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落滿雪花的城牆之上,望著黑夜裏亮如白晝的女真大營,聽著大營中不時傳來的女真人的狂歡聲和喧嘩聲,折可求眉頭緊鎖,半天沒有說話。


    夜空之中,黑漆漆一片,雪花片片,折可求不由得暗暗搖頭。天狼星不見蹤跡,為何女真人還是如此猖狂?


    折虎不是去了太原求援,已經過了兩個多月,為何不見蹤跡?難道說,他是途中出了意外,還是王鬆見死不救?


    心裏雖然忐忑不安,折可求卻不能表示出來。一軍主將,肩負數城安危,即便有變,他也不能讓部下分心,誤了抗敵大事。


    隻是,若是王鬆不能前來,折家軍如何堅守,折家又如何保全?


    折可求心亂如麻,皺緊的眉頭遲遲沒有鬆開。


    跟在他身後的一眾折家子弟,也都是默不作聲,任憑雪花堆滿了兜鍪和鐵甲。


    自從女真大軍兵臨府州以來,府州城被層層圍困,內外交通隔絕,飛鳥也難以逾越。


    難道說,盤踞了西北之地幾百年的折家軍,就要灰飛煙滅,在劫難逃?


    良久,折可求才輕聲問道:“三郎,這幾日的戰況如何,弟兄們的傷亡情況怎樣,城中的糧草是否夠用,兄弟們的士氣如何?”


    一連串的追問下來,折可求心中的煩躁不由自主騰起。不用問,他也知道軍中損失慘重,不容樂觀。


    “父親,今日盤算下來,我軍戰死1236人,重傷1092人,輕傷無數。城中的糧草尚夠使用,隻是箭矢消耗太快,估計支撐不了十天。將士們的士氣堪用,番子殘暴不仁,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兄弟們都是看在眼裏。”


    看到父親查問,一旁的折彥適趕緊上前迴道。


    折可求點了點頭,豐州、麟州、府州,世世代代人們都居住在這裏,彼此都是姻親,關係盤根錯節,緊緊相連。所謂傷一發而動全身,金人這樣大肆屠殺,自然會惹起眾人的同仇敵愾。


    “麟州城的情況如何樣,夏人有什麽動靜沒有,外出巡查的兄弟迴來沒有?”


    折可求轉過身來,緩緩下了城牆,順著街道,向城內走去。


    折彥適一陣心悸,他吞了一口唾液,才支支吾吾的說道:“巡查的兄弟已經迴來了。麟州城有楊知州坐鎮,有四哥,七哥,還有十妹,八妹她們,雖然也傷亡了上千人,但城池可以自保。隻是……”


    “隻是什麽?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別支支吾吾的,有事快說!”


    折可求心頭一沉,腳步停了下來。他看著兒子,皺起了眉頭。


    折彥適無可奈何,隻得硬著頭皮說道:“迴來的兄弟說,十九哥昨日不幸戰死,連屍首也沒有找全。”


    折可求臉色煞白,身子搖晃了一下,緊緊閉住了雙眼。折彥適等人想要上去攙扶,卻被折可求伸手擋了迴來。


    “將軍難免陣上死,這就是他的歸宿。伺機把十九郎的身子迎迴來,在天平山擇日安葬吧。”


    看一眾子侄臉色難看,折可求板起了臉色道:“十九郎為國捐軀,死得其所,你們也要效仿於他。自金人入侵,我折家子弟多有死傷,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你們都聽清楚了嗎?”


    眾人一起抱拳肅拜道:“謹遵軍令!”


    折氏家族早期的葬地在李家窪,規模較小,地處孤山河北半坡上,雖說麵山背水,但地勢低緩,無山崗形勝,這和折氏開創之初不講風水有關。


    至於折氏後來的天平山墓地,情形則是完全不同。天平山墓地在天平山半坡,山高200米,兩側為小峰,前臨溝水,儼然是一塊風水寶地。這也和折氏百年後日益漢化,受風水影響的選擇有關。


    至於折氏旁支折可適一脈,葬地則在黃河東岸的岢嵐軍,和黃河以西的府穀折氏墓地,遙遙相對。


    宣和七年(1125)十一月,金軍西路軍在左副元帥完顏宗翰的帶領下,自雲中府出兵,連克朔州、代州、忻州、石嶺關等晉北軍事重鎮。折可求弟弟折可與防守代州崞縣死節,折可求的另一個弟弟折可存亦駐兵於此,被俘後逃歸病逝,年僅三十一歲。


    靖康元年,金人圍攻太原城,折可求所率麟府軍與之鏖戰,來自建寧寨的幾千精銳全部喪失,其中不乏折姓子弟,可謂是損失慘重。


    折家子弟前仆後繼,為國捐軀,在府州深得士民人心。可代價也是墳塚累累,而且多是英年早逝。


    街道兩旁的屋簷下,密密麻麻,橫七豎八,躺滿了士卒。一些士卒身上蓋著髒亂不堪的棉被,另外一些士卒則是幾個人緊緊擠在一起,全然不顧氣候的寒冷,唿嚕聲震天,酣然入睡。


    巡邏的士卒看到折可求等人過來,想要喚醒周圍沉睡的士卒,卻被折可求伸手攔了下來。


    連日的惡戰下來,許多將士已經幾天幾夜沒睡。金兵耐力持久,一波接一波的車輪戰,讓這些自小習武,吃慣了苦的西北漢子們也是難以招架,疲憊不堪。


    今日下雪之後,金兵終於鳴金收兵,潮水一般退去,暫時偃旗息鼓,大家也能好好地睡一覺了。


    沿著繞城的街道向前走去,街道兩邊全都是東倒西歪、正在睡覺的士卒,他們姿勢各異,全然不顧天氣的寒冷。巡查的將士個個都是臉色凝重,人人臉上無光。


    “瞧瞧你們幹的好事!”


    折可求冷冷地掃了一眼垂頭噤聲的折家子弟,他看了看漫天的雪花,皺起了眉頭。


    “傳令下去,把府衙裏麵的被褥全部拿出來,士卒分成兩撥,一撥迴屋睡覺,一撥在外巡邏。”


    這天寒地凍的,若是凍壞了身子,還那裏有力氣去和金人纏鬥。


    折家子弟們趕緊答應,有人一溜煙跑了出去,直奔輜重庫房。


    眾人進了州衙,還沒有走進後院,就聽到裏麵傳來了陣陣的慘叫聲和呻吟聲。這裏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傷兵場,上千的傷兵聚集在這裏,進行手術和療養。


    “軍醫,求求你,一定要保住我這條腿啊!我才十七,我還沒有成親,我還要殺番子!”


    一個士卒難忍腿上的疼痛,放聲痛哭了起來。


    許多傷兵都是目光呆滯,一起看著哭喊的士卒,麵色蒼白。


    軍醫看了看周圍,無奈說道:“兄弟,你這條腿骨頭已經碎了,若是不把它切掉,把傷口處理了,你這條小命恐怕都沒了!”


    士卒捂著臉哭了起來,不知是恐懼還是絕望。周圍其他的傷兵個個臉色茫然,黯然神傷。


    突然,遠處病床上的一名傷兵從腰間拔出短刀,刺向了自己的脖頸,然後用力拔出。


    鮮血迸濺,傷兵身子向後摔倒,重重倒在床上。他兩眼圓睜,似乎很不甘心。


    “你這又是何苦……”


    軍醫阻擋不及,眼看士卒氣若遊絲,他微微搖了搖頭,無精打采地離開。


    幾個繃帶滿身的傷兵跪在自殺的傷兵周圍,個個哭出聲來。


    軍士上來,抬起自殺士卒的屍體,向營房外走去。一眾傷兵都是看得清楚,傷兵的腹部已經腐爛,左臂處鮮血不斷滲出,原來他的左臂已經斷掉。


    房間裏,到處都是哭喊聲和呻吟聲,重傷員們缺胳膊斷腿,受傷之處白骨森森,慘不忍睹。戰場上的殺戮,殘忍而又無情,一旦重傷,必定是痛苦萬分。


    相對於傷兵們的慘狀各異,病房裏麵的環境倒是寬敞明亮,幹幹淨淨。軍醫們雖是滿頭大汗,卻也忙而不亂,挨個為士卒清理和包紮傷口。


    一個房間裏麵,熱氣騰騰,折月秀正在和一群女子洗滌和蒸煮布條,把幹淨布條晾起來。她滿頭大汗,卻是全然不顧。


    看到折可求等人進來,屋裏其他的女子紛紛行禮出去,屋裏隻剩下折家人。


    看著弟弟唯一的血脈,折可求不由得暗自歎了口氣。要不是有折月秀這個小丫頭在,還不知有多少折家子弟,會因受傷告別沙場,或一命嗚唿。


    弟弟若泉下有知,也是可以瞑目了。


    “月秀,這些日子可是多虧你了!”


    侄女雖然身材高大,看著和成人一般,但畢竟隻有十七歲,還是個孩子,一個沒爹的苦孩子。


    折月秀向伯父,以及各位堂兄弟行了禮,輕聲說道:“伯父不必客氣,這都是月秀份內之事,救的也是我折家子弟。聽說十九哥戰死沙場,還請伯父大局為重,莫要悲傷過度,鬥誌消沉,中了金人的奸計。”


    折可求點點頭,黯然道:“咱們折家人,無論男女,都是馬革裹屍的命運,不管是你十九哥,還是你爹爹,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此次之戰,事關折家百年命運,伯父一定會慎之又慎,不會輕易被番子打趴下!”


    雖然不知還能堅持多久,若是金人再圍上兩個月,折家軍彈盡糧絕,恐怕這府穀折家可就兇多吉少了!


    整個大宋都抵抗不住女真將士的鐵騎,區區的河外三州,又如何能頂抗衡。折家,難道真的是在劫難逃?


    金人的使者和書信連連,讓他歸順,並許給他陝西經略使的位置,坐鎮長安,經略一方。可他折家乃大宋臣子,為大宋守了百年邊陲,真的要投靠蠻族,數典忘祖,和大宋作對,他心裏還真過不了這個坎。


    眼看著要走出房門,折可求忽然停住了腳步,低聲道:“月秀,不管此戰下來,我折家一門能否保存,你和蜀中範家的婚約,都會作廢!”


    眼看著兇多吉少,折可求也是徹底放開。這個時候為了麵子,不顧侄女一生的幸福,實在是有些迂腐和自私。


    折可求等人離去,折月秀心頭激蕩,站在蒸汽騰騰的屋裏,愣愣地盯著牆壁發呆。


    折月秀不由得想起了太行山上,王鬆唱的那首讓她心跳的山歌來: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往前走


    莫迴呀頭


    從此後


    你搭起那紅繡樓呀


    拋灑著紅繡球呀,


    正打中我的頭呀


    與你喝一壺呀


    紅紅的高梁酒呀……”


    紅紅的高梁酒,那到底是個什麽鬼東西,難道真的那麽好喝?


    折虎到底把信送到了沒有,這個油腔滑調的負心人,他為什麽還不率軍前來?


    折月秀站在門口,望著滿天的雪花,思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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