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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句話問得很平靜,謝長安卻嗅出其下一絲暗潮洶湧深藏驚雷的味道。


    好麽,之前還會捂著胸口說姐姐我心如刀割,現在倒是完全不裝了。


    謝長安覺得有點好笑,但麵上嘴角依舊繃得筆直沒說話,故作深沉。


    她想道自己也是多少有些壞心眼的,竟還想看他究竟能演出幾張麵孔。


    李承影見她不言語,隻當自己說中答案,心頭冷然一笑,卻忽然就不肯再露出平日私下言笑晏晏的溫柔小意來緩和氛圍,反是越發漠然。


    兩人一坐一立,相對無言,藕斷絲連。


    眾人雖然對李承影很好奇,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沈曦正彎腰去端詳被兩把劍製住劇烈震顫的影子。


    “《大荒拾遺記》曾雲,西北有影蠱,越百餘年,煉而為妖,是為影妖,藏蹤千裏,善窺人心。”


    另一頭,曹隨他們也已經看完徐臻和吳岐風。


    人還有氣,但也隻剩下微弱的氣息,神智全無,不管注入多少靈力,都像把風灌進一個漏孔的皮球,無濟於事。


    張繁弱有點急了:“徐師兄這是被奪舍還是魂魄出竅?”


    沈曦迴過頭:“比那些都更糟,他沒救了。”


    張繁弱懵了:“沒救了是何意?”


    謝長安見李承影不搭理她,便稍稍分神給這邊,接過話道:“影妖是影蠱所煉,雖名為妖,跟尋常妖修還有所區別。《大荒拾遺記》既是說它善窺人心,意即影妖善於發現人心不足,並與之交易。”


    張繁弱疑惑:“這《大荒拾遺記》是何書,為何你們都知道?”


    謝長安:“鴻都閣就有。”


    沈曦:“入門必修典籍,你又沒看?”


    張繁弱:……我真該死啊,我就不該問他倆。


    他扭頭去看曹隨劉琦,那兩人的表情顯然也是沒看過的,張繁弱不由暗鬆口氣,莫名有種自己不是墊底的安慰。


    謝長安又道:“願意被影妖附體之人,起初自然也能嚐到一些甜頭,譬如修為提升,但等影妖徹底蠶食神魂,你早已無法將其驅逐,悔之莫及。人沒了神魂,自然隻能剩下一具空殼,說不定連骨髓都被吸幹了。你不信就摸摸他。”


    張繁弱還未舉動,曹隨已經上前一步,伸手去捏徐臻的手臂。


    後者沒了影子的操縱,皮肉直接就被捏進去碩大一塊。


    徐臻身軀微震,大片黃水從他口中嘔出,腦門眼珠驀地塌陷,緊接著是脖頸、四肢……


    曹隨嚇一跳,趕忙後退兩步。


    但他方才的動作如同毀掉千裏之堤的蟻穴,徐臻整具身體迅速癟了下去,肉眼可見變成一團皺巴巴的皮囊軟倒在地。


    曹隨驚懼交加,大口喘氣。


    “徐師兄……”


    前一晚還活生生的人,轉眼就變成一具皮囊。


    不,若果如他們所言,徐臻豈不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被影妖寄生了?


    曹隨即使已達劍心境界,思及此也不由寒意頓生。


    如果徐臻早就被影妖寄生,那吳岐風是不是也……


    劉琦箭步上前,伸手去拽吳岐風。


    後者毫無反抗,被他靈力輕輕一震,如徐臻骨血抽幹,皮囊軟塌。


    劉琦麵無血色。


    “若影妖是借著吳岐風進山的……”


    那豈不是說一切意外因他而起?


    沒有他把吳岐風偷偷帶進來,影妖也就沒有機會找上徐臻。


    張繁弱逼問影子:“那三名弟子的死,是不是你幹的?!”


    影妖在地上震顫,連說出來的話也帶著抖動。


    “是徐臻,不是我……”


    張繁弱大怒:“你還敢狡辯!”


    他握住自己的劍,抬手就要朝地上影子刺去。


    影子尖叫起來:“是徐臻,明明就是徐臻!若無他的意願,我如何能侵入他的識海?!若你們肯讓我下手,我又何必去找他!”


    張繁弱臉色一白,他與劉琦一樣,不願意去相信這件事裏有徐臻的意願。


    但影妖的話徹底打碎他的最後一絲幻想。


    “徐師兄為何……”


    影妖大聲道:“祝玄光飛升那日,你們沈師兄也不在場,還是徐臻協助方清瀾主持大局,沈曦一迴來,你們二話不說唯他馬首是瞻,奉他為新任掌教。徐臻辛辛苦苦幹了許多,到頭來卻是萬年不變的二師兄。若沈曦像祝玄光那樣修為深厚,穩居天下第一人倒也罷了,一力降十會,徐臻再不滿,也會壓抑本性,戰戰兢兢輔佐沈曦。偏生沈曦還未劍仙境,赤霜山的衰落卻已接踵而來,他能沒有自己的想法嗎?若是換了我,我也要不服!”


    他曾長期寄生在徐臻身上,對徐臻的想法了如指掌,此時如連珠炮,將徐臻生前絕不肯吐露半點的心聲悉數發泄出來。


    言語之間,甚至為之共情,頗有些替徐臻義憤填膺的意味。


    “要我說,這赤霜山裏寶貝無數,你們也守不住,沒有我,也有旁人覬覦,還不如早日讓賢,找些宗師大能來坐鎮,也好過親眼見證它一日不如一日,最後淪為三流宗門!”


    影妖越說,張繁弱的臉色就越白。


    他自小生長在赤霜山,這裏就是他的家,眾同門就是他的家人,天塌下來有涉雲真人他們頂著,張繁弱覺得自己隻要不拖後腿,便是修煉慢些也沒什麽,每日得過且過也是逍遙。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天真的會塌下來,而能為他們頂著的人已經不在了,從未想過家人之間也會生出異心,手腕靈活任勞任怨的徐師兄心存不滿久矣。


    自從涉雲真人殞身的那天起,赤霜山遭逢大變,一切似乎就不一樣了。


    張繁弱有些恍惚。


    他知道自己早該從那個安逸溫柔的舊夢裏醒來,直麵真正的風刀霜劍。


    “我才是罪魁禍首……”


    劉琦喃喃道,他也未曾想到自己一時惻隱之心,竟為赤霜山帶來如此禍患。


    眾人之中,除謝、李之外,竟是沈曦最為鎮定。


    他仿佛對影妖的言論毫不意外,麵色平靜近乎漠然。


    “他敢說,你們也敢聽。”


    謝長安本來是不準備開口的。


    赤霜山如何,已經與她無關。


    但眼看這兩人被影妖耍得團團轉,沈曦又沉默不語,她實在有些忍不住。


    “你背後是誰,他讓你進赤霜山意欲何為?”


    影妖:“你算什麽東西……”


    他嘴硬不過一息,謝長安捏了法訣,留天劍一寸寸往內釘入,影妖隨即慘叫起來。


    “我錯了,我錯了!仙子饒命!我狗命一條,不值仙子動手!”


    謝長安緩緩道:“扶廣山內訌,眾多弟子死於非命,以吳岐風的修為,本來絕無生路可言,但他卻能逃出來,在外麵過了那麽久,還給折邇傳訊,中途又遇見劉琦,被帶迴赤霜山,從那時起,你其實就已經主宰了吳岐風的神智。”


    她望著影子,說出令旁人震驚的結論。


    “真正的吳岐風,其實早就死在扶廣山了,是不是?”


    影妖被留天劍折磨得奄奄一息。


    “是,是……”


    謝長安冷冷道:“告訴你英雄怒用法的人,也是讓你進赤霜山的人。他是誰?”


    “我不知道,我也沒見過他……”


    留天劍又入一寸,影妖聲音陡然拔高變調。


    “真不知道!我沒騙你!我沒騙你!”


    扶廣山內亂之後,吳岐風原本是跟眾多屍體一起準備被扔到山穀焚燒的。


    那山穀在扶廣山邊緣,正好離開護山大陣範圍,焚燒的動靜被當時附近修煉的影妖撞見,他正準備找一具合適的軀殼棲身,見狀便挨個去試,最終隻有還剩下半口氣的吳岐風合適。


    “我隻能寄居活人,進了他的身體之後,我才知曉此人叫吳岐風,是扶廣山棄徒,他的身份很麻煩,但我已經許久沒有一具合適的軀殼了,那些凡人的我看不上,修士卻不能輕易被我所附,隻有吳岐風最合適。”


    影妖對這具軀體還算合意,他從焚燒的屍山逃走,一路跌跌撞撞,身軀原本的重傷讓他幾乎垂死,每日都在放棄與不舍之間掙紮。


    過了很久,傷勢一直好轉緩慢,影妖生不如死,終於決定舍棄這具來之不易的軀殼,另覓良處。


    “就在這時,我收到了一個人的傳音。”


    那人告訴他,如今赤霜山群龍無首,沈曦不足以服眾,他若能趁此機會潛入赤霜山,攪得他們宗門大亂,便盡可將赤霜山弟子當作美味佳肴,吸食人髓,提升修為。


    謝長安:“你在說謊。”


    話音方落,謝長安又將留天劍往下刺入。


    影妖尖叫起來:“我沒有!我沒有!那人不知用了法門,竟能不現身就給我療傷,還指點我去找一些靈藥,我才能勉強在吳岐風這具身體裏活下來,但我也被他下了禁製,若不按他說的去做,吳岐風的皮囊就會立刻腐爛敗壞。”


    謝長安:“他也讓你給折邇傳訊?”


    影妖小心翼翼:“折、折邇是誰?”


    曹隨:“吳岐風的師兄。”


    影妖:“沒有,但是他的確讓我給吳岐風的昔日同門傳訊,這具身體是吳岐風的,滴血入符的話,隻要是他那一脈的同門,就都能收到。他說那些人裏一定有逃出去的漏網之魚,如果能將其引到赤霜山去,說不定還能勾起一場混亂,屆時我就可以渾水摸魚,從赤霜山拿到更多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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