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外,熱氣騰騰,不時有宮女和宦者中暑昏倒,而被拖了出去,那些年輕健壯的執守禁軍,盡管汗流浹背,衣襟濕透,也隻能是強打精神,穆然肅立。


    垂拱殿內,耿南仲、李綱、秦檜、唐恪等一般大臣麵色平靜,古井不波,而在班臣列前,一個黑臉文臣手持奏折,慷慨激昂,正是疾風勁草,震人心魄。


    “……禁絕火器之術,私募軍士,任人唯親,囂張跋扈,枉殺大臣,使兩河之民,隻知其軍,不聞朝廷,隻聞其名,難知君王,此乃武夫當政,藩鎮割據之舉重現,陛下宜追王鬆之罪責,更換主帥,下獄勘審,以慰天下百姓之心。”


    萬俟卨的聲音在大殿中迴響,朝堂上的文武大臣個個都是麵色凝重,開封府府尹李綱、帝師耿南仲、次相唐恪,禦史中丞秦檜、另一位參政宇文虛中,河北處置使張浚,人人都是肅然而立,不發一言。


    自王鬆進入中樞以來,關於他的彈劾就沒有停止過,如今更是變本加厲,他才巡邊宣撫半年不到,想要他鋃鐺入獄的奏章已經不斷。


    無論是指鹿為馬,還是顛倒黑白,聽起來義正言辭,為國為民,慷慨激昂,卻是字字誅心,能積毀銷骨,混淆視聽。


    大宋不因言獲罪,言官可以暢所欲言,編織羅網,任意構陷大臣,毫無節操,卑劣肮髒,令人不寒而栗。


    萬俟卨奏完,站迴原位,大義凜然,忠君愛國、憂國憂民之色溢於言表。


    高位上的趙桓眼光掃過大殿中的群臣,希望有那麽一兩個人站出來,挽迴一絲尷尬場麵,卻換來的是集體的沉默。


    整個文官集團,包括張叔夜、劉韐等人,在這一刻,都是站在了一起,人人都是要殺一殺王鬆的威風。


    手握數萬大軍,軍中將領盡出其手,若是隨其坐大,朝廷如此自處,君王如何心安?


    看到趙桓眼光掃來,張叔夜硬著頭皮上前奏道:“陛下,王相公或許忠心使然,但久居高位之上,部下數萬精銳,若不設監軍限之,恐有藩鎮之禍。陛下聖裁!”


    不管王鬆如何對大宋立下奇功,歸根結底,他是大宋的臣子,就得遵從朝廷的法令,以文臣監軍,不致其有藩鎮之憂。


    趙桓微微點了點頭。王鬆今日的處境,也和他分權節製的想法有關。


    王鬆練兵統兵之能,可以說冠絕天下,對王鬆,從其內心,他是又愛又有一絲擔憂,他既想著王鬆能恢複中華,殺敵報國,又怕他會野心勃勃,吞了這萬裏河山。


    冰火兩重天,王鬆對於大宋的意義,趙桓心知肚明,滿朝行屍走肉,屍位素餐之人,文恬武嬉,說到收複失地,光複河山,又有誰能比得上王鬆?


    目光看著殿下古波不驚,如老僧坐定的耿南仲,趙桓心裏沒有來地一陣膩歪。


    雖然耿南仲是帝師,可是和王鬆相處久了,趙桓也喜歡起了爽快的做事方式或許像王鬆說的一樣,這些個煌煌士大夫,他們究竟又為朝廷做了什麽?


    人人皆言王鬆可殺,人人都說藩鎮之禍,但殺了王鬆或許容易,但北地的抗金重任,又能去靠誰?


    難道是這些滿朝朱紫貴的讀書人?


    殺了王鬆,軍心必然不穩,無人抵抗女真大軍,朝廷隻能南遷。難道說,自己要和金人劃江而治,行南北中華之舉?


    直娘賊的,天子難道就不能罵個粗口!


    王鬆有產業,無可厚非,既然說枉殺大臣,那王麟勾結金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又有何冤情可講。


    “耿相,王鬆此事,你作何看法?”


    掃了一眼桌上王鬆的奏折,眼神卻是轉向自己的老師,說起來,他能依靠的,好像隻有眼前這位文臣之首。


    “陛下,王鬆雖有功於朝廷,立下潑天大功,朝廷也待他不薄。但王鬆桀驁不馴,飛揚跋扈,確實也是做了許多悖逆之事。管仲助齊桓公尊王攘夷,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其中利弊,陛下自知。”


    大殿之上,聽到耿南仲的陳詞,不止李綱、宇文虛中這樣的清流,就連張叔夜、劉韐這樣的半隱退之臣,都不由得是暗暗心驚。


    管仲“尊王攘夷”,助齊桓公成就霸業,被譽為“聖人之師”,名揚千古。耿南仲若隻是以管仲比喻王鬆救國之功,也就罷了,偏偏後麵加上一句“挾天子以令諸侯”,其中得失,君王自然隻能記得王鬆功高蓋主,而不是扶大廈之將傾。


    果然,聽到耿南仲之語,禦座上的趙桓臉色立刻變得蒼白,剛才的鎮定自若蕩然無存,眉頭開始緊皺。


    按理說,大宋官家經曆過的驚險,無過於女真人的數次侵淩,這些個大難他都經曆過,又怎會在王鬆一事上如此反複無常,甚至用前倨後恭來說,也不為過。


    女真人兵臨城下,東京城瀕臨告破,大宋朝廷不保,朝廷視王鬆國之長城,朝廷脊梁,如今女真人剛剛退去,王鬆宣撫兩河不到半年,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之舉已經頻頻現於朝堂。


    禦史台和諫院負責糾察官邪,肅正綱紀,監督朝政運轉,關注朝野輿論,在幾乎所有朝議中,都和各省院官員針鋒相對,勢如水火,唯獨到了王鬆這裏,雙方黨同伐異,難得地保持了一致。


    “陛下,此事還需慎重才是。”


    盡管幾番沉浮,幾度離開中樞,但事關國家大事,朝廷重臣,社稷安穩,李綱不由得不走了出來。


    不管王鬆如何囂張跋扈,如何公心私用,又如何擁兵自重,這不過是一麵之詞,也是大宋朝廷的內政,怎麽可以推波助瀾,公然抵製,這不是親者仇,痛者快的事情嗎?


    萬一把王鬆逼反了,大宋的這一番爛攤子,又有誰收拾?又有誰能收拾?


    難道靠這以公廢私、睚眥必報的耿南仲嗎?


    這些人如此處心積慮,一半是士大夫心理作祟,另一半隻不過因為和王鬆的私怨,這又讓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國家到了如此地步,尚且如此相互傾軋,若是起了大亂,誰能扛起這重責?


    “陛下,兩河百廢待興,強敵環側,王鬆練兵未成,而百般挑剔,隻恐難服眾軍。況且王鬆雖然跋扈,但其本草莽出身,未知禮節,或是有違朝廷律法,然其人對陛下一片赤誠,對朝廷也是忠心耿耿,若是一味打壓,恐適得其反。”


    宇文虛中也是上前一步,朗聲說道:


    “陛下,國家積弱,多事之秋,不宜對大臣橫加指責,百般掣肘,否則何以對抗女真?王鬆身負重任,並無大錯,陛下宜加以撫慰,令其一心一意,為國討賊,如此君臣互敬,方可使邊患得除,國泰民安。”


    “好一個邊患得除,國泰民安!”


    秦檜終於站了出來,臉上的怒容,讓他顯得正氣凜然,滿殿大臣都是奸佞,隻有他是正人君子。


    “宇文相公,在下請問,以你之言,王鬆跋扈,朝廷還得折節撫之,試問如此處置,到底誰是君王,誰是臣子?如此做法,朝廷顏麵何在,君王顏麵何在?”


    秦檜振振有詞,嘴炮頻頻,驚世駭俗,字字誅心,直欲置王鬆於死地。。


    “王鬆擁兵自重,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患,宇文相公莫非忘了本朝太祖如何得位,難道想讓這藩鎮之禍重演乎?”


    宇文虛中驚詫未定,萬俟卨已經接上了秦檜的話題。


    “陛下,秦中丞所言甚是,臣附議!”


    張浚看了一眼麵色平靜的耿南仲,也肅拜道:“陛下,秦中丞此言善矣,臣附議!”


    “臣附議!”


    大殿之上,許多見風使舵之輩紛紛開口,許多人聲音洪亮,生怕引不起參政們的注意,許多人則是言不由衷,隻想早些迴朝,於那愜意宅院,吃一杯美酒,飲些冰品,除去這裏外的炎熱。


    看到趙桓期盼的目光掃過來,耿南仲終於走了出來,說出來的話,卻讓趙桓心裏涼了半截。


    “陛下,諸位大臣所言,皆為江山社稷,藩鎮之禍,實非幸事,太祖、太宗收藩鎮之禍,大宋得以有百七十年平安,攘外必先安內,割據之禍,不可於本朝重演,陛下三思。”


    耿南仲的話,讓大殿中的諸位大臣們,又一次附議聲一片,趙桓厭惡地轉過頭去,視線偏向一邊。


    王鬆到底是管仲還是曹孟德,不需要你耿南仲一次次推波助瀾,事態愈演愈烈,於朝廷百害而無一利,卻遂了你耿南仲的願。


    你耿南仲到底是為了朝廷安危,還是一己私利,昭然若揭。如此裹挾眾意,使得君王進退失據,陷於兩難。


    “如何安撫地方,告誡王鬆,還請陛下聖裁。”


    李綱和宇文虛中對望一眼,眼中都是無奈。牽扯到了藩鎮之禍,祖宗之法,誰也不敢雷池一步,他二人分別肅拜了一下,分別退到一旁。


    “兩河之地,大半陷於金人之手,還待恢複。”


    趙桓心中失望至極,微微沉吟了一下,沉聲說道:


    “讓王鬆加緊編練新軍,在天氣轉涼,金人南下前,定要給其點顏色看看。至於忠義軍,朕稍後會派肱骨大臣前去兩河,督撫諸軍。”


    他看了看諸位大臣,冰冷的目光定在了耿南仲身上,讓這位誌得意滿的帝師不寒而栗,剛剛的得意之心,立刻沉了下去。


    “此時正是練兵之際,誰也不敢掣肘王鬆,如有陽奉陰違者,國法不容!”


    趙桓拂袖離去,耿南仲臉色煞白,呆若木雞。自以為機關算盡,卻不過是小聰明,反引起了君王的不滿,成了滿朝的笑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宋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浮沉的命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浮沉的命運並收藏宋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