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謝長安靜靜站著,沒有動手。


    因為她看出老叟命火將滅,油盡燈枯,就算無人殺他,他也已經沒兩天好活。


    曾經她離開長安時,想著總有一日要迴來,提刀架在皇帝脖子上,逼他承認自己犯下的過錯,再一刀刀讓他體會那些枉死之人的痛苦。


    但是現在看著此人,她發現死亡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活著麵對自己權力被剝奪殆盡,套著太上皇的名頭在這冷宮裏孤零零迴憶前塵,身邊半個人也沒有,還要被宮女內監磋磨,才是巨大的折磨。


    “朕是皇帝,你們怎敢如此!我餓了,你去下碗麵來,要雞湯作底,放些青菜。”


    他發完瘋,有些累了,下一刻仿佛忘記謝長安是誰,隻將她當作宮女來使喚。


    “你怎麽還不去?”


    老叟見她不動,又催了一句,不忘摸摸自己的鬢角,把淩亂頭發往後順。


    謝長安沒興趣再跟這麽一個明顯瘋癲的老叟耗下去,轉身欲走,卻忽然抬首,目光銳利望向外麵某處!


    下一刻,她返身入內,手指掐訣,身形當著老叟的麵憑空消失。


    老叟呆呆看著這一幕,揉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萬仞山進來時,就看見老叟大喊一聲有鬼,身體不斷往後縮。


    “陛下這是何故?”


    他似乎也已經習慣老叟間歇瘋癲的樣子。


    “今日天寒,臣過來看看陛下。”


    老叟從柱子後麵探出頭,顫巍巍,臉上都是懼怕。


    “太子呢,朕的太子呢?”


    萬仞山:“陛下忘了,您已經是太上皇了,太子早已登基稱帝,如今是皇帝了。”


    老叟:“那、那你把貴妃叫來!”


    萬仞山:“貴妃也早死了,七年前就死的,您送上路的。”


    老叟瞪大眼睛,愣愣的,神色恍惚。


    “陛下是不是又忘了,臣給您重複一遍吧。”


    萬仞山極有耐心,態度卻很輕忽。


    “臣已算過,您內腐外朽,已然迴天乏術,就在這兩日了,但陛下拖了又拖,就是不肯走,臣的法寶萬事俱備,隻差最後一縷龍氣,還請陛下成全了臣吧。”


    老叟呆怔半晌,忽然大怒:“你也是亂臣賊子!朕器重南嶽洞天,將你們提拔到國師的位置,何等尊榮!你非但不報皇恩,竟還敢逼宮!”


    萬仞山冷笑:“陛下終於清醒了?我師父為了救駕而死,怎麽算不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們一路護送西行,若沒有南嶽洞天,你如何能平安迴京?”


    老叟:“你、你……”


    萬仞山:“你昏聵半生,若肯早日去死,倒是功德一件了。”


    老叟一直喊著來人,可氣若遊絲,那聲音連萬仞山都聽不清楚,他倚靠柱子,麵色青白,捂著心口,上氣不接下氣,伸手朝萬仞山的方向。


    萬仞山沒動。


    他淡淡道:“時至今日,陛下還未認清形勢嗎?沒有人希望你活著,包括你的兒孫,否則為何一直沒有人來探望呢?”


    老叟張了張口,費勁想要喊救命,卻發不出聲。


    枯瘦如樹枝的手青筋浮現,求生意念讓他不肯放棄,不管曾經多麽風光,後來又讓多少人身死,皇帝當久了,心裏自然也隻有自己,他隻想活下去,哪怕隻是在這裏苟活。


    見萬仞山不肯管他,老叟就要往殿外爬去,不料腳下踩空,身體直接滾到台階下,發出微弱呻吟。


    人終於不動了。


    萬仞山冷眼旁觀,直到對方真正咽氣,他才走過去。


    一隻小巧玲瓏的香爐被放在地上,距離老叟身前不到三尺。


    萬仞山掐了個法訣,口中默念。


    片刻之後,一縷白煙從香爐升起,如有知覺,尋尋覓覓,從老叟鼻孔鑽入。


    謝長安一直隱在暗處沒有出聲。


    萬仞山三更半夜特地過來言語刺激老叟,絕對不止是專門來氣死對方。


    直到她看見白煙似在老叟體內鑽了一圈,又從他鼻孔流出,與此同時還帶著一抹微微發光青煙。


    腦海裏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她唿吸微滯,突然明白萬仞山想做什麽了!


    這是要拿老皇帝的魂魄去煉器!


    那個香爐就是天工爐!


    就是這一滯之間,氣息微亂,馬上就被萬仞山發覺了。


    “什麽人,出來!”


    主殿燈火很少,能照出昏暗輪廓的也就老叟周身那一小片,其餘地方都是黑的。


    萬仞山看見一名紅衣女郎走出來。


    那絕不是宮女的打扮。


    但他竟覺得有些眼熟。


    “你是誰?我見過你!”


    他鎮定自若,完全沒有被撞破陰謀的慌亂。


    這很正常,南嶽洞天的地位特殊,萬仞山繼承了師父留下的國師名號,也是天子與仙門的聯絡者。


    在這裏,他無須忌憚任何人。


    謝長安徐徐道:“你們帶天子逃離京城那一日,有人當眾謀刺,被你們擊斃,當時你走到我麵前,讓我抬起頭來。”


    “是你?!”


    萬仞山眯起眼,完全想起來了。


    “你是那個小宮女!”


    ……


    孫家的園林將人都清出去了,連婢女護院都沒留下。


    夜宴半途而廢,所有人驚慌恐懼,明日京城恐怕又要多一樁誌怪鬼話的傳聞。


    劉希聖跪在周蘭卿麵前,用了許多辦法,也沒法讓師兄起死迴生。


    他的臉色越來越慘白。


    比起自己,周蘭卿的父親是南嶽洞天長老,他的天賦也比劉希聖好些。


    如果兩人一起出來,最後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周師兄,劉希聖已經無法想象自己會麵對師門怎樣的苛責與懲罰。


    但剛剛遇襲,他竟連對方長什麽樣都沒看清。


    怎麽辦?


    “蠢貨。”


    熟悉的聲音冷冷響起,劉希聖茫然抬首。


    下一刻,他的表情既震驚且敬畏。


    “您、您怎麽來了?!”


    “不必白費力氣,周蘭卿的命燈已滅。”


    對方長身玉立,目光落在周蘭卿身上。


    “他的魂魄散了,你怎麽招也招不迴來。”


    劉希聖一呆,散了?


    從他們倆遇襲,周蘭卿猝死,他傳信師門,到這位趕過來,中間至多也就半個時辰,周蘭卿連屍身都還未涼透,怎麽就魂飛魄散了?


    來者彎腰察看片刻。


    “把你們遇襲的事從頭到尾講一遍。”


    當時宴上,劉希聖和周蘭卿是很放鬆的,因為他們覺得這是在長安城,又有南嶽洞天的震懾,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人敢將主意打到他們頭上。


    可偏偏意外毫無征兆。


    周蘭卿被當胸一劍穿過,瞬間七竅流血而死,劉希聖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應。


    後來謝長安出現,與李恨天鬥法,間接救了劉希聖一命,又追著李恨天而去。


    這些事情,劉希聖渾渾噩噩,以他的修為根本看不出來,還當兇手莫名其妙放他一馬。


    但來者一聽,就聽出端倪了。


    “有兩撥人。殺周蘭卿的是一撥,後來攔阻的是另一撥,此人跟兇手交手,你才能逃過一劫。”


    他起身四處察看,尋找兇手留下的痕跡。


    劉希聖一個激靈,想起來了。


    “宗主,京城新近來了一個姓朱的野道士,自稱是萬樹梅花潭的人,今夜也在宴上,會不會就是他下的手?!”


    “萬樹梅花潭的人早死得所剩無幾,幸存的都隱姓埋名藏起來,會光明正大出現的,隻能是想假冒身份引我們出麵……”


    碧陽君淡淡道,手裏巴掌大的羅盤指針隨著他腳下步伐而轉動,點點螢光散飛,如夢似幻。


    他已經將神識通過此法寶以孫宅為圓心往外擴散,如果附近有修士存在,哪怕是大能宗師……


    碧陽君忽然腳步一頓,麵色微變。


    “尊駕這等修為,不覺得躲躲藏藏有失身份嗎?何不出來一見!”


    一道身影從黑暗中步出。


    白衣男人高潔冰冷,如山巔絕壁不沾凡塵的鬆。


    “你就是南嶽洞天的宗主?”


    劉希聖叫起來:“宗主,他就是那個姓朱的野道士!”


    碧陽君原本漫不經心的神色多了幾分認真。


    “尊駕貴姓大名?”


    對方:“朱鹮。”


    碧陽君自然沒聽過,但他能感覺到朱鹮身上若有似無的威壓,這是同為高手才有的感應。


    “尊駕可曾看見殺我門下弟子的兇手?”


    朱鹮:“為何我不能是兇手?”


    碧陽君:“以你之修為,殺他們如切瓜砍菜,不費吹灰之力,根本不必偷襲。周蘭卿身上的傷口,是兇手趁人不備聲東擊西下手的,此等偷摸行徑,隻會是真正萬樹梅花潭的餘孽所為,他們若有你這樣的幫手,當初也不會一夕之間就被滅了。”


    他打破慣例對一個陌生人說這麽多,也存著看重對方,不想樹敵的心思。


    朱鹮:“兇手已經跑了,往西南方向而去。”


    碧陽君點點頭,並不急於去追。


    “多謝,聽我門下弟子方才說,近日閣下在京城行走,也冒用了萬樹梅花潭的名頭?”


    朱鹮:“不錯。”


    碧陽君:“為何?”


    朱鹮:“自然是為了引你們出來見麵。”


    碧陽君眯起眼,慢條斯理將手中羅盤收起。


    “引我們出來,然後呢?”


    朱鹮道:“我剛突破境界,修為不穩,需要有旗鼓相當的對手。”


    碧陽君氣笑了:“你把本座當練功樁了?”


    朱鹮的眼睛在夜色中微光爍爍。


    “我本以為南嶽洞天在京城修為最高的,就是國師萬仞山,沒成想還能等到你這位宗主,聽說你在兩百年前就晉了武仙境,修為比起祝玄光也不差多少。”


    原來是個武癡。


    碧陽君:“本座有事在身,現在不想與你切磋,你若想找對手,迴頭我可以幫你約萬仞山出來。”


    朱鹮:“不,萬仞山的修為肯定沒你高,我就要你。”


    碧陽君麵色微沉。


    “本座出手非死即殘,你想好了。”


    他反手翻開掌心,一把銀白色的長刀出現。


    說是刀,外形卻更近似劍,宛若唐刀。


    南嶽洞天是武修宗門,也就是說門下眾人不拘兵器,不像劍修隻用劍。


    朱鹮眼睛一亮,冰冷表情霎時變得生動。


    他感覺到迫人威壓和棋逢敵手的戰意撲麵而來。


    體內的朱寰劍無聲顫動,仿佛渴望即刻離鞘。


    碧陽君的神色也慢慢凝重起來。


    “你到底是誰?”


    對麵甚至還未出手,他的尋龍不至刀竟就能感受到劍意,在他手中發出清越長吟。


    這是多少年沒有過的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萬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夢溪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夢溪石並收藏萬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