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時入宮的這一天,正是康熙二十一年暮春時節。紫禁城被籠罩在蒙蒙細雨之中。一群宮人款步甬道,右手托著案盤由廊下家而來,遠遠瞥見青色幨帷馬車,宮人們眼中閃過一絲歆羨,卻在片刻後恢複如初,和著溟濛雨意逐漸遠去。


    馬車駛入順貞門後,隻聽車夫低喚一聲“格格,到了”。車內媵侍便輕輕撥開帷幔。清時探出頭來,望著盈滿水珠的青石方磚,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她對這裏並不陌生,甚至是熟悉,可從格格到貴人,她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早候於此的宮人孟玉訓躬身為清時擎傘,身後宮人亦迅疾接過媵侍手中什物,將清時引往居處。清時打量身側宮人,約莫二十餘歲,眉舒遠山,略展雙頤,一身青碧宮裝襯得極為沉穩。玉訓恭敬道:“奴才孟玉訓,是內務府派來侍奉貴人的掌事宮女。”


    “左不過幾件什物,勞煩姑姑走這一遭了。”


    “貴人折煞奴才了,貴妃娘娘顧念貴人,故命奴才前來祗應貴人,這應是奴才之幸。”經年的宮闈生存,早已使玉訓端得做奴才的姿態。清時年及雙七入宮,自不能體味宮闈之辛,更不明永壽宮那位是存的什麽心思。稍作細思,便覺在層層宮牆後有雙靈動的眼睛,在打量著自己。細雨斜斜輕叩在青石方磚上,清時仍能聽見踏雨而過的一絲輕音,下意識的緊了幾步。


    清時穿過瓊苑西門,四丈寬的甬道遂出現在眼前,兩側宮牆雖有些剝蝕,但皇家氣勢猶存。進了永壽門,繞過正殿至西側一隅,才算是到了永壽宮。紫禁城內躑躅1並不多見,清時卻在院中見了個透徹。躑躅樹上結滿紅芯的花蕊,北風過境,夾帶著雨絲,深深一吸,仿佛鼻裏都有淡淡花香味。清時抬首,正廳上麵題著“寧徽苑”。


    一眾宮人收拾妥帖後離去,玉訓遂由永壽門領入侍奉清時的宮人至寧徽苑。堂下兩側宮人內侍站立,大抵都報過本名後,清時頓覺不自在,命身後媵侍打發些散碎銀子,並令玉訓領去,自行分派職責。


    按宮規而定,入宮後第三日,諸新秀要往中宮處給眾妃見禮,以示身份。而當朝既無中宮,便由皇貴妃佟氏代行。


    這日雨後初霽,清時臨窗望去,將遠處暮春景象收入眼底。清時到承乾宮時,人已至了大半。


    鶯鶯燕燕坐了一堂,當中坐著的女子,淡描弦月黛眉,兩鬢簇珠冠。藍色暗花紗平針繡鶴氅上,由彩線密密在織錦緞中勾勒出折枝牡丹的圖案。恬靜賢淑,華貴無雙。眉宇間卻難掩長顰減翠之態。這便是皇貴妃佟清瑜,清時嫡姊。


    佟家一族世居遼東,乃鍾鳴鼎食之家,佟家先祖歸附努爾哈赤後,仕途無阻,先有孝康章皇後誕育當朝,後有清瑜執掌六宮,佟家一時風光無限。清時本不應趟這渾水的,奈何皇貴妃遲遲無嗣,隻能以自身作注換得佟家一世無虞。


    清時覷向餘人,兩側妃嬪或與同儕低談,或自淺斟低飲,清時透過她們的神色,看到了不安、蔑視與冷漠。同時也覺得身後有一雙針錐般的目光刺著自己,令心陣陣發慌。


    站在清瑜身側的內侍察覺新秀大抵都到了便朗聲道:“請諸位新晉小主行禮。”清時幾人循禮給諸妃行三跪九叩。這般動作完成後本應離去的,卻不想被一麗人攔了下來。


    “早先佟貴人入宮侍疾時,在絳雪軒驚了本宮,未曾請罪便罷了,更出言頂撞無禮。本宮念及貴人年幼故網開一麵,遂請皇貴妃娘娘好生管教,今日再見貴人……”那麗人領海棠紅氅衣,雙髻綰作現下時興的樣式——兩把頭,手執一柄檀香扇,儀態自成。貌凝秋月,嫣如芍藥,相貌屬上等之姿,不是溫貴妃鈕祜祿虞華又是誰?溫貴妃一轉眸望向清瑜道,“皇貴妃娘娘管教有方。”


    溫貴妃此舉不過欲令清時難堪,以報當日之仇罷了。眾人不明所以紛紛對清時投之以目光,清瑜見此遂笑言:“佟貴人以金釵之齡入宮,尚不知禮,幸得貴妃提點,方成今日之態。而今貴人與眾姊妹皆承天家恩澤,祗應君前。古話講投我以桃,報之以李。何況佟貴人與貴妃現下共居一宮,於昔日亦或如今,佟貴人都應向溫貴妃奉茶一杯,以示感激。”


    清時意會其意,以茶堵眾口,也不算拂了溫貴妃的麵子。遂執起桌旁一方茶盞,矮身奉至溫貴妃麵前道:“妾身年幼無知,那日衝撞娘娘玉駕,幸得皇貴妃與貴妃娘娘提點管教,才使妾身不至再釀過錯。今日妾身奉茶,以報娘娘昔日指點之情。”


    闔宮素知溫貴妃乃孝昭皇後親姊,四大輔臣之一遏必隆之女,屬上三旗貴族,家世顯赫連仁孝皇後2都不能與之比肩。甫入宮伊始,便居妃位,生性高傲,不將諸人放在眼裏。但自遏必隆、孝昭皇後相繼離世,鈕祜祿家已大不如前,然其葉大根深,後宮之人仍有所懼,一旦扯上溫貴妃便是渾水一灘,隻能自認倒黴。


    佟家正值鼎盛,又有孝康章皇後為母家依靠,緣何怕得日漸式微的遏必隆家,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溫貴妃見二人這般,不由暗自嘲諷。將茶盞接過之時故意手上一滉,潑了清時一袖子茶水。


    “餘容,快給貴人擦擦。本宮這手愈發不靈便了,貴人可有燙著?”溫貴妃有意潑清時一臂茶水,且餘容素知溫貴妃性子,將話置若罔聞,絲毫沒有要給清時擦拭的意思。滾燙的茶水令清時臂彎處紅了一塊,清時隻得故作鎮定,“妾身不妨事。”


    溫貴妃笑盈雙頤,再不理會麵前之人,轉身佯作詰問道:“你這奴才竟不聽本宮的話了嗎?”


    餘容忙跪至溫貴妃麵前,頭如搗蒜:“奴才知罪,望娘娘饒恕奴才吧。”


    這一出戲清瑜看得十足,卻不願聽溫貴妃後話,麵色微慍道:“一個奴才竟敢不聽主子的話,自個兒去慎刑司領二十板,以儆效尤。”


    溫貴妃指腹摩挲著手中扇柄,輕笑一聲:“還不快謝娘娘恩典,饒你一命。”一頓,複起身朝清瑜行禮道,“今日本應是新秀覲見的喜事,倒因妾身攪擾了諸位興致,妾身宮中尚有些許事情,便先行一步了。”


    她轉身之際,不再看身後之人,經餘容身旁時,隻悠悠拋下一句話:“皇貴妃娘娘開恩,還做這副樣子做甚?反正來日方長,本宮再與你細算。”嘴裏的話是對餘容說的,眼中卻帶著淩厲看著清時。


    待溫貴妃走後,內堂餘人紛紛告退,靜下來時,便隻有清時與清瑜兩人而已。


    清瑜將清時引入後廳,一麵輕輕撩起清時衣袖,一麵吩咐宮人道:“快去薑太醫那裏取上好藥膏來。”臂上一道紅印猶如尖針一般深深刺痛清瑜的雙眼,入宮前的那番承諾如今也隻作空談,清瑜懊悔不應允家人之求,讓清時牽扯其中。念及此,清瑜不免紅了眼眶,清時見狀低聲輕喚:“阿姊?”


    “那日在承乾宮後院,我允諾必護你周全,可如今你在我麵前,我竟不能踐諾。”苟輕諾,進退錯。同脈相承本不應有如此生分的想法,但清瑜處事向來丁一卯二,此番確讓她不安了。


    “阿姊不必自責,既然清時選擇入宮,必是要經曆些苦楚,當日頂撞她,確是清時一時衝動。日後清時定會謹慎應對。”


    此外清時又安慰幾句,清瑜方有減退之態。宮人殷勤奉來膏藥,清瑜便親自為清時上起藥來,卻不曾想宮人來報,陛下已至承乾門,望娘娘速去迎駕。


    清時聆得陛下二字,心頭泛起一陣波瀾。離神間,仿佛又迴到那日杏花疏影裏,初見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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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躑躅:杜鵑花別名。


    2仁孝皇後:康熙第一任皇後,赫舍裏氏,四大輔臣之首索尼孫女,當時在推選皇後時孝昭皇後與她都曾是備選皇後之一。遏必隆和鼇拜曾力圖讓孝昭皇後鈕祜祿氏入選皇後。卻因孝莊太後堅持立索尼的孫女,故而孝昭皇後在當時隻封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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