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三年十一月,河東之地,天色灰蒙蒙的,原野上一片蕭瑟,覆於茫茫的雪白之下,北方大地一片寂寥,天地間充滿了蕭殺之象。


    無數的黑點從北方的山坡出現,黑點大了,才看清楚是一堆堆的宋軍,三五成群,騎兵夾雜其間,亂糟糟一片,沒有了隊列,丟盔棄甲,人人麵色茫然,神色驚恐,向著南麵而去。


    垂頭喪氣,魂不守舍,死氣沉沉,衣衫不整,亂七八糟,此時此刻,他們不像是一支隊伍,倒像是一群乞丐,一大群成千上萬的乞丐。


    從他們那破敗的軍旗可以看出,他們是宋軍,守衛石嶺三關的忠義軍。而如今,他們舍棄了三關,撤往了太原城。


    這還是那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令女真鐵騎聞風喪膽的赳赳雄師嗎?幾個月前,同樣的隊伍,他們可是收複了太原城,一夜破城。


    到底發生了什麽,使得這支無堅不摧的鐵軍,如此灰頭土臉,竟如落水狗一般?


    耶律亙坐在馬背之上,混於潰軍從中,神情恍惚,直如行屍走肉一般。


    一匹戰馬跟了上來,和耶律亙並排而行,看到耶律亙低頭不語,馬上的騎士也是歎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耶律兄弟,心裏就別難過了。時移世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是奸臣當道,你我也左右不了什麽,好自為之吧。”


    完顏銀術可率部猛攻石嶺關,新來的禁軍將領,石嶺關的守將杜雄,抵抗不了多久,見傷亡不小,竟然下令放棄關隘,趁著夜色,不戰而退。


    幸虧攻城的都是金兵步卒,對方的騎兵並沒有跟上來,否則,能有幾人迴去,殊難預料。


    忠義軍什麽時候打過這樣窩囊的仗?這些個新上任的將領,個個眼高於頂,屁都不懂,一通瞎指揮,那有不敗的道理!


    不用問,耶律亙和他林風,兩個“番人”將領,這次的鍋,他二人背定了。


    “王相公不在,一切都變了。迴到了太原城,不是貶官降職,就是牢獄之災。接下來的苦日子,不知該怎樣熬下去呀!”


    耶律亙自言自語,像丟了魂一樣,眼神中都是苦澀。


    “耶律兄弟,還是忍耐些吧!等王相公迴來,一切都會柳暗花明,兄弟們也都會重見天日的。”


    林風嘴裏如此說,心裏卻是七上八下。王鬆隻帶了兩萬人出征,麵對十幾萬女真大軍,隻怕是兇多吉少。若是王鬆有個意外,他們這些人,豈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任由朝中這些大臣宰割?


    “林風兄弟,要不是我爹娘妻兒在東京城,我就想逃往北地,再也不迴中原。朝廷這些個文武大臣,最容不得我等這些遼人。呆在南地,早晚有一天會身首異處,想起來就讓人心寒膽戰!”


    “耶律兄弟,這些話還是少說為妙。隔牆有耳,要是被有心之人聽到,可是有牢獄之災,甚至殺身之禍。”


    二人正在低聲說話,馬蹄聲響起,一隊宋軍簇擁著一個長大白胖的宋將,從後麵快速向前。


    “耶律亙,林風,你二人賊眉鼠眼,唧唧歪歪,莫不是商量著怎樣逃離太原城?”


    看到耶律亙和林風,長大的宋將放緩了馬速,手裏的馬鞭斜指,臉上的表情極其不屑。


    “杜雄,你這狗一樣的雜種,在這放什麽狗屁,憑你也配跟爺爺說話!”


    耶律亙再也忍耐不住,雙目圓瞪,眼睛裏全是怒意。


    “杜統製,你指鹿為馬,憑空捏造,不怕冷了將士之心嗎?即便是王相公,也不會和我兄弟如此說話。難道你的官職比王相公還高嗎?”


    林風話音剛落,杜雄一雙三角眼怒睜,“倉啷”一聲拔出刀來,嘴裏高聲罵了出來。


    “你們兩個醃臢玩意,也敢辱罵老子!弟兄們,剁了這兩個番賊,張相公和秦相公那裏有我擔著!”


    耶律亙也是摘下了長槍,大聲喝道:


    “我看誰敢上來,老子手裏的槍可不留情!”


    耶律亙勇冠三軍,在忠義軍中威名顯赫,軍士們手裏握著長槍,誰也不敢上來。


    林風麵色陰冷。這杜雄戰場上畏敵如虎,對付自己人卻是毫不留情,實實在在的奸人一個。他羞辱自己二人,顯然想混淆視聽,為自己戰敗找個鍋背。


    “杜統製,你還是好好想想,迴去以後,怎麽向皇太子交代。就憑你,還不是我兄弟的對手,弄不好會身首異處,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林風不卑不亢,背上角弓抓在了手裏,緩緩抽出了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杜雄眼神冰冷如毒蛇,臉上陰晴不定,他和耶律亙二人僵持了半晌,終於插刀迴鞘。


    “耶律亙,林風,老子不和你們計較。迴去後,有你二人受的!”


    杜雄打馬而去,耶律亙憤憤不平,,還要追趕,卻被林風擋了下來。


    “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耐些吧。”


    耶律亙胸口鬱悶,忍不住落下淚來。


    “你我兄弟,何時讓人這般羞辱過?”


    林風也是心中酸楚,想要勸說些什麽,終於隻是換來了一聲歎息。


    太原城中,知府衙門公堂,張憲怒視著秦檜等人,眼睛裏麵要噴出火來。


    秦檜等人這樣做,是要毀了忠義軍嗎?


    自從請求增兵的要求被否決以後,他不止一次的苦苦哀求,甚至和眾將在趙諶下榻的知府衙門外跪了一夜,趙諶已經有些意動,張叔夜顯然也意識到了王鬆大軍孤軍深入的危險。


    完顏銀術可猛攻石嶺三關,顯然已經覺察到了王鬆西進增援府州的意圖。石嶺關輕易就被金兵攻陷,太原城群龍無首的局麵,被金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要想增兵前去,完顏銀術可必會拚命阻撓,金人又占領了石嶺三關,他要率多少兵馬,才能北上?


    原本還已經有些鬆動的局麵,隨著石嶺關的失守,又成了死水一潭。在此情形下,誰還放心自己率大軍前去,置皇太子的安危於不顧?


    “無恥之尤!無能之輩!你們可知道這樣做,會置王相公於險地,置兩萬大軍生死於不顧嗎?”


    張憲的咆哮,馬上惹來了大堂中人的集體反擊,不管是秦檜,還是張俊,即便是李鄴這個小小的軍中參議官,也是立即跳了起來。


    “張憲,身為一軍主將,敗師丟地,你罪責難逃。你不去好好反省,反而在這裏大放厥詞,攻擊朝廷重臣,難道不知道國法森嚴嗎?”


    李鄴說完,秦檜也是立時怒斥起張憲來。


    “石嶺關之戰,乃是耶律亙、林風指揮不力,才使得金人有機可乘。士卒死傷慘重,杜雄不得不撤兵,此乃無奈之舉。你作為一軍主帥,無能昏聵,你不該自己反省反省嗎?”


    張憲目瞪口呆,這些人如此恬不知恥,顛倒黑白,真可以說是震古爍今。他要是一軍主帥,難道不知道率軍北上,增援王鬆嗎?


    “好一張張利嘴啊!”


    孟德輕輕搖了搖頭,臉上掛滿譏諷之色。剛一迴來,擔任石嶺關副將的林風和耶律亙便被降職,而鎮守石嶺關的主將杜雄反而沒有任何處罰,穩如磐石。


    他不由得懷疑,有人暗中使壞,失了石嶺關,斷了援軍北上之路,又使軍中王鬆的舊部得以貶斥,可謂是一箭雙雕。


    國事如此艱難,大宋奸臣當道,可謂是自作自受了。


    “王相公要是有事,大軍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看諸位如何麵對天下百姓,如何麵對君王?各位心願也許得逞,不知君王會不會饒了爾等!”


    焦文通有氣無力的話,讓張叔夜和秦檜等人都是臉色一變。


    “焦……文通,事……情不……會如此糟糕吧?”


    張叔夜臉色煞白,冷汗迭出。王鬆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他這個宣撫判官,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兩萬之眾,對女真精銳十餘萬,跋涉野戰。張判官,你說王相公是不是處境堪憂啊?”


    孟德冷笑著說道。此刻,他已經失去了和這些文臣談話的耐心,和這些人徒費口舌,不留省些力氣。


    “孟德、焦文通,你二人不要捕風捉影,誇大其詞。王鬆西去府州,那是他咎由自取,又與我等何幹。如今重中之重,乃是守好太原城,保護皇太子的安危!”


    秦檜的話語,孟德和焦文通仿佛充耳不聞,二人都是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


    張憲心中悲憤,雙手抱拳,行了一禮。


    “各位上官,末將軍務繁忙,先行告退。”


    張憲大踏步離開,孟德、焦文通等人站起,跟在身後。秦檜和張俊大聲呐喊,眾人都是充耳不聞。


    王彥站了起來,肅拜道:“各位相公,下官暫且告退。各位相公若有要事,知會一聲即可。”


    張叔夜點了點頭,溫聲道:“王統製,麻煩你下去以後,安撫一下眾將。金人恐會南下攻城,太原城的安危,就拜托各位兄弟了。”


    王彥應諾,告辭離去,堂中隻剩下了張叔夜、秦檜和張俊幾人。


    “秦中丞,張統製,你們說,王相公不會真的有危險嗎?”


    張叔夜心中七上八下,再也按耐不住,大聲問了起來。


    “張相公,稍安勿躁。以王相公統兵之能,以忠義軍之精銳,又有誰能當得起忠義軍雷霆一擊!張相公把心放到肚子裏,靜候佳音就是。”


    張俊剛說完,秦檜也是接著說道:


    “張俊所言甚是!再說了,王鬆即便不是女真人對手,往府州城裏一鑽,誰也奈何不了!”


    張叔夜微微點了點頭,坐迴了椅子上,恍然若失。


    他和秦檜等人,竭力想要消除王鬆在河東忠義軍中的影響,誰知事情弄巧成拙,不但失去了石嶺關這些險地,使太原城直麵女真人的鐵騎,還把王鬆和兩萬大軍置之險地。


    “現在,也隻能看王鬆的造化了。希望他平安無事,凱旋歸來,老夫這顆心也就放下了。”


    張叔夜的自言自語,一旁的秦檜等人看在眼中。眾人相對望了一眼,心裏都是冷哼一聲。


    王鬆這等武夫,手握重兵,桀驁不馴,難以管教。惟願他身敗名裂,最好不要迴來,再也不能在朝堂之上耀武揚威,危害朝廷。


    這大宋,還是士大夫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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