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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長安覺得自己應該走了。


    這京城猶如漩渦沼澤,許多人各懷心思,無時無刻不想著將她拖進去。


    太上皇死後不出一個月,皇帝也駕崩了。


    父子博弈拉鋸數年,最後誰也沒真正討到便宜,一個滿目瘡痍的國家又留給了繼任者,眾人孝還未除下,正好繼續給另一個治喪。


    京城這潭水變得更加渾濁了。


    在長安一日,她就一日不得安寧。


    縱使早已有了遠勝常人的力量,可這些人諂媚恭敬,


    南嶽洞天暫時敗走所留出來的世俗權力空白,也許是很多修士夢寐以求,卻非她所願。


    不單謝長安,朱鹮,狐狸,甚至是李承影,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興趣。


    離開的念頭生起時,她正在給折邇寄出第七隻幽蝶。


    前六隻一去不迴,不知下落。


    這說明折邇在一個無法收到傳信的地方。


    會是赤霜山嗎?


    幽蝶傳信以血為引,神識千裏,即使他在赤霜山,護山大陣也無法擋住這種幽蝶。


    除非對方身處險境。


    “我要走了。”謝長安道。


    李承影正在給她包春卷的手微微一頓,若無其事續上方才的閑聊。


    “烤肉片得再薄,這樣吃還是有些膩了,等春天摘了胡瓜切成絲,和炙鴨肉一塊包進去,會清爽很多。聽說這還是唐宮傳出來的吃法,你吃過嗎?”


    謝長安:“從前我在宮中身份低微,吃食上沒有太多可挑的,即便偶爾遇上節日,宮女能有加菜,我也得幹活,每日迴到屋子就已經酉時,飯菜早就冷了。”


    她從未避諱自己的過去,輕描淡寫的背後是曾經跪下去再起身腰就半天疼得直不起來,是寒夜裏膝蓋刺痛輾轉難眠,是年幼時偶爾還曾會因為倔強被貴人責罰的血淚。


    肥瘦相間的烤豚肉片和切了絲的白菜被卷到麵餅裏,麵餅因為剛出爐而軟燙,一口咬下去連豚肉片都要化在嘴裏。


    狐狸吃得滿嘴流油,一邊義憤填膺。


    “你現在都衣錦還鄉了啊,怎麽不去找那些欺負過你的報仇!就應該把他們揍得哭爹喊娘,然後踩著他們的腦袋,告訴他們,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你老娘我迴來了!”


    謝長安:……


    狐狸:“唉,我們家大王就是心軟,你若不忍心,我去幫你教訓,還有啊,李承影他們也是名門世家,家裏有沒有出過嬪妃,嬪妃裏有沒有欺負過你的?凡間天子不是有誅九族嗎,我順道將此人也一塊收拾了吧!”


    李承影:?


    他好氣又好笑,尋思狐狸其實就是想找借口收拾他吧,難為還學會繞這麽大一圈。


    “別鬧。”


    謝長安麵無表情將狐狸毛絨絨油乎乎的額頭推開。


    “欺淩過我的人根本熬不到戰亂被拋下,早就病亡了。”


    宮裏從來不缺趨炎附勢的人,那些曾經得了恩寵的,自然會有後來更得恩寵的人取代,當年天子寵愛貴妃楊氏,天下皆知,也沒妨礙新妃一個接一個入宮。


    體驗過風光的人很難熬過深宮寂寞,幽怨夭亡的白骨堆疊起來,早已累累如山。


    李承影:“以後每年春天,都可以包這春卷,我已經向廚娘問了做法了,並不難。”


    狐狸陰陽怪氣:“長安要去找人,哪有空陪你在這兒繼續過家家呢?”


    李承影含笑:“她已經答應了,到哪都帶著我。”


    狐狸倏地扭頭看謝長安!


    謝長安:“不。”


    狐狸:“我還沒說話!”


    謝長安:“但我已經知道你要說什麽。”


    狐狸淚眼汪汪:“我不想一個人迴照骨境,那裏什麽都沒有,又荒涼又無聊,我可以先不治傷,先陪你找到折耳根再說的。”


    謝長安:“……不要把羊湯點眼睛裏,太油了流不出來。”


    狐狸充耳不聞:“你有了新人就忘卻舊人了,姓李的有什麽好的,長得沒我好看,還不能變成狐狸呢!真遇上了事情,他跑得有我快嗎?能有大尾巴給你暖手嗎?”


    謝長安其實也不想帶上李承影。


    但是之前天劫落下,李承影不管不顧擋了一次,事後似乎早就料到她待不了多久,就提出用救命之恩來換取出門同行。


    “我知道我活不了幾年,與其困在長安城,不如隨你出去見見那壯麗山河,若路上有危險,你也無須管我,把我扔下便是。哪天我走累了,就地找個村落隱居,你自己就往前走。你要是不肯帶上我,你走後我也會獨自出行,你肯定不放心,還不如捎我一段。”


    李承影唇角彎彎看著她,與狐狸打滾耍賴截然不同的懷柔示弱。


    “你不會連我這點遺願都不肯滿足吧?”


    朱鹮走進院子,就看見狐狸和李承影一左一右,分坐謝長安兩側。


    一個急赤白臉,一個溫柔小意。


    都像奸妃。


    朱鹮腳下一頓,感覺摻和進去有些丟分,但不過去又吃虧了。


    謝長安看見他:“老和尚找你過去?”


    朱鹮嗯了一聲,拎起狐狸往鍋邊一扔,自然而然在她身旁坐下。


    “慈恩寺大修,結界需重塑,他讓我幫忙,我要多留幾日,等你到了給我傳信,我再過去。”


    狐狸的耳朵馬上支棱起來:“你也早知她要走?為什麽就我不知道?”


    朱鹮:“說明你蠢。”


    狐狸:“你個……唔!”


    她的嘴巴被一隻大雞腿塞住。


    狐狸胡鬧的時候,還有一個人也正低落難過。


    阿謹對李承影的決定同樣不解。


    她在李家長大,李承影就是她最親近的親人。


    但癡傻的少年郎君一朝清醒,竟是要離家遠走,向往外麵。


    那還是李承影重傷迴來,昏迷好幾天之後,剛蘇醒沒多久的時候。


    雖然謝長安說他這傷吃藥沒用,阿謹仍是去找大夫抓了安神養氣的藥迴來,日日熬著。


    她在郎君麵前還能強顏歡笑,背過身坐在屋外台階下,對著藥爐子就忍不住默默掉淚了,內心深處甚至還有個小小的聲音對她說,如果郎君癡傻一輩子,永遠沒有恢複靈智,就不會離開離家了。


    但隨即,更大的聲音又跳出來駁斥她自己:阿謹,你在胡想什麽,郎君這樣難道不好嗎,他簡直像換了個人!懂得許多東西,又認識了許多朋友,再也不用拘於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有什麽不好的呢?一個癡傻兒,哪怕生在李家這樣的門庭,從小到大也得遭遇多少坎坷。你明明知道,怎能因為你自己的私心,就想讓郎君迴到從前?


    “阿謹,你哭什麽?”


    她聽見郎君的聲音,慌忙摸一把眼睛,轉過身來。


    “我、我沒哭,是藥熏了眼睛!”


    郎君披著外裳,頭發半散著,連唇也是白的,儼然大傷元氣。


    阿謹眼睛又紅了:“您是不是又哪裏難受了,要不我去請謝真人過來吧!”


    李承影咳嗽兩聲:“無妨,我有數,你哭什麽,因為我要離開嗎?”


    阿謹囁嚅,低著頭不說話了。


    李承影:“你看。”


    他摸出一張白紙,隨手折出八角形,又用指尖蘸了朱砂在上麵畫了幾道阿謹看不懂的符文,八角形旋即在她麵前化為茉莉花,柔嫩的花瓣馥鬱芳香。


    但李承影沒有把花遞給她,反是往外一扔。


    花至半空,落地變成白虎,咆哮一聲撞向院中花樹,巨響之後,花葉紛紛落下。


    阿謹嚇了一大跳,白虎迴身看他們,她禁不住往後退。


    但這時白虎卻消失了。


    一朵茉莉輕飄飄落在草叢上,仿佛方才情景式她的錯覺。


    阿謹愣愣看著,她疑心自己出了幻覺,可要是幻覺,那些落下的花葉分明是真的。


    李承影問她:“我以前生病時,會這些嗎?”


    阿謹搖頭:“是謝真人教的嗎?”


    李承影:“她確實有所指點,也給我看了些赤霜山的符籙書籍,但還有許多是我自己病好就會的。你可以看作無人教授,天降神慧。”


    他又抽出一張白紙,這迴直接變成一把匕首,他將匕首拋出去,力道不大,匕首卻直直往前射出,飛若流光,最後插入前方牆壁,入刃三分。


    阿謹不禁上前,用上雙手才吃力將匕首拔出。


    拔出來的匕首又在她手裏變迴折成長條的白紙,但留在牆壁上的刀痕卻是真的。


    李承影:“這是剪紙術與符法結合的道法,我也想知道為何我會這些,我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阿謹低下頭,她仍然很難過,可是已經懂了。


    “那郎君還會迴來嗎?”


    “我不知道。但我已經跟父親說了,將賣身契還你,再給你一筆嫁妝,若你還想留在李家幫傭,他們也會繼續關照你。多謝你這麽多年來的照料,但是阿謹,我希望你過得好。”


    由於身體的緣故,他說話永遠不會高聲,語調也盡可能放緩。


    這番條理清晰的話說出來,阿謹知道,過去那個癡傻的郎君已經徹底消失了。


    但她仍禁不住追問:“謝真人答應帶上您了嗎?”


    李承影:“是。”


    阿謹:“可真人怕是無法照料您的,不若奴也跟著一道出門吧!”


    李承影笑歎:“阿謹,你還不明白,不是她照顧我,而是我要跟隨她。”


    謝長安的世界玄奇詭譎,他要拖著病軀撐久一點,才能跟上她的腳步。


    阿謹脫口而出:“為何不是朱真人?他也是仙人啊!”


    李承影卻忽然沉默了。


    當日朱鹮上門,李家眾人看見的都是朱鹮,唯獨他看見了謝長安。


    那一身紅衣入眼,眼裏就無法再裝下其他顏色。


    對美人念念不忘也好,對她身上的秘密起了好奇探究之心也罷。


    他自知命不久矣,行事反倒時常取險,甚至以此為樂。


    直到什麽時候?


    直到雷劫劈下,那一瞬間,百千刹那,他忽然生起一個有趣的念頭。


    若自己死了,她會是什麽反應?


    一個像極了自己仇人卻為自己死掉的人,她會遺憾惋惜,還是會感到一絲快意?


    那時他的血落在對方身上,痛得神智幾乎喪失。


    李承影卻忽然看見對方眼裏自己的倒影,也發現了冰雪下深藏的瓊枝。


    看上去那樣冷漠的一個人,卻隻會對他說出“把你打暈了扔路邊”的威脅。


    明明可以餐霞飲露,卻還是會拿起筷子嚐一嚐人間煙火。


    沒有被仇人背叛時的謝長安,又會是怎樣的謝長安?


    不,肯定不止他發現了,否則她身邊不會圍著那麽多人和妖怪。


    桀驁不羈的,目下無塵的,看似胡鬧實則高傲的,全都因為她一個人,一句話,而心甘情願留下來,去做些什麽。


    “不會是朱鹮。”


    他聽見自己這樣迴答阿謹。


    “從一開始就隻會是謝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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