送來的東西她幾乎全取走,就連安嬪也是敢怒不敢言。


    翊坤宮主位宜妃置若罔匿,如此一來,郭貴人更加放肆無忌,指令宮人克扣銀子、吃不飽飯,對於梓歆而言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她成了答應又這般羞辱她,梓歆心裏十分不是滋味,但又無可奈何,隻能緊咬雙唇,郭貴人見她雙眼泛紅一副委屈模樣,不由上前捏住她的臉道:“你這副模樣做給誰看?”繼而加重了幾分力度,“安嬪麽,她可是看不到了。陛下麽,想必他也不會在意一個答應。可能早就忘之腦後了。”


    梓歆聽她提及安嬪有些怨恨的瞪了郭貴人一眼,不料郭貴人劈頭便是一掌,梓歆白皙的臉迅速紅了半邊。


    “就你也敢瞪我?本主就讓你明白,什麽叫尊卑,什麽叫體統,奴才出身,永遠都是奴才,你以為飛上枝頭便不是了麽?嗬!”梓歆看著她離去的身影,她不由得緊了緊雙手,她定要讓郭絡羅卿如付出代價!


    待清時聽說梓歆在禦花園被郭貴人羞辱,已是幾日後。


    “不就仗著自家姐姐恩寵正盛便作威作福麽?”念錦憤憤不平道。


    “就是,有什麽了不起的。”子音隨聲附和,清時聽著她們議論,看著玉訓在一側給熏爐添香,並不摻和其中。


    “玉訓姑姑,你怎麽看呀?”


    玉訓聞言道:“這宮裏從不缺拜高踩低之人,這世事亦有轉圜的一日,我們隻需靜待便好。”


    這一載以來清時所見,玉訓為人沉穩,將寧徽苑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委實算得上不錯,但清時心裏總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安。


    這巧梓歆宮裏差人來請清時同去欽安殿祈福。


    清時端坐銅鏡之前,喚來念錦為她畫娥撲香,清時素手撫在菱花台上的龍紋玉佩,似憶起些舊事,忽吩咐道:“你去找個錦盒把它收起來。”


    “是。”念錦將一支點翠雲紋簪別上,清時平添幾分清雅。


    自從梓歆冊封答應以來,清時隻在定省時見過她幾麵,餘下也甚少來往,突然相邀,清時倒頗有些驚訝。


    清時走在去欽安殿的路上,正好撞見迎麵而來的玄燁,這是清時禁足後第一次見到玄燁,她本應似往常般歡喜,此刻麵容竟表現不出半點喜悅。


    “妾身拜見陛下。”


    玄燁漫不經心喚清時起身,又打量起她來:“寧淡倒不失體麵,不錯。”


    清時淡淡一笑,禁足的日子裏她看透了許多,她本應對玄燁有所期許,但她如今才發現,玄燁從禁足至今,竟從未見過她。甚至在清瑜麵前都不曾提起過。


    玄燁始終是高高在上的君,隻有在清瑜麵前才會展現出他作為夫君的一麵,而她不過是後宮三千人中不足道哉的一個罷了。


    玄燁見她性子不如尋常,頗有些好奇道:“不過禁足一月,你倒變得跟你阿姊一般沉靜了。”


    “阿姊的沉靜妾身是學不來的。”清時如是說道。


    玄燁自覺無趣,便不在多言,再往前走幾步,清時聽見前麵傳來爭執的聲音。


    “貴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我同是陛下嬪妃,怎麽你能在在園中賞景,而我偏就不能?”


    郭貴人突然一巴掌打在梓歆臉上:“看來那日的教訓還不夠,如今你倒是學會頂撞我了。”


    梓歆此刻挨她一掌,捂住臉往地上倒去,嘴角還帶著一絲血跡。


    梓歆雙眸含淚,哭得梨花帶雨:“姐姐身為貴人,怎可肆意責罰嬪妃。”


    “你也配叫我姐姐,一個答應罷了!”郭貴人正要揚起手,突然手臂被內侍抓住。郭貴人迴身正看見玄燁與清時站在不遠處,不禁後退一步,嚇得跪拜辯解道:“陛下,不是的,妾身與章佳答應……”她話未說完便被玄燁打斷:“夠了,郭貴人藐視宮規,肆意責罰宮嬪,著,降為常在!”


    郭貴人張口唿道:“陛下,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待她後話,玄燁示意內侍把她拖走。


    梓歆捂著微紅的臉頰,看著更加楚楚可憐,她雙眸故意躲閃,卻仍被玄燁看到。清時本欲上前扶起梓歆,玄燁卻先她一步,將梓歆打橫抱起離開,迴頭看清時的目光深了幾分。


    梓歆垂著眼角,依偎在玄燁懷中輕聲說:“陛下,這樣恐怕不合規矩。”


    “規矩都是朕定的,你說那裏不合?”


    梓歆低頭不語,卻聽玄燁又問道:“你住在哪宮的?”


    “儲秀宮。”


    “待會兒朕把你送到儲秀宮門,你便自己迴去罷。”玄燁低頭,看著梓歆惹人憐愛的模樣頓時不忍心讓她自己迴去,於是改口道,“還是朕送你迴去罷。”


    清時站在原處,眼看著他們漸漸走遠,不由明白,這一切都在梓歆的計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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