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三人依舊在房內吃過早飯,天賜便提出要繼續趕路,英姑一言不發,麵色確是有些暗沉,似是有什麽心事。


    縈素隻當是英姑風寒還沒好,不想這麽快趕路。她指著桌上幾個竹筒罐寬慰英姑道:“姑姑你放心,我已經提前熬好了這幾日的藥,就放在這竹筒中,便是路上沒有客棧,生堆火一樣可以熱藥。”


    這還是她在大理國學到的方法,大理盛產粗壯的毛竹。在毛竹還青翠時砍下,沿著竹節鋸開來,一端保留完整的竹節封口,另一端在竹節處開個口子,可以直接用來當做容器煮飯。青翠的毛竹帶了竹子的清香,煮出的飯也異常好吃。


    她們在大理時若遇外出,便拿竹筒當做容器盛水裝飯帶在身上。這次從大理過來,縈素也是特意備下好些新做的竹筒帶在車上,以備不時之需。


    今早給英姑熬藥時她靈機一動,索性多熬了幾日的藥,也放在竹筒中帶著,這樣便是路上錯過客棧,也不會耽誤英姑服藥。


    英姑見她這般細心體貼,心下感動,朝她溫和一笑。等目光轉到天賜身上時,臉色陡然一暗,神色變得頗為複雜。


    她似是話中有話道:“我這身子怎麽樣,我心裏清楚的很,一時半會是沒事的,這裏離那避風山莊也隻有幾日的路程,早點去也好。”


    天賜聽她提到避風山莊,神色上登時有些不自在,他衝縈素咳嗽一聲,暗暗的丟給她一個眼色。


    縈素忙道:“姑姑,當年我們逃難,迫不得已才從那山上翻過,如今這馬車如何能過那山?不如走官道吧,還能快些。”


    “可是我們此行迴來中原,之前不是商議好了,先去鳳鳴山的避風山莊麽?難道這不是素兒你六年來一直的心願麽?”英姑裝作什麽也不知,話雖是衝著縈素問的,眼睛卻隻顧看向天賜。


    縈素勉強笑道:“避風山莊早些去,晚些去也是一樣的。如今故都就在眼前,哪有不先迴去的道理?”


    英姑疲憊的雙眼從縈素臉上掃過,見她麵上裝作若無其事,隻是她低頭默默的在那裏收拾行李時,一瞬間,滿臉落寞的神情卻將她心中的遺憾暴露無遺。


    天賜今早見英姑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又是話裏有話。不知道昨天自己與縈素說的那些話是不是被她聽去,再加之他心中有鬼,忙借口去準備馬車,躲了出去。


    果然,英姑昨日聽到兩人的對話,知道縈素臨時放棄去避風山莊尋人全然是因為心疼自己的身子。其實是先迴故國還是先去避風山莊並沒有什麽太大的關係,若是避風山莊還在原處,便是晚兩日去也不會有什麽變故。若是不再了,那更是不必急於一時。  隻是見她如此輕信於天賜所說的話,心地又是那般的單純善良,英姑忍不住為她的將來擔憂起來。


    她不是不知天賜對縈素的心思,不可否認,天賜是愛縈素的,英姑也相信,若真是遇到險境,天賜絕是可以放棄自己的生命去換縈素的安全。但是天賜骨子裏卻帶著天生放蕩不羈的孤傲。他愛縈素,愛的卻有些執著和自私。


    英姑還記得在大理時,村裏的少年無一不為天人一般的縈素所傾倒。自縈素到了十五六歲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便時不時有人來家裏求親。


    那時英姑雖是隱約猜測到天賜對縈素的心思,但究竟縈素是主她是仆,從尊重她個人的選擇來說,每次英姑都會去問縈素自己的意思。


    毫無疑問,縈素自然是每一次都直截了當的迴絕了。這村裏住的都是逃難來的漢族人,大家一般無二的難民身份,都是寄居他鄉,倒也沒有誰欺負誰逼迫誰的事情發生。漢人家的少年難免有些大男子主義,臉皮又薄,被人拒絕了總是件丟人的事,便也不再死纏爛打,況且同一個村子裏住著又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再見麵都隻當沒有過提親一事。


    直到有一次,村裏某一家的少年求親被拒絕後,依舊是不死心。南疆那邊鮮花遍野,那少年便每日一大早去采了最新鮮的花送到縈素家門口。若是其他禮物縈素必是拒絕,但愛花的少女怎忍心把鮮花當垃圾丟掉。雖是每一次縈素都勸那少年不要再送鮮花過來,但人走後她卻又將花插在瓶罐中養著,這樣一來,那少年難免誤以為縈素迴心轉意,便依舊每日送花過來。同樣誤會的還有天賜。


    突然一天,那少年早上沒有過來。正巧那天縈素出門去給英姑抓藥,那少年的家人找上門來,英姑這才知道,天賜一大早出去,竟是去山上找那少年,一言不合之下,險些將人打殘。


    英姑自是向著人家賠禮道歉一番,又賠付了許多醫藥費之後,對方總算是念著大家一個村比鄰而居這麽多年,又可憐英姑一副常年累月病怏怏的身子,這才作罷。


    縈素雖是自始至終不知道此事,但村裏少年間卻慢慢傳遍,大家都知道天賜這個縈素姑家的表哥對表妹有意,又忌憚他會功夫,日後便再也沒有上門提親的。


    自那事起,英姑總算是清楚了天賜的心思,他決然不允許任何人染指縈素。


    想起往事,英姑歎了一口氣,天賜本性不壞,就怕他對縈素的愛慕太過瘋狂,倒讓他越行越遠。


    她活著一天,便能挾製天賜一天,不論如何,天賜既然認自己這個娘,自己的話他總歸是要聽的。


    “姑姑,你這是怎麽了?”縈素把收拾好的行李都放在了桌上,隻等著天賜上來取。一抬頭,見英姑麵色凝重的坐在那裏,看上去滿腹心思。


    英姑被她叫了幾聲才迴過神,她目光轉到縈素臉上,見她正俏生生的睜著一雙清澈如泉的眼睛關切的看著自己,沉默了片刻,最後卻隻道:“沒什麽,就是總覺得累罷了。”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轉眼天賜推門進來,見兩人好似剛才正在說話,心裏有些忐忑不安,臉上的笑也帶了幾分僵硬,他忍不住試探道:“車已經備好了,錢也跟掌櫃的結清了,娘你看咱們走不走?”


    縈素從桌上拿起包袱背在身上,走到英姑身邊扶她站起身,衝著天賜道:“姑姑剛才說身子乏,我扶姑姑先去車裏躺著,你別忘了把那幾罐熬好的藥帶著。”說罷便扶著英姑自顧自的先下去了。


    天賜見縈素神色沒有什麽異樣,等兩人出了房間,這才鬆了一口氣,忙拎了桌上剩餘的行李和竹罐跟在後麵去了。


    自從這日三人出了店門,沿著官道朝著通往龍城的方向而去,一路上,英姑仿佛變得更加沉默起來。雖說以前她也不是個多話之人,但現在一天到晚都說不上幾句話的狀態,卻讓縈素為她的身體倍加擔憂。


    如此走了三四日,這日馬車到了一個三叉路口,路口處立了一塊界標,上麵標明了往左便是通往龍城的官道,往右卻是通往鳳鳴鎮的。


    天賜看到界標上的鳳鳴鎮三個字隻覺得有些刺眼,他裝作不經意朝著身後車廂瞥了一眼,不見車廂裏有什麽動靜。這一路縈素和英姑坐在車中,每到一處若不是車外的天賜開口說明,兩人一般也不會主動問起。


    天賜咽了一口唾沫,索性當做自己沒有看到界標,悄悄的趕了馬朝著左邊的官道而去。


    隻是他心下有些奇怪,照理說酈城和龍城之間來往的商人應當不少,但是剛才在三岔路口時,唯見來往的行人都是走的鳳鳴鎮和酈城這個方向的官道。卻不見一個人往龍城這個方向走。


    他原本也想要停下車找人打聽一下是何緣故,卻又怕縈素聽了鳳鳴鎮之後臨時改變主意,這才不管不顧的徑直朝著龍城方向去了。


    說來也稀奇,這官道寬敞平坦,比剛才看著通往鳳鳴山的那條路要好得多,但是一路北去,竟是沒見到一個南來北往的客人,天賜越往前行,心裏越是有些發慌。


    馬車沿著這官道沒走出多遠,等看到前方路中的路障之後,天賜總算是明白了原因。


    路障立在官道中間,上麵還寫明了禁止通行四個大字。路障後麵的地上黑壓壓的坐著一些人,雖不知是什麽身份,卻遠遠的見有些穿著衙役衣服的人混在其中。


    天賜硬著頭皮趕著馬車近前,人群中顯然有人注意到他,一個身穿衙役服侍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他走到路障前,衝著天賜一擺手,示意讓他停下來。


    “官爺,我們要去龍城。”天賜忙勒住馬,一溜身下了車,滿臉堆笑的衝著那男子說道。


    那男子絲毫不理會他的笑臉,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衝著天賜道:“你不識字嗎?沒看到這裏寫的什麽字?此處正在修路,要去龍城,從鳳鳴鎮那邊繞過去。”


    天賜這才恍然大悟為何來往之人都走鳳鳴鎮那條路,他看了一眼路障後麵的官道,想是已經接近完工,看上去平整不過。便忍不住又堆笑著對那男子道:“官爺行行好,我這車上有我生病的老娘,行走不便,如今正是要去龍城請大夫看病,您看我這馬車,如何能從鳳鳴山那邊過去?不如您行行方便,讓我從這邊走了得了。”


    那衙役自從年前被派來監視犯人修路,每日日曬雨淋的甚是辛苦,這幾個月都是牢騷不斷。饒是今日心情還算是好,剛才耐著性子跟天賜解釋一句已算是天大的麵子,見他蹬鼻子上臉,不知好歹,怒火頓時衝上眉頭,衝著天賜吼道:“你算個老幾,怎麽人人都看到了酈城城門上的告示,就你瞎了狗眼看不到?趕緊給老子滾,你娘老子生病管老子什麽事?”


    天賜臉上的笑還沒來及褪去,被他這樣一吼,心中惱羞成怒,雙手不自覺的攥成了拳頭,下一瞬間便要朝著那男子的麵門揮去。


    車廂中響起一聲幽幽的歎息聲,隻見他身後車廂的布簾被一隻幹枯的手掀開來,從車廂中探出一個女人的腦袋,看年紀不過是四五十歲,卻帶著風燭殘年般的虛弱神態。  “天賜,聽官爺的話,早些迴頭吧。”英姑一語雙關的勸道。


    又衝著那衙役客氣道:“官爺莫要生氣,我們是外鄉人,又不識字,倒是不知道修路的事,如今多謝官爺提醒,這就調頭迴去。”


    那衙役原本以為天賜說車廂中有生病的老娘,不過是為了騙自己行個方便,如今見車廂中探出的腦袋,果然是個生病的婦人,見那婦人說話客氣,火氣倒是退了一大半。


    天賜迴頭皺眉衝著英姑道:“娘,您這身子,如何能翻過那山?”


    還沒等英姑說話,那衙役搭腔道:“這官路修了年把,鳳鳴山那邊早就從山腳下開了小道,不用翻山,你這馬車可以直接繞山而過。”


    “娘,可是那麽一繞,怕又是要耽誤個幾天。我看這路明明可以走。”天賜忍不住辯駁道。


    “沒錯,是能走,可是上麵沒發話讓走,你有本事走走試試。”那衙役見他冥頑不靈,火氣又有點冒上來。


    “為什麽?”天賜見那幫修路的犯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大大咧咧的坐在地上看這邊的熱鬧。


    “今天大爺心情好,不妨告訴你,下個月有采女要進宮,縣太爺修這路,就是為了讓采女進宮時走的。采女一天不進宮,這路就不能通行。”


    衙役趾高氣昂的衝天賜道,語氣中帶了一絲挑釁,意思便是有種的你就走走看。


    見天賜還欲與那衙役爭辯,英姑忙道:“天賜,不過是晚一兩日的事,何必多生事端。”說罷,她又對著那衙役再三的謝了,徑直縮迴腦袋,放下布簾。


    天賜心上似有不甘,但看了一眼那衙役背後,除了修路的犯人,還有十幾個監管犯人的衙役正站在那裏看這邊的熱鬧,知自己若是硬闖,自不是明智之舉。隻好怒哼一聲,一躍上了馬車,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馬鞭,調轉車頭,朝來時的三岔路口返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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