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河流山川還未露出其本來的麵目,一切都是朦朦朧朧,雲山霧罩。


    大名府城南五裏,永濟渠河岸邊,一處水草豐茂的淺灣處,幾處火把下,十幾個衣衫襤褸、頂禿黑瘦,腦後垂著幾根細長辮子的“奴隸”們,正在費力的從河中舀起水來,倒入旁邊的一個個木桶中。


    這此處距離李渡鎮不遠,是西城外的一處渡口,平時停泊貨船,原來還有一處集鎮,酒樓歌肆,商鋪林地,甚為熱鬧。


    自從金人圍攻大名府以後,這裏也被一把火夷為平地,又成為了芳草萋萋的河畔荒地。


    “大牛哥,趁著天沒亮,反正左右無人,要不咱們逃吧?”


    看到四周無人,一個瘦弱矮小的少年,臉上一道尚未結痂的鞭痕,悄悄對著旁邊一個虎背熊腰的年輕漢子說道。


    “二虎,往哪裏逃?”


    大牛看了看周圍,搖搖頭,低聲說道:“且不說咱們能不能逃得出去。就是逃出去了,營裏的200多鄉親都要受到株連,都會被女真人馬踏處死,你敢這樣嗎?”


    另外一個中年漢子也是低聲說道:“二虎,運河的水這麽大,怎麽能遊得過去?沿著兩岸跑,很快就會被女真人的騎兵追上,到時候比死還難受。虎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二虎流下淚來,哽咽個不停。


    “大牛哥,二狗叔,我再也受不了了。若是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天,我就會死在他們的手上。”


    大牛看了看黑漆漆的周圍,把水桶放在地上,低聲道:“直娘賊的老天爺,這些番子禍害鄉親,燒殺搶掠,不得好死。也不是沒有機會,隻是到時候大家一定要抓住。”


    二虎止住了抽泣,二狗在一旁急聲問道:“大牛,到底有什麽法子能逃出去,你快些說來。!”


    大牛看了看周圍,低聲道:“若是能偷些木料,紮成筏子,順流而下,也許有條活命。”


    二虎搖頭道:“番子察的甚嚴,一旦被發現,可就是死路一條。這行不通!”


    眾人聽到二虎的話,都是沮喪地垂下了腦袋。


    “總勝過在這裏等死。就看番子進城以後,會不會放過咱們。”


    大牛的話,讓眾人起了一絲希望。金人進了大名府,若是心情好,自己這些人或許還能留得一條性命。


    “那些個官軍,已經走了好幾撥,也不知道走完了沒有。”


    “這些個狗日的,欺負百姓在行,一打仗就落荒而逃,狗日的算什麽官軍!”


    “要我說,官家才不是東西,奪了兒子的皇位不說,還一溜煙跑去了南方,把咱們這些人留在這裏!狗日的又算什麽皇帝!吃屎去吧!”


    眾人忿忿不平,議論紛紛,聲音有些大,大牛趕緊低聲勸阻。


    “聲音都小些,讓番子聽到了,到時候大夥都要吃苦!”


    眾人繼續幹活,大牛眼光掃向河麵上。隻見上麵朦朦朧朧,漂過來很多黑影,好像是有船隻劃了過來。


    待近了些,眾人都是看的清楚,果然都是船隻,上麵都是麵色凝重,頂盔披甲的軍士。


    二虎剛要驚叫,大牛反應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低聲喝道:“你是不是被嚇傻了,趕快熄掉火把!”


    還沒等眾人熄滅火把,周圍的水草中,鑽出來幾十條漢子,個個麵色黝黑,人人張弓搭箭,持刀執槍,把大牛等人團團圍了起來。


    “不想死,就別說話,否則休怪我等手下無情!”


    聽到對方說的是宋話,大牛等人都是心裏驚喜。誤打誤撞,


    竟然碰上了大宋官軍。


    “將軍切勿動手!小人都是宋人百姓,不是金人。小人們被金人抓去當了奴隸,現在在營中燒火取水,做一些苦力雜事。”


    大牛摸了摸自己的禿頭,不好意思到:“將軍你看,這都是番子剛給剃的。”


    領頭的軍官上前看了一下,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他把刀插迴刀鞘裏,低聲問道:“你等真是宋人百姓?”


    眾人都是連連點頭,大牛低聲道:“小人們都是宋人,都是大名府的百姓,被金人擄掠至此。敢問將軍是何處的兵馬,是來殺番子,救我等的嗎?”


    眾人都是心頭激動。這些宋兵個個剽悍,人人龍精虎猛,看樣子不是花架子。


    軍官點了點頭,低聲道:“你們不要害怕。我們是忠義軍,王鬆王相公的部下。既然你們就在金人的營中,那就不用迴去了,我軍馬上就要攻擊金人。你們說一下金人的營中情形。”


    大牛等人都是大喜過望。大牛恭聲道:“原來是王相公的部下,這下大夥兒都有救了!”


    軍官點點頭,看了看大牛等人,皺著眉頭說道:


    “等會把你們頭上的辮子都割了,我們李將軍,最見不得這些。”


    眾人連連點頭,人人放下心來,這一下,可算是有救了。


    “將軍,還請救救大營裏的鄉親!”


    “稍安勿躁,事情很快就會解決!”


    軍官帶著大牛等人迴到了船上,李彥仙正在船上等候。看到大牛等人的女真人“發型”,李彥仙馬上皺起了眉頭。


    “李統製,西南的是女真番子軍營,東南是一些其他番人,距離河邊二裏之遙;中間是三四千人的宋人奴隸;整個北邊都是漢兒步卒營地。”


    李彥仙問了金兵大營的駐紮情況,立刻下達了軍令,船上的士卒開始紛紛行動了起來。


    “可惡的番子,果然是宋人百姓夾在中間,漢兒在陣地前沿,二者一起充當炮灰。兄弟們,點起火把,先轟擊番子的騎兵大營!”


    他看了看大牛等人,沉聲道:


    “讓李四來,他不是會剃頭嗎,給他們把頭都剃了,看著膈應!”


    李彥仙軍令下達,船上亮起了許多火把,河麵上形成了兩條長龍,星星點點,黑夜中煞是好看。


    一隊隊的軍士,一艘艘的船隻調準了方向,一門門的火炮被擺正,炮手們手忙腳亂地裝填起彈藥來。


    大牛粗粗看了一下,每艘船的船舷邊,這種圓管子大約有4-5個,這樣算起來,這六七十艘船隻,最起碼也是兩三百個。


    卻不知道,這樣的圓管子又能做甚?


    “你,別看了,該你了!”


    李四手裏拿著剃刀,把向河麵上張望的大牛,從冥想中拉了迴來。


    河麵上火把亮起,女真大營中一片騷動,刁鬥聲不斷。箭樓上的金兵發現了河上的情況,開始大聲驚叫了起來。


    “李將軍,火炮彈藥已經裝填完畢,請你下令。”


    李彥仙看了看灰蒙蒙泛白的天際,女真大營之中,亮起了不少火把,顯然金人已經被驚動。


    “先是實心彈,瞄準了南麵的騎兵大營,先打上十輪再說。”


    自從東京城迴來後,這還是他第一次上戰場指揮。長時間沒有和金兵交戰,讓他反而有了一些興奮和期盼。


    “你們幾個,全部用手把耳朵捂上,嘴張開,不要一會被震成了聾子!”


    二虎一行人趕緊照做,蹲在了甲板上,人人緊緊捂住了耳朵。


    金軍營地,晦暗不明中,滿臉烏黑、十指蒼蒼的黃潛善一身粗布衣裳,禿頂垂辮,活脫脫一個女真人。借著火把的光亮,他抱著一捆稻草,正在侍弄馬棚裏的戰馬。


    當日他帶兵逃出了洺州城,誰知卻遭到了一隊女真騎士的追擊。士卒潰散,他慌不擇路,藏了起來,才躲過一劫。


    感到身上的官服過於招搖,他拋棄了自己的戰馬,在官道上的死人身上隨便扒了一身宋人百姓的衣服,夾在難民當中,一路向南逃去。


    到了大名府地界,天公不作美,完顏宗輔的部下四處剽掠,他也不能幸免,便被抓了奴隸。


    這一個月來,黃潛善是生不如死,痛不欲生。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多年的他,如何能承受得了這樣非人的折磨?


    發髻被剃成了女真人的樣子不說,每天天不亮,就從那豬圈一般的窩棚裏起來,一天勞累到晚,全身又酸又痛,手上全是血泡,指甲斷了不說,裏麵還都是汙垢。


    白天不是兩碗稀菜粥,就是一塊又黑又硬的燒餅,使勁嚼才能咽得下去。做活時,動不動就要挨女真人的皮鞭,做活和在那豬圈一般的帳篷中歇時,還要忍受恃強淩弱者的拳打腳踢、以及臭不可聞的汗味和腳丫子味。


    花天酒地、驕奢淫逸的他,怎能忍受得了這樣的摧殘,他幾次三番向金人表明身份,反而遭到了金人的恥笑和無情的鞭撻。


    完顏宗輔根本懶得見他。完顏闍母和耶律馬五等人陣亡的消息傳入完顏宗輔的耳中,更是讓他暴跳如雷,要不是這一場大雨,他已經揮兵北上,攻擊邯鄲了。


    大名府宋軍遲遲不肯退軍、讓女真人進城,這更讓完顏宗輔火冒三丈。一頓鞭撻之後,他直接把黃潛善劃到了奴隸營裏,讓他先在裏麵受幾天苦再說。


    黃潛善有苦說不出來。誰讓他的兒子黃秠宣完旨以後,隨軍悄悄而逃,把他這個老父親留在了河北征伐之地。


    誰又讓他棄城而逃,時運不濟。


    而大名府又一直降而未投,完顏宗輔把這筆賬,又算在了他的頭上。


    兒子未能前去,肯定是金人隔斷交通。兒子娶了皇帝的愛女,還要繼承黃家的香火,如何能陷在這河北糜爛之地。


    想他曾經是一方大員,河間知府、洺州知州、兵馬副元帥,位高權重,萬人敬仰,如今卻淪落至此,成了金人的奴隸。


    “啪”的一聲鞭響,黃潛善正在冥想,背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轉過頭去,一個金兵手裏舉著火把,正在惡狠狠的盯著他。


    “你這廝,幹事漫不經心,又在這裏偷奸耍滑,是不是不想活了?”


    女真人操著生硬的宋話,手裏的皮鞭又舉了起來。


    “軍爺切勿如此!”


    黃潛善一下子跪了下來,連連磕頭道:“就請軍爺高抬貴手,通知一下訛裏多元帥,小人真是大宋的大臣,求他饒了小的吧!”


    聽到黃潛善叫完顏宗輔的女真名,金兵睜大了眼睛,揮起了皮鞭,就要抽下來。


    “鐺鐺”的刁鬥聲響起,箭樓上的士卒大聲吆喝了起來。


    女真大營的火光亮了起來,金兵匆匆離去,手裏的皮鞭終究沒有落下來。


    黃潛善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嘴裏麵喃喃自語:“你這番子,本官真是大宋的重臣,你怎能如此對我?”


    看著營中金兵拿著刀槍,匆匆忙忙,你來我往的情形,黃潛善不由得心裏一愣,莫非番子又要出去擄掠?


    至始至終,他都沒有想到,會有宋兵會前來劫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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