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尚有幾許輕寒,此時已入初夏縱有驟雨亦不覺涼,清時傘骨沾濕細雨,便沿甬道緩行。本該是西風吹落花千樹時,然禦花園中玉蘭繁密,白瓣嬌蕊,似乎欲在春去之時,竭盡綻它最後一抹清色。


    一如今夕討三藩戡亂,宮闈許久不聞喜事,清瑜有孕的消息方自承乾傳出,便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層浪。當年的宮闈秘辛似乎又被提起,清瑜有孕一事也為宮內諸人茶餘飯後所必談。更有甚者將清時牽扯進去,說什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類語。清時隻作不聞,閑暇得空即朝承乾宮而去,卻有意從禦花園繞了遠。


    玉蘭上漾著雨水,清時抬手觸及冰涼,一瞬記憶追溯至幼時在玉蘭樹下,掬花在手的興奮模樣,如今卻再難從臉上找尋當初的痕跡。清時微怔片刻後乍然收迴手指。


    或因雨勢緣故,禦花園偶有一二內侍經過亦無言語,顯得異常闃寂,忽聽有清音自遠傳來,唱得是珠圓玉潤,卻帶幾許淒涼。


    “柳暗青煙密,花殘紅雨飛。這人、人和柳渾相類,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轉蛾眉係。為甚西園陡恁景狼藉?正是東君不管人憔悴。1”


    清時不免踟躇顧盼,詢問身側玉訓:“是誰在唱?”玉訓恭謹迴道,“是鹹福宮的答應王佳氏。”


    “她可有什麽來曆?”清時雖已入宮幾月有餘,卻對宮闈之事知之甚少。玉訓原在慈寧宮侍奉靜太妃,靜太妃歿後幾經調度才至寧徽苑,慈寧宮本為未亡人2所居,常年沉寂,後宮瑣事尚不能入耳,可況祗應於先帝廢後身側,隻能隱約從過路饒舌宮人嘴裏聽到些許消息。


    此時清時遽然問起,她竟不知從何說起,頓了片刻道:“奴才也不太清楚,隻是聽宮人說起,這王佳答應原極得寵愛,卻不知犯了什麽罪惹怒聖上,將她斥為答應,幽閉在這鹹福宮裏。此後,她便瘋了。”


    清時搖頭輕歎一聲,又向前走了幾步,一方銀珠色繡帕在雨中顯得格外紮眼,清時將它拾起,這方繡帕是由織錦所製成,繡著芙蕖醉露,左方末處還用平針繡著“胡不歸”三字。清時在腦中將各宮人物盤桓一遍,終在將至承乾宮時思索出來——德妃,烏雅微君。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承乾宮梨花如雪,恰映初夏綿雨,清時還未至殿內,先聞瓷盞落地之聲,清時不免挑眉生疑。


    繹心立於門扉,見清時撐傘而來,正欲恭敬福身,卻見清時上前附耳,低聲詢問:“繹心姑姑,今日可發生大事了?”


    繹心既知事情原委,卻刻意隱去不提,隻作答道:“奴才剛自永和宮迴來,此事小主須問娘娘。”


    清時黯淡雙眸,由著繹心引入殿內,一旁衛常在見此情形起身朝清瑜行禮道:“娘娘切莫因此小事動怒,時辰不早了,妾身便先告辭。”一語罷了,又朝清時見了禮離去,直至消失在殿內,清時才落座一側問道,“阿姊方才因何發怒?”


    清瑜道:“倒不是什麽大事,隻是衛常在提了些宮裏的流言,我氣她們如此說你。”


    清時似是不在意道:“左不過閑言碎語,自個兒沒得能耐,斷會說三道四。我都懶得搭理。隻要阿姊平安,比什麽都強。”清時又觀察她片刻道,“倒是在我看來,阿姊似乎還有心事。”


    清瑜輕歎一聲,將事由一一道來:“今日本應陛下傳召去了乾清宮,正巧德妃前來探望胤禛,胤禛那孩子左不過四歲,成日裏便黏著我,他哪裏見過德妃,也不知德妃做了什麽,生生將胤禛嚇哭,逗也不是哄也不是。若非繹心前來乾清宮,還不知會如何。我一時氣急,就對德妃說了幾句重話。”


    “那可如何是好?”清時頗為擔心,清瑜道,“待我氣消些許,我便想著她也實屬不易,親子不識,又剛經喪女,因此遣繹心去永和宮陳情,望她莫往心裏去,可她卻不在宮中。”


    清瑜轉念又道:“此番,隻怕與德妃暗生嫌隙。”


    清時勸慰道:“阿姊莫要擔心,德妃必不是那般記仇之人。她更應感念阿姊養育四阿哥之情才是。”見清瑜默不作聲,清時驀又思極方才,頗帶嗔怪意味道,“倒是衛常在如今居在承乾宮,愈發知禮了。”


    自延禧宮那場大火後,衛常在便遷出了迎春館,在玄燁授意下搬進了承乾宮明德堂,清瑜入住承乾以來,偏殿從無其他妃嬪居住。縱是清時,也隻是侍疾小住,像衛蘅這般明晃晃的搬進來,清時心中自然不悅。


    “又惹你心緒了。”清瑜命人添了薔薇香露遞與清時,因清瑜有孕在身,不宜飲茶,故以香露入湯代茶。清時低啜一口,隻覺繞齒生香,不由問道,“這是何物?”


    “這是江南進貢來的,叫薔薇香露,不僅香氣怡人,還可清火氣呢。”末了,清瑜又添一句,“若是喜歡,明兒便差繹心給寧徽苑送兩瓶來。”清時滿心歡喜點頭。


    “今日在乾清宮見到了阿瑪。”清瑜沉了半晌,才幽幽說起,見清時垂眸不語,又低聲道,“他讓你保重身子。”見清時麵色緩和,方又道,“前日阿瑪擢升為領侍衛內大臣。盱衡大局,索大人雖已非中堂,但赫舍裏家不容小覷,仍可與明中堂分庭抗禮,如今阿瑪擢升勢必牽扯其中,你我既為佟家子女,更須明白其中利害。既然逃不開這桎梏,就更應徑直向前。莫要使了性子去。”


    清瑜又言:“於你,須當謹慎,但不應踽踽不前。”


    隻聽得窗外風聲穿堂而過,承乾梨花連綴,雨打梨花聲清脆落在耳畔。清時不言,驀然想起那些年的事兒,都湮沒在這翠深紅隙間,繼而轉過頭來:“清時明白。”


    忽然一場夏雨無聲的在四九城展開,起初細密如針,緊接著雨點變得稀疏起來,擲地有聲。四九城數十年未曾下過暴雨,今年卻反常態,雨勢兇猛,竟將積壓了一冬的汙垢衝將出來,順著筒子河湧入江中。


    許是因近來多雨之際,來往宮人並不驚慌,清時也不例外,在承乾宮用過午膳後,她撐著傘小心翼翼的走在迴永壽宮的路上,不禁迴想起數年前那場大雨來,那時光景,竟是這一生最好的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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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柳暗青…人憔悴:出自白樸《牆頭馬上》。


    2未亡人:寡婦的自稱,同遺孀,意指丈夫已故而獨守空房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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