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你知道沈師祖燈滅劍碎的事情吧?”


    茶鋪二樓臨窗,謝長安把玩手裏的茶盞,以這樣的問句開頭。


    沈曦點頭,此事對赤霜山大多數弟子也是絕密,但不包括他這個將來要繼承掌教衣缽的大弟子。


    “但誰都無法證明沈真人飛升失敗了,因為沒有人見過他隕落,而參妙真人渡劫失敗,是我們親眼所見的。”


    謝長安問:“除了沈六知之外,最近一個渡劫成功的修士是誰,你還記得嗎?”


    沈曦道:“應該是距今六百年左右,南嶽洞天的伯陽君,他也是南嶽洞天第二任宗主。再之前,赤霜山的蘇有法蘇真人,他也是史載白日飛升成仙之人。”


    謝長安看著他:“也就是說,除了這兩位,再往前的,就屬於傳說中的人物了?”


    沈曦冷靜道:“那又如何?”


    謝長安:“我承認渡劫是一個世上十有八九修士都越不過去的坎,但世間天資能力並重的宗師大拿難道就少了嗎?以參妙真人的修為根基,為何會隕落?我們當日親眼看著落在她身上的天劫已經遠遠超過本應有的劫數,她最後為了保住宗門,不得不選擇犧牲自己,難道沈師兄就一絲一毫不曾懷疑過嗎?”


    沈曦:“懷疑什麽?”


    謝長安一字一頓:“懷疑天道。”


    沈曦唿吸微滯,隨即低喝:“謝長安!”


    兩人對視良久,少女歎息:“沈師兄,你若真沒有過半分懷疑,就不會是這種反應。”


    沈曦絕口不提自己有沒有懷疑過,他隻是皺眉道:“你的話不對,什麽叫天劫超過本應有的劫數?天劫並非定數,說好多少就是多少,也不可能讓你討價還價。修士心念一動,往往也能引發萬物感應,焉知參妙真人一生順遂,不是將劫數應在此處?”


    “更何況,除了伯陽君和蘇真人,上古時成仙的修士不在少數,隻不過如今已成傳說,你不能因為近些年無人成仙,就懷疑……”他頓了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道無私,眾人皆知。”


    謝長安:“你在說服我,還是在說服你自己?”


    沈曦:……


    他也曾遊曆於名山大川之間,見過各色妖魔鬼怪江湖險惡,知曉修士不過是仗了力量高人一等,脫開那層仙風道骨的皮,實則勾心鬥角人心鬼蜮一樣不少,絕不會像從小與世隔絕的高嶺之花一般認為修士就該比凡人更為品性高潔。


    可即便如此,沈曦也未曾像謝長安這樣膽大包天惡意揣測。


    至少他在謝長安這樣的修煉資曆時,是不會往這方麵去想過的。


    兩人的對話四周是有靈氣屏障的,但沈曦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們在進行這番對話時,會不會因為提及天道而被關注?


    隨即他又覺得自己肯定是受了謝長安的蠱惑。


    “沈師兄,對我們而言,上界代表了天道,它就像凡間的朝廷,高高在上,遙不可及,萬民對它寄於期望,能入朝為官,是讀書人畢生的夢想。”


    “但我自幼長在宮廷,親眼看見它是如何運轉的。”


    “朝廷是人組成的,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人求利,有人求名,朝廷二字看似威嚴,其實不過是人心萬象凝聚,這些人心裏,有皇帝的私欲,也有百官的私欲,百般拉扯,盤桓割據,它會冤枉好人,也會克扣賑災的錢糧,就像高仙芝的死,就像哥舒翰的敗。”


    離夢城的夜似乎格外長,少女麵頰隱在紅燭明滅的陰影之中,半是嬌顏,半是晦澀,娓娓道來,卻莫名有種近乎邪異的魅惑。


    沈曦原先並不是一個會去關注他人容貌的人,此刻忽然不合時宜有點走神。


    許多張臉在他腦海裏晃過,有男有女,有熟識也有萍水相逢的,但似乎沒有哪個人的容貌能比得上眼前少女。


    謝長安自入赤霜山後,隨著年齡增長,修行有成,皮相上也越發出色。


    隻是修仙地界講究強者為尊,容貌再好若無實力,也容易淪為玩物爐鼎,她先前又時常閉關很少露麵,也就鮮有人去關注到這種難以忽視的出眾。


    “那麽上界呢?”


    這句話入耳,沈曦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


    謝長安之前的鋪墊無疑是成功的,許多離奇古怪的念頭不可避免紛紛閃過,在他眼前形成越發荒誕的亂象。


    “你不要——”


    沈曦口幹舌燥,想否認訓斥,說你不要妖言惑眾,卻不知為何說不出口。


    他居然還想聽謝長安說下去。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假如,乾坤真有私呢?”


    少女意味深長的表情伴隨一聲驚雷,不僅落在離夢城上空,也砸在沈曦心口。


    他倏然一驚,忍不住抬頭往外看去!


    雷聲之後,雨珠滾滾而下。


    青石板很快被衝刷幹淨,淅淅瀝瀝,屋簷瓦片垂水成簾。


    結界沒破,不像天雷,倒像普通的雷陣雨。


    沈曦麵色一鬆,又冷下來,鄭而重之告誡。


    “謝師妹,慎言!”


    謝長安斂了神色,低頭喝茶,好像自己什麽都沒說過。


    一席對話無疾而終。


    天色稍晚,兩人就各自散去。


    但沈曦讓謝長安慎言,他自己卻因為這一席話,當夜翻來覆去長夜難眠。


    假如,乾坤真有私呢?


    他在淺眠時驚醒,心頭如有雷響,怔然無語。


    反觀始作俑者謝長安,卻是一夜好眠。


    她與祝玄光約在酉時,晨起之後先打坐,再用飯,等過了晌午,太陽不那麽曬了,她才慢慢往城外走。


    昨夜雨後草木愈發鮮明,飽滿花枝盛不住沉甸甸的水氣,耷拉著垂下脖頸,不少碎花因此灑落在地,粉白相間,延綿出一條生機勃勃的春路。


    這小鎮多是入夜了反而更熱鬧,白日裏零零散散,商鋪都未有幾個開門的。


    也因此那些落花也未被人過多踐踏,兀自悠悠蕩蕩飄落在路過的少女身上,又為她發頂白玉簪染上一抹粉胭。


    往東一直走就能看見百尺亭,路上還有賣花燈的,謝長安問了才知道再過幾日就是中秋佳節,此地民間有放燈祈福的習俗。


    小鎮雖然地處離夢城外城,絕大多數都是修士,但修士與凡人看的都是同一輪明月,不因力量差異就有所免俗,自然也是要過節的。


    “小娘子,你也買一盞燈吧,便是不為祈福,這燈在夜裏也是好看的。”


    賣燈的人見她駐足,忙推銷道。


    “我這些燈都是親手紮的,而且與外頭不同,點了火之後會有香氣,而且這燈紗上的畫會動。”


    謝長安還真來了點興趣:“怎麽個動法?”


    “瞧好嘍!”


    賣燈者想必也不是頭一迴給人做展示了,聞言從身後拿出一盞用過的燈,重新點上,那燈紗上原本畫了一簇水上荷葉,隨著燭火燃起,點點金光自內而外流溢出來,荷葉水波就跟著輕輕搖曳,無風自動,連帶被團團圍攏在荷葉中間的一朵花苞,也緩緩綻放。


    謝長安明白了:“這燈上用了靈氣吧?”


    賣燈者笑道:“正是,那燈座下麵埋了符籙,小小把戲不值一提,就是圖個新鮮。”


    確實新鮮,人間也沒有這種能“活過來”的燈,價格自然比尋常河燈要貴數倍,不僅要付人間的銀錢,還要付些對修士來說有價值的物事。


    謝長安不講價,直接拿三張無字符換了三盞燈,賣燈者樂壞了,還額外送了她一枝蘸滿水珠的桃花。


    天色漸暗,河邊已經有人開始放燈。


    大多是尋常河燈,也有謝長安買的那種燈,飄飄然懸浮在河道上,順流而下,流光溢彩,如天上星被搖碎落入凡間。


    兩旁樹上也零散懸掛係著繩結的紅色飄帶,上麵寫了懸掛之人的願望。


    謝長安路過時掃了兩眼,發現上麵既有凡人想要的兒女雙全長命百歲,也有修士想要的早日升境以達圓滿,隻是不知道這樣多的願望,何人能滿足。


    如果他們祈求的是上界神仙,那上界神仙的願望又要誰去實現呢?


    謝長安天馬行空想道,不妨礙她也入鄉隨俗,寫下一張字條,折好放入燈座下。


    這些用了符籙,有些靈氣的燈籠,能比尋常燈籠耐用許多,在河道上漂個幾天幾夜也不會打濕沉沒,甚至還能一路漂到盡頭被別人撿著。


    第一盞燈是給李漓的,到了第二盞,謝長安認認真真把“願鄭蘆娘離苦得樂”幾個字的字條放好,再點燃燈籠,讓其隨波逐流。


    剩下一盞她沒有再寫,拎著燈籠起身,慢悠悠往前走。


    百尺亭雖然得名百尺,但其實建於緩坡之上,離最近的河道也不過數十步遠,但這裏位於山北水南,樹蔭遮蔽,白日裏也照不到陽光,更勿論入夜之後,近則陰氣沉重,修士尚且不愛過來,凡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這處便罕有人至。


    此時祝玄光站在亭子裏,比約好的酉時早了整整一炷香。


    他望見不遠處河道上漂流的河燈,兩旁有人彎腰放燈,有人閉目許願,簇簇溫暖宛若人間煙火,也承載著他們欲求而不得的願望。


    他望見少女提燈慢慢走來,另一隻手拿了一枝桃花。一路走,花一路落,還有幾朵頑固不肯離開枝葉,隨著她的腳步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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