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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邊宋陵等人後知後覺,終於循跡趕來。


    杜羌笛深吸口氣,不願再與他們打交道,對謝長安等人匆匆告辭就離開了。


    他受兩人同時晉境衝擊頗深,打算趕緊迴去閉關突破,不願再多摻和紅塵瑣事。


    沈曦低聲問她:“你沒事吧?”


    謝長安:“無妨,雷劫之後,峰迴路轉,法相修複了原來的舊傷,我現在感覺靈力充沛,的確是真正破境了。我方才與他交手,其實也是想順道看看,給你種心魔的那個人,到底是否與南嶽洞天有關。”


    沈曦:“看杜羌笛的反應,應該是不知情的。”


    謝長安:“對,要麽就是碧陽君一人所為,要麽就與南嶽洞天完全無關。但你說過點仙譜上沒有除了碧陽君的第二個名字,我竟一時想不出來了。”


    沈曦沉吟:“那人知道打開英雄怒的法訣,也許可以從此處查起,說不定當年本門曆代掌教確有不慎泄露的。”


    兩人低聲說話,見宋陵與翟子清他們已經到了,就都閉了口,沒繼續說下去。


    不必沈曦或謝長安開口,曹隨就已興奮地主動告知此事。


    “方才接連兩道法相,各出自我們沈宗主與謝師妹,他們二位如今已是劍仙之境。”


    毫不意外,曹隨看見宋陵等人震驚的表情,頓時如飲甘霖,簡直比自己成了劍仙境高手還要暢快,恨不得能當場大笑三聲。


    他這幾日在赤霜山簡直可以稱得上度日如年。


    方清瀾失去聯係,沈曦走火入魔,劉琦獨自前往冰墟,曹隨苦苦支撐,若不是還有謝長安,和他自己那倔強的一口氣在,怕是早就倒下。


    就在希望越來越渺茫之際,沈曦卻破境了。


    不僅破境,還將影妖誅於劍下,滅了杜羌笛的威風,連帶心魔也被驅散,恢複如常了。


    甚至還多了個同樣破境劍仙的謝長安。


    雖說謝長安已經被祝師叔逐出門庭,在天下人眼裏她都不再是赤霜山之人,可唯獨在赤霜山眾人眼裏,她依舊是當年的小師妹。


    一門兩劍仙,同日同地,世所罕見,怎能不令人誌得意滿,手舞足蹈?


    最重要的是,自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小覷赤霜山,覺得赤霜山自此沒落了,也不會有人認為沈曦沒有資格執掌宗主之位了。


    曹隨不乏得意欣賞著眾人或驚詫,或難以置信的表情,一邊心想迴去之後要在各峰都掛上幾門鞭炮以作慶賀,再廣發傳音告知各宗門。


    不,這太明顯了,最好是借著這次沈曦缺席的名義,挨個發去致歉函,直接用凡間的信箋,前麵第一頁低聲下氣,禮數周到,待那些人看到最後,發現輕描淡寫提到沈曦入劍仙,那等表情變幻,心境起落,簡直令人無比期待。


    這段時日宗門受的氣,他必要一個個找迴來才行!


    就在此時,一道幽蝶虛影穿風而來,停在謝長安屈起的指節。


    光線被抽出化為張繁弱的傳音,在她耳邊響起。


    傳訊是單給謝長安的,站在她身旁的沈曦也聽不見說了什麽。


    他隻看見謝長安臉色驟變,扔下一句“我先迴去”便兀自離開。


    能讓謝長安變色的事情不多,又是張繁弱傳來,沈曦微微蹙眉,見她往赤霜山方向折返,竟是想也不想,毫不猶豫跟在後麵,連與宋陵他們寒暄幾句都沒顧上。


    隨手招劍入袖,禦劍都不必,身形便已化作瀲瀲清光,飄然遠去。


    這顯然已經超脫劍心境的力量。


    換作先前,岑孤秀必是會生出一些不滿的。


    但此刻,那一丁點兒不滿隨著劍仙境這三個字煙消雲散,他望著對方遠去,頓時沉默下來,心頭複雜難言。


    也許是生出高山仰止,名師出高徒的感慨,又也許和翟子清一樣,反視自己,如照明鏡。


    “師叔。”


    翟子清壓低了的聲音飄過來。


    “不是說謝長安被逐出門庭了麽?我看他們親密如初,並無隔閡齟齬。”


    岑孤秀驀地警醒。


    謝長安死而複生重現世間一事,雲生結海樓原想找機會告知赤霜山,送個順水人情。


    但如今看來,哪裏需要他們告知,人家早已知曉。


    甚至方才沈謝二人攜手出現,一人離去,一人馬上便追,其中種種親密,更是不足為外人道,倒顯得雲生結海樓枉作小人了。


    岑孤秀低聲道:“此事就當沒發生過,迴去我自向宗主稟告。”


    翟子清應是,又輕輕歎息:“我上迴遇見謝道友,還是在不久之前,沒想到她這樣快就破境了!”


    他還記得當日白峭寒咄咄逼人,自己顧忌師弟性命手忙腳亂,謝長安驚鴻一劍橫空出世,那一瞬間,翟子清仿佛不在客棧狹小逼仄的廂房之內,而是置身曠野星夜。


    當時他便想,自己與謝長安雖同在劍心境,但無論劍意還是對劍道之悟,都遠遠不及,可未曾想,對方沒等他竭力追上,就已是劍仙了。


    終其一生,他尚不知是否能達到的劍仙之境。


    畢竟是年輕人,熱血猶在,翟子清忍不住流露出自己的歆羨。


    岑孤秀能體會他的失落豔羨種種滋味,自己早年又何嚐不是如此?


    或者說,世間修士,誰不是從躊躇滿誌一路走過來的。


    隻是仙途如危崖絕壁,最終能過者寥寥無幾。


    ……


    李承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醒來時,霞光近在咫尺,入目朱帶綠煙,看得他一時失神。


    片刻之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身上多了一條薄毯,人卻還像先前在鶴鳴宮側殿前樹下躺椅小憩,沒有被挪去裏間。


    手腳俱暖,心跳如常,因為有人握著他的手,一直灌入靈力。


    絲絲縷縷,源源不絕,維持他的生機。


    對方一隻手支頤,閉目養神,似陷入好夢。


    李承影沒有驚動對方,便這樣靜靜望著她光潔的額頭,心頭寧靜,隻願時間靜止。


    但她素來機警,何況這個姿勢,尚未淺夢就已清醒。


    李承影:“為何不將我挪進去?在此處白白浪費靈氣。”


    謝長安:“從前我也喜歡在這裏看晚霞,許久沒迴來了,想多看會兒。”


    李承影:“這躺椅是不是你當初所設?”


    謝長安:“你怎麽知道?”


    李承影:“我猜的,以祝玄光專注修煉心無旁騖來看,他必然沒這閑情逸致。”


    謝長安:“其實他閑暇時也愛釣魚種菜,不過我自拜入他門下,能見他如此閑情逸致寥寥無幾。不說他了,你在金縷傘上用血符,可想過什麽後果?”


    李承影笑道:“你這樣問,必是血符派上大用了。難怪我當時感應比以往尤為劇烈。是不是幫你擋災了?我看你神色湛然,看來因緣際會,境界又有所提升?”


    謝長安低聲:“我僥幸入劍仙境了。”


    李承影立時眉目舒展:“我就知道,我們長安果然是最厲害的。”


    他見對方依舊神色沉沉,不太痛快,不由笑道:“劍仙便是劍仙,何必再加僥幸?想來我先前看那天現異象,白鶴金烏,想必有一隻是屬於你的。你是白鶴還是金烏?讓我來猜猜……”


    “李承影!”她直接打斷他,“你一直在問我,為何不提自己半句?”


    他無辜道:“我怎麽了?”


    謝長安盯著他不說話。


    李承影:“你又兇我,怎麽都劍仙境了,還對我吝惜笑顏?”


    他想抽迴手,沒成。


    謝長安三根手指纖長素白,看似輕盈實則牢牢粘著,令他無法掙脫。


    李承影無奈道:“姐姐迴了赤霜山,見到那麽多故人,心裏裝不下了,連我這小小新人,都快找不到地方落腳,被棄若敝履了!”


    他又叫迴姐姐,又學狐狸的口氣說話,可竟也不能博她一笑。


    對方就這樣定定望著他,好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麽玄奇來。


    李承影拿她沒法子,隻好道:“我忽然想看花,赤霜山有沒有花?”


    謝長安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又有點兒啞:“到處都是,我帶你去。”


    李承影卻拒絕:“我就不去了,走來走去麻煩得很,你幫我帶一枝芍藥吧,一枝就行。”


    他滿含期待,仿佛這一枝花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謝長安根本無法將拒絕說出口。


    她掂量自己方才灌入的靈氣,估摸應該能讓他的手再暖一陣,便說了句“你等我”,起身離去。


    李承影含笑目送她消失在眼前,翹起的嘴角悄無聲息斂去弧度。


    他隻覺濃濃困倦潮水般湧上來,胸口悶痛連吐血都沒了力氣,一點餘力隻夠他閉目沉沉,隨即再陷入一場浮生大夢,也許再無蘇醒之時。


    但他還是再次醒來了。


    雖然眼皮比上次睜開時又沉重了百倍,他感覺到對方緊緊握手的暖意,還是勉力催促自己,順著那一縷靈氣的引導,重迴光明天地。


    謝長安就坐在身邊,握著他的手,另外一隻手拿著芍藥花枝。


    “……我睡了多久?”他啞聲問道。


    “沒多久,就兩個時辰。”


    晚霞早已落幕,星河橫過頭頂,帶來漫天的傳說故事。


    夜風寒涼,他卻沒感受到半點不適,因為兩人周身早被謝長安加上法界。


    “你說謊。”


    李承影看著她手中的花,失笑道。


    “你手裏的花落了幾瓣,不如剛摘下來的鮮活,我這一睡,肯定過了好幾天。”


    謝長安:“也就三天。”


    李承影:“這三天裏,你就這樣一直守著我?”


    謝長安:“我從前修煉時,也常維持許久不動的姿勢。”


    李承影忽然歎了口氣:“換作從前,你肯這樣哄我,我大抵是很欣喜的。可是現在,我快……”


    謝長安:“李承影。”


    李承影麵不改色接下被她打斷的話:“我快死了,吐血吐了那麽多次,其中不乏裝可憐博取你愛憐之心,但這次,我大抵是真的要死了。就算你不說,我也有所感應。”


    謝長安:“別說了!”


    當日兩人離開長安城,李承影用的借口正是自己命不久矣,想出去走走。


    謝長安為他探過脈,也為他續過命,這具身軀的確殘破不堪,油盡燈枯,隻等時日。


    但原本還沒那麽快。


    入赤霜山以來的幾次危機,他為金縷傘加上血符,以及杜羌笛為試探真假,對他彈出的那一縷靈氣,成為壓垮李承影的最後幾根稻草。


    脈象枯竭,命數衰敗,縱使神仙降臨,亦無迴天之力。


    這三天裏,謝長安冥思苦想,幾乎想破了腦袋。


    她努力去迴想自己曾看過的典籍,從太極宮到鴻都閣,這兩處集合了人間與修仙境幾乎所有高深法門,長生仙術,卻找不到一個為李承影續命的辦法。


    上窮碧落下黃泉,謝長安從未想過自己作為修士,力量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弱小無助的小宮女可比,卻仍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人。


    李承影笑了笑,當真沒再說下去,隻朝她伸出手。


    謝長安將那枝掉了花瓣的留下,把完好的另一枝遞過去。


    李承影拿在手裏轉了轉,芍藥不知是否被她偷偷施了法術,嬌豔欲滴,宛在枝頭。


    他看一眼謝長安,又估量一下花枝長短,用手折斷。


    “你靠近些。”


    意識到他想做什麽,謝長安頓了頓,還是依言照做。


    她平素不愛戴這些,現在卻一言不發,聽話乖順。


    李承影將芍藥插上烏發挽起的發髻,金紅雜糅的顏色與玉簪竟不違和,反倒渾然一體,像戴了支雕花玉簪。


    他滿意地看了看,目光忽然停留在某處。


    “你怎麽有白頭發了?”


    謝長安:“我不知道,從前沒有。”


    修士怎會有白發,除非神思過度,心神耗竭。


    她從前便是被那一劍穿心而死,也未生過白發。


    李承影心下一悲,麵上卻絲毫不露,依舊笑吟吟的。


    “還好,隻有一根,我幫你拔出來?”


    “好。”


    他摸出那突兀的一根白發,輕輕拔掉,卻不還給對方,隻是一圈圈纏繞在自己手指上。


    “好了,現在便還是烏發如雲。”


    謝長安:“李承影……”


    未竟的話被他按住。


    “你這幾日有空嗎,陪陪我可好?”


    “好。”


    “我還沒來得及完整遊覽過這裏,外麵再遠是去不了了,就在這裏待幾日吧。”


    “好。”


    “上迴張繁弱帶我去過宸華峰,我很喜歡那裏,還想再去一次。”


    “我帶你去。”


    他得了承諾,抵不過濃重倦意,再度昏睡過去。


    謝長安想將那根白發拿下來,他卻若有所覺,手指蜷縮迴去,藏入袖中。


    他現在麵色安然,沒有太多痛苦神色,全靠謝長安的靈氣灌輸支撐著,一旦斷了靈氣,很快就不會再醒過來。


    謝長安靜靜看了他半晌。


    他睡了多久,她便在旁邊坐了多久。


    手中花枝微顫,那朵不完整的芍藥被水滴砸下,又落一瓣。


    夜深餘情起長風,不若無情昔未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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