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靈力源源不斷注入天工爐。


    附近怨魂收到某種召喚,緩緩靠近之後被吸附進去,聲息不再。


    謝長安的推測是對的。


    這件法寶的確可以吸納魂魄,化為己用,但是天工爐煉化魂魄的速度能否趕在陣法最後毀天滅地之前,她不得而知,隻能盡力一試。


    怨魂唿嘯而來,不少還保存殘留意識的,並不願意被天工爐吸進去,正張牙舞爪在她四周徘徊,企圖給她致命一擊,隻是礙於環繞她周身的符陣無法作為。


    聞聲而來的怨魂多了,便也能隱約顯露出人臉或人形。


    符陣被一撥又一撥的怨魂之力攻擊,金光越發耀眼,卻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他們見一時半會奈何不了謝長安,就轉而盯上不遠處的李承影。


    畢竟比起難啃的硬骨頭,後者更像一道沒有防備的佳肴,惹人垂涎。


    李承影靠在牆上,半闔著眼,似在閉目養神。


    修長脖頸似白鶴垂首休憩,彎出脆弱易折的弧度。


    陰風無聲無息,悄然接近,決定將這道美味吞入腹中。


    但他們的爪牙在即將觸碰對方的那一刻停住——


    偃旗息鼓隻為等願者上鉤,耐心極佳的獵人終於迎來收獲。


    李承影驀地揚袖揮筆!


    筆尖化出的清風須臾變作天河,仿佛九霄之上引水而來,將陰風悉數衝入天工爐。


    又有無數虹光橫隔中間,瀲灩如銀,浮影躍金,怨魂惡靈迷失其中,不知不覺也被引向天工爐。


    兩人之間,符陣爍爍,星河點點,有形無形相互牽引。


    其色青碧流淌,橘霞晶瑩,怨恨憎惡的魂魄夾雜其中,或有血霧相間,竟幻成目眩神迷輝煌光彩的一幕。


    隻有身處其中,才能感知這迷惑人心的美麗之下,是何等命懸一線驚險可怖。


    謝長安想讓李承影不要再動用封禪筆了。


    因為她很清楚對方的身體實則已到強弩之末,此時所用的種種玄奇,皆是用命數在一點一點填進去。


    嘔心瀝血,死而後已。


    但是她無法開口,連身形都無法挪動。


    這些怨魂從四麵八方被天工爐吸進去的同時,對她本身也造成極大壓力。


    內外交錯之下,她的靈力也在迅速流失。


    唯一初見成效的是,頭頂血網在漸漸變淺。


    也許趕在她靈力徹底枯竭之前,真能破了這絕命彌天陣。


    但是除了陣法之外,還有一個更棘手的存在。


    此時長安城幾乎已成一片廢墟,沒有屋宅遮擋,她清楚看見那團血霧似的罪魁禍首正朝這邊卷來。


    李恨天為了將碧陽君等人徹底置於死地,不惜拖整座長安城和所有人陪葬,把自己煉化成這樣可怖的龐然怪物,的確也不負他自己改的這個名字。


    在更麻煩的敵人麵前,南嶽洞天似乎終於知道應該暫且放下恩怨。


    碧陽君沒有急著過來搶奪天工爐,而是試圖和朱鹮聯手阻擋血霧。


    當然,需要兩名宗師級修士聯袂對付的敵人,舉世也沒幾個。


    李恨天終於實現了他以弱勝強的目的。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修為低微的萬樹梅花潭弟子。


    李恨天獻祭了自己的血肉魂魄,與徘徊在長安城日日夜夜的萬千怨魂融合在一起,這裏麵除了他自己的師妹鮮於映,甚至還有當日安祿山麾下與謝長安交過手的何必生和宇文池。


    這麽多的魂魄怨恨雜糅,才最終變成一團形如小山,貪婪吞噬萬物的血霧。


    朱寰劍與尋龍不至刀斬過去,都沒能將血霧斬滅,它僅僅被斬成幾段,血光震顫,又緩緩凝聚,仿佛不死不滅,水火不侵。


    原本在謝長安他們的努力下,已經開始變得稀疏淺淡的血網,竟再度濃稠清晰起來。


    幾乎是同時,她和李承影都吐出一大口血!


    靈力後繼無力,天工爐吸納怨魂的速度也變慢。


    符陣色澤開始黯淡,意味著布陣之人亦是強弩之末。


    李承影手指微鬆,封禪筆落地,他的背脊重重撞上牆壁,血染紅了前襟。


    這樣下去,恐怕所有人都要死在這裏。


    謝長安扶住他,昏昏沉沉想道。


    也許還有最後一個辦法。


    這個辦法險之又險,她從未用過,簡直是孤注一擲十死無生。


    但,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謝長安:“我要做一件事,待會你若發現情形不對,先找地方躲起來,別管我。”


    又是這一句。


    若非身負重傷,李承影現在能氣笑出聲。


    “我看著就那麽不值得信賴嗎?”


    血氣衝天,屍山白骨。


    長安城至此已成焦土,除了他們之外,縱還有人活著,那也是寥寥無幾。


    四周的哭聲逐漸微弱空曠,竟有種青天白日,荒寂無聲的恐怖。


    謝長安看他一眼,想說自己並未不信任,最終卻還是咽下。


    什麽也沒說。


    若這一眼就是死別,多言隻是徒增牽絆。


    而他們已經沒有任何餘地能思考斟酌,依依離別了。


    “離我遠點。”


    “我不。”


    李承影蒼白的臉上浮現淺淺笑容。


    “我沒力氣畫符了,但還留了一道殺手鐧,看來現在可以派上用場。”


    他張開蜷起的掌心,一團金色懸浮展開,須臾變得細長,被他握在手中。


    符劍?!


    謝長安有些震驚,沒想到他居然能做出符劍。


    她隻是在養傷的時候順手給他念了半本符籙典籍,又隨手指點了幾句,她也沒指望李承影能馬上領悟甚至學會。


    那不過是給體弱多病的富貴公子一個消磨時日的娛樂。


    但李承影竟不僅自學了符陣,還做出符劍。


    “你做你想做的事,也信我一次。”


    他這樣道,金色符劍斬落近身的怨魂。


    天工爐沒了靈氣灌注,無法繼續吸納魂魄之力,那些怨魂被李恨天的絕命陣激發之後,力量大增,正四處尋找掠奪活人生機,它們被天工爐吸引過來,又情不自禁對這兩人垂涎三尺,蜂擁而來。


    “不管你想做什麽,總要有人斷後的。”


    說話間,他又斬去幾道近身的殘魂。


    謝長安看著他,無來由生出一種感覺。


    如果她和李承影的相遇在祝玄光之前,許多事情也許會因此不同。


    但世事從來沒有如果。


    真有如果,她如果沒有遇見祝玄光,早已就是長安城外一抔黃土。


    她深吸口氣,翻身躍上留天劍,禦劍掠空,以傳音遙遙聯絡朱鹮——


    “我身上有噬神鏡!”


    清朗明澈,千裏一念。


    正懸空斬斷一縷血霧的朱鹮猛地循聲迴首!


    兩人的目光隔空對上。


    謝長安:“我記得你說過,噬神鏡跟朱寰劍都是上古神兵,它就在留天劍裏,雖然行將破損,但應該還能再用一次。”


    她語速極快,但朱鹮瞬間就明白她要說什麽。


    “你想用噬神鏡逆轉時間?!”


    謝長安的神情很冷靜,半點不像即將行此逆天之舉的人。


    “李恨天的確成功了,這血霧連你們都束手無策,隻有我的辦法還有一線希望。如果能迴到陣法初成之際,就可以趁李恨天未成氣候時斬殺他,但我從未用過此法,不知能否成功,就算成功,也不知能迴到多久以前,所以需要你幫我。”


    朱鹮想要反對,但他說不出任何話。


    再這樣下去,無數人都要被困死在陣法裏,生機渺茫。


    謝長安說的,的確是唯一的辦法。


    但,險之又險。


    因為危險,就不去做了嗎?


    少女禦劍當空,紅衣烈烈拂動,無聲遙望,已經給出答案。


    她素來是這樣的。


    朱鹮:“我幫你,你去做。”


    謝長安笑了。


    蒼白笑靨明媚而又危險,帶著某種破釜沉舟的殺氣。


    然後她並指為劍,揚袖而起!


    朱寰劍與留天劍同時祭出,朱鹮手捏劍訣,竟是直接化身為劍!


    兩道劍光霎時氣衝鬥牛,白焰如晝,又如兩道銀河,照亮一方天地。


    其中留天劍為主,朱寰劍似輔似臂,縈繞周身,為其護法,忠心耿耿。


    謝長安沉眉閉目,靈識連通留天劍,尋覓噬神鏡的蹤跡。


    當年煉丹池邊,祝玄光將噬神鏡融入留天劍,曾告訴過她,噬神鏡並非從此之後就消失了,而是隱沒劍中,助留天劍一臂之力,噬神鏡雖然殘缺不全,但還剩一點微弱靈力,對留天劍聊勝於無。


    後來噬神鏡果然悄無聲息,仿佛安安靜靜在留天劍裏了卻殘生,直到她在照骨境不思沼裏無意中斬出的那一劍,直接斬破時空,來到三日後,才重新記起噬神鏡的存在。


    此刻死馬當活馬醫,她隻能寄望噬神鏡還有那麽一絲靈力在,哪怕能讓他們迴到一個時辰前也好。


    隻要一個時辰,那時李恨天還沒徹底變成怪物,絕命陣也沒完成最後一筆,這長安城也還沒完全變成廢墟,他們仍有機會挽迴!


    靈識在識海中遊走,留天劍的劍意過於強大,幾乎占據整個靈台。


    但她仍在深處一隅捕捉到噬神鏡的蹤跡。


    鏡光微弱,裂痕叢生,寒碧青光柔柔脈脈,已是神力將盡的強弩之末。


    朱寰劍尚且能修煉成人,噬神鏡卻遭遇了什麽,以至於到耗損殆盡的境地?


    那一縷鏡光被抽了出來,如虹如練,凝為熠熠光團。


    烏雲變幻,狂風驟起!


    寒氣挾著白霧突如其來,頭頂轟然作響,雲裂天崩,屋開地坼。


    萬念一瞬,宛如胚渾未凝,太極構天之間。


    紅衣飄颻,朱袂仙足,拈手布訣,儼然動應無方,窮盡人術。


    少女麵色無悲無喜,嘴角卻有血線緩緩流溢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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