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鎮在南猛山的東麵,距南德市區約四十公裏遠近。緝毒大隊除了出差辦案和生病探家的人之外,傾巢而動,在主抓此案的那位市局副局長的親自率領下,十多輛汽車以百公裏時速,向東直撲過去。


    出發前副局長吩咐緝毒大隊的隊長老潘守在大隊,等待衛星繼續跟蹤毛傑的信息,同時布置南猛山東側幾個鄉鎮的派出所立即組織警力,盡快把東坡鎮通向外麵的所有路口控製起來。局長既然不同意動用武警部隊,所以副局長隻好讓老潘通知東坡鎮附近的幾個派出所,分兵把口,擔負起堵截的任務。


    緝毒大隊一下子走空了,院子裏安靜下來。老潘跑到辦公室去給那些派出所打電話布置任務,安心就跟到他的辦公室,站在門邊上看著他在電話裏和那些所長們哇啦哇啦地說情況,爭辯哪個路口歸誰負責哪條公路該誰派人。她很想幫忙幹點什麽,但找不到任何可幹的事情。她估計著東坡鎮的戰鬥大概會在一小時之內打起來,但一想到打起來以後小熊的安危難定,她的心就始終像是提在嗓子眼裏,怎麽沉也沉不下去。


    事情的進程和安心的估計倒真是差不多,解救小熊的戰鬥是在上午九點左右打起來的。緝毒隊員們一進入東坡鎮就直奔那個建築公司老板陳寶金的家,說是戰鬥,其實未發一槍一彈。警察衝進陳寶金家時客廳裏正有一桌通宵的牌局剛散,屋主陳寶金和幾個男女賭友正在吃早飯。警察們前後門都堵住,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衝進去,那幾個家夥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抗就束手就擒。他們在一屋子荷槍實彈的警察麵前讓雙手抱頭就雙手抱頭,讓靠牆蹲下就靠牆蹲下,隻有陳寶金裝腔作勢大唿了兩聲冤枉,在警察從他臥室的枕頭下麵翻出一把槍來之後也立即老實了。其他幾個男人從一開始就麵如土色,兩個女的更是瑟瑟發抖。市局的副局長和吳隊長用了三間屋子,分頭把陳寶金等幾個人輪流叫到屋裏突審,問的重點就是毛傑和小熊。其餘民警則四散開來,在這宅子裏開始了排雷般仔細的搜查,結果證實這位陳寶金果然有問題,警察們很快又搜出了兩支手槍和幾公斤散裝的**。搜出這些東西使本來處於膠著狀態的審訊工作有了突然的進展,形勢急轉直下,幾個男人中比較年輕的一位突然表示,知道孩子在什麽地方——原來沒有一個人承認這裏有孩子的——願意帶警察去找。大約五分鍾以後這個人帶著警察們穿過一條兩房之間夾出來的狹窄的通道,走到陳家宅子的後院,他站在後院院牆邊上一個石雕的佛龕前,不動了。


    上午十點三十分,吳隊長打了一個電話給潘隊長,此時潘隊長和安心都在會議室裏,誰也不說話地默默等著東坡鎮的消息。電話是打到潘隊長的手機上的,潘隊長接起來,隻是嗯嗯地聽著對方說話,在電話掛斷之前才沉著聲音說了句:“好,我知道了。”


    掛掉電話,他轉臉看安心,安心從椅子上站起來,也看他。安心能感覺到這個電話就是從東坡鎮打來的,是吳隊長他們打來的。她看著潘隊長,等著他開口,等著他說出這件事情的結局。


    老潘說:“孩子已經去了。”


    安心站著,沒有哭,沒有像老潘預想的那樣嚎啕大哭,甚至,她都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她愣了半天才搖頭說出了一聲:“不!”老潘的眼睛倒先濕了,他走過去,慢慢地抱住了安心,像抱自己的孩子那樣,小心地把安心抱在懷裏。他能感覺到安心身上的顫抖,和她的聲音同樣,都是從胸口上,是從心裏頭,從骨頭裏發出來的。那聲音從小到大,然後馬上就啞了,她喊著:“不!不!不!我不要這樣!我不要這樣!我不要這樣!……”


    她終於在老潘懷裏把唿喊變成了哭泣,這是一種徹底崩潰的哭泣!她的兒子,從生下之後就多災多難,和她相依為命的兒子,終於不在了。她過去最喜歡幻想的,就是兒子長到五歲、八歲、十多歲、二十歲時的樣子。把兒子保護好,養大,一直是她的理想和生活的目的。她的兒子,是一個最可愛最可憐最好玩最懂事的孩子!她不能沒有這個孩子!


    老潘抱著她,沒有說勸慰的話。老潘也哭了。但眼淚一流出來他馬上擦去,他馬上克製了自己。他用自己的懷抱,他想用這懷抱的溫暖和力量,來感應安心,也許他那一刻真的把安心當做了他的女兒,一個受了苦讓人從心眼兒裏疼她的女兒!


    這時,緝毒大隊那位唯一留下來值班的女同誌跑進來了,喊了一聲隊長!見到老潘和安心的樣子,進退失據地愣在門口。老潘迴頭,那女幹部才尷尬地說了句:“局長電話。”


    老潘鬆開已經哭不出聲來的安心,把她扶在椅子上坐下,然後向門口走去。他對還愣在門口的女幹部說了句:“去給她弄點水來。”便走出會議室,向大隊的值班室走去。


    其實,毛傑把小熊帶迴東坡鎮的那個清晨,小熊就遇害了。是小熊總也不能停止的哭鬧把陳寶金和他那幫賭友弄煩了。他們用枕頭把孩子的頭壓住,同時罵毛傑給他們找麻煩。毛傑本來是想拿孩子做人質的,一氣之下把孩子從枕頭下拉出來想用膠布粘他的嘴,還沒粘時發現孩子已經窒息。天快亮的時候他和陳寶金等人一道,把小熊埋在陳家後院的佛龕下。那時毛傑還全然不知他親手埋掉的,就是自己的兒子。


    女幹部從安心的臉上大概也猜到發生什麽事情了,趕快跑出去找杯子找暖壺。安心癱坐在椅子上,她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麽控製自己心裏頭和肢體上的痙攣,她的意誌和意識在哭泣中變得虛弱和恍惚。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都集中在一個她不能承受的念頭上,那就是,她的兒子,她永遠見不到了!她的兒子,她身體裏最重要最靈魂的一部分,從此以後,永遠的沒有了。


    我不知道安心此時是否想到了我,我也是她最重要的親人,我是她的愛人,是最愛她最關心她的人!在這個悲痛難忍的時刻,她想起我了嗎?她想立刻見到我和我抱頭痛哭嗎?我也要哭我們的小熊,小熊也是我的孩子!我愛小熊!


    安心的悲痛是被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打斷的,會議室裏除了安心沒有另外的人,電話鈴聲在這間空蕩蕩的大屋子裏顯得特別尖厲刺耳,甚至驚心動魄。電話就在安心的身邊,那響聲幾乎把她麻木的心打成了碎片。她動作機械地接了起來,說:“喂?”她發了聲可是喉嚨啞得似乎並不能把那微薄的聲音送出。


    電話裏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那人說:“我找安心。”


    “找安心?”安心覺得自己的神經連同自己的唿吸,都混亂著,她張了半天嘴,問,“你是誰?”


    電話裏的人說:“是你嗎?你是安心?”


    “你是誰?”


    電話裏的人突然沒了聲。安心拿著電話,她感受到了那個人的氣息,她突然說:“我的兒子,在哪兒?”


    電話裏的人沉默了一下,又開了口:“那個孩子,是我的嗎?”


    安心控製了聲音,她本能地想要掩藏住心裏的顫抖,她說:“你在哪兒?”


    電話裏的人又問:“孩子是我的嗎?”


    安心說:“你在哪兒,我當麵告訴你!很多事情,還有這個孩子的事,我都會告訴你!”


    “我隻想知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你講真話我就把孩子還給你!”


    “是你的,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對方的電話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又說:“還記得山上那個茶水店嗎?在懸崖邊上賣茶的那家店,我在那兒等你。我等你半個小時,過了半小時我就不等了。你要是帶人上山我遠遠就能看見,你帶人來就等於你自己判你兒子的死刑了!我再說一遍,你敢帶人來就等於是你自己殺你自己的兒子!”


    安心說:“好,我一個人來!”


    她剛剛說完這句話,電話就被對方掛斷了,電話的聽筒裏傳來嘟嘟的忙音。安心也掛了電話,她站起來,向屋外走去。走到門口又驀然迴首,她看到會議桌上,老潘剛才從身上解下來放在那裏的一支手槍和手槍旁邊一隻帶著大毛球的汽車鑰匙。


    安心拿了那支帶著皮套和胸帶的手槍,又拿了那把鑰匙,大步走出會議室。院子裏沒人,隻靜靜地停著老潘那輛老舊的敞篷吉普,那吉普車在陽光下閃著些暗淡的光澤。她飛身上了車子。車子被啟動時發出的聲音驚擾了四周的寧靜,安心從後視鏡中看到,那位女幹部端著一杯熱水從一間辦公室裏出來,不知喊了一聲什麽,然後呆呆地站在那敞篷吉普衝出院子時揚起的塵土裏。


    那時大約是上午十點四十分左右,我在醫院裏用吸管喝水時突然嗆得咳起來,我受傷的胸肋隨著劇烈的咳嗽幾乎疼入骨髓,接下來我吐了血,吐在我身上蓋著的雪白的被子上。同室的病友飛快地找來醫生和護士,還有那位看護我的民警。醫生摸著我的脈問我怎麽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我搖著頭,吃力地說了喝水前的感覺,我說我剛才突然心慌來著。


    醫生吩咐護士,給我打了一針鎮靜劑,讓我的喘息平定下來,讓我睡。在我將將進入夢境的時候,正是安心把那輛敞篷吉普開上南猛山,到達那個懸崖的一刻。


    快到中午了,太陽升到了頭頂,有點刺眼,有點灼熱。連深穀裏的每一處閑枝雜木,都被陽光拉得近在眼前。空氣凝固著,樹梢上看不見一點風,整個山野因此沒有一點聲音,敞篷吉普急停在茶店門前而揚起的煙塵,也因此久久不散。那煙塵像一塊滲透力很強的透明的海綿,吸收了大量陽光,把自己搞得像一片發亮的幹霧。安心提著槍走進茶水店時,那片發亮的幹霧猶如她身後張開的一道迷幻的紗幕。


    茶店裏感覺很暗,是光線和外麵的反差太大的緣故。店裏隻有一位年老的女店主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計,沒有客人。老板娘見有生意來到,極熱情地迎上來,張羅著問安心喝什麽茶,要不要吃東西。安心問:剛才有人來嗎?老板娘說:沒有啊,一上午沒得人來。安心向以前他們坐過的那張靠窗的桌子走去,桌上已經擺了一隻茶壺和一隻杯子,看上去是老板娘自己用的。安心把槍放在桌子上,說:我要壺綠茶。老板娘這時看見橫在桌上的那支槍,才惶然認出她就是以前在這裏被一個小卜冒打了一巴掌的那個小卜哨,她的笑容和聲音都不自然了:哦,綠茶,綠茶,綠茶是敗火的……


    安心不看老板娘,她有點憎恨她,她還為毛傑的律師作過證呢。安心轉臉去看窗外,隔著一條深穀,對麵崖頭那棵枝椏猙獰的獨木,在陽光的烘照下,竟然有幾分喜氣洋洋手舞足蹈的樣子。此時此刻,好像每一個人,每一樣東西,都在衝她笑似的。那老板娘,還有那棵樹,他們都在笑!笑容裏仿佛暗含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內幕!


    她想,她現在的一舉一動,也許都在毛傑的視線裏。這裏的地形,藏得住人的,想跑也是方便的。也許,毛傑就在對麵的懸崖上瞄著她呢。也許轉眼,又不知從哪一條險徑危途,轉到這邊來了。


    茶半天沒有送來,安心從窗外收迴視線,轉過頭來。被窗外的陽光刺得眯起來的雙眼一迴到屋裏,什麽也看不清。幾秒鍾的適應之後,她看到老板娘又出來了,但沒有端茶。她的目光在老板娘臉上停了兩秒鍾突然看清了情勢,她看到了老板娘身後的毛傑,和他手上一支端平了的槍口。


    老板娘被毛傑挾持著,歪歪扭扭地走出來,臉上的恐怖把五官的位置都擠歪了。安心嘩地一下站起來,伸手去抓桌上的槍,這時她聽到了砰的一聲,像有人推了她一把似的,她向後趔趄了一下摔在了地上,整個左肩都麻痹了。她看到毛傑鬆開老板娘,任那老女人跌跌絆絆地向後麵的灶房裏逃去。然後他向她走過來,他走到她麵前,蹲下來,用槍頂住她的太陽穴,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聲音也沒有一點腔調,他問:


    “孩子是我的嗎?”


    安心的左肩漸漸有了些知覺,她能感覺到衣服裏濕漉漉的,有液體順著左肋往下流。她不顧這些掙紮起身體向前撲過去,想抓住毛傑。她的一隻手險些在毛傑的脖子上撓了一下,隻差毫厘。毛傑向後一閃,隨即向她右肩又開了一槍,再次把安心打得坐在地上。緊接著和剛才一樣,他再次用槍頂住安心的頭部,依然沒一點腔調地問道:


    “孩子是我的嗎?”


    安心覺得自己很虛弱,事後很久她都形容不清自己當時有多虛弱,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心慌和口渴,頭腦空白,四肢厥冷……她虛弱得幾乎命如遊絲,她甚至弄不清為什麽自己的胸口上還有聲音。


    “是你的……他是你的兒子!”


    毛傑用**在安心頭部狠狠給了一下,他突然跳起來瘋了似的大喊大叫,他喊叫得聲淚俱下:“你這個魔鬼!自從我認識了你,我的爸爸死了,我的媽媽死了,我哥哥也死了,你殺了我全家!現在,你又讓我殺我自己的兒子!你是個魔鬼!你是個魔鬼!我殺了你這個魔鬼!”


    他站在安心麵前,把槍一次一次地對準安心,但沒打。他臉上掛著縱橫交錯的眼淚,他哭歪的嘴唇上已經微微有了一點胡須,但依然是張年輕的臉。他沒有開槍,似乎在想什麽,他病態地嘮叨著:“我不能讓你這麽死,我要讓你慢慢地死,讓你死得難受,你等著!”他轉了身,盲目地在這屋裏尋找著什麽,大概是想發現什麽可以折磨安心的東西。但他的目光在屋子裏僅僅掃了一圈便驀然停在屋門前的那塊木地板上,那塊被陽光框出一個四方形狀的木地板上,不知什麽時候印上了一個黑黑的壯碩的人影。


    毛傑的全部動作和肢體都僵住了,他順著地板上的人影看到了站在茶水店門口的那個一動不動的人。他用力瞪大眼睛盯著那個不動的人,似乎想判斷他看到的影子是不是幻覺。那人的臉背襯著屋外白亮的光線,因此暗得看不清眉目。甚至他身上穿著什麽衣服毛傑也無法看清,他唯一看清的,確確實實看清的,是那人手上一支遊動著暗光的槍口。那槍口直對著自己的心窩。緊接著他聽到了那人冰冷的聲音:


    “把槍扔到地上去!”


    毛傑認出來了,這是緝毒大隊的那個頭頭,他上次被抓時見過的。這個警察頭頭給毛傑的印象就像一位寡言少語的大內高手。也正是這個以往的印象使他一下子喪失了抵抗的自信,下意識地,將手一鬆,槍當啷一聲掉在了他腳邊的地板上。


    “雙手抱頭,往後退,退到牆邊去!”


    如果說,是潘隊長的槍口彈壓著毛傑不得不扔了武器退到牆角的話,不如說是他神人天降的氣勢和那冰冷老練的聲音,令毛傑下意識地放棄了抵抗。老潘的聲音也帶給安心一股神奇的力量,她竟然自己站了起來,她站起來撲向那個靠窗的桌子,那桌子上放著她的上了膛的手槍!


    但她還沒有拿到那支槍,老潘就搶先了一步,按住了她的手。安心雙臂流血她不可能掙脫老潘的阻擋。她隻有瘋狂地叫喊:


    “我要殺了他!你讓我殺了他!”


    毛傑雙手抱頭,臉色死灰地靠牆站著,緊張地看著他們兩個人廝扭了幾下。這幾下讓安心耗盡了那點迴光返照般的力氣。她終於被老潘壓住,然後順著牆坐在了地上。毛傑鬆了口氣,抱頭的雙手不知不覺地放了下來,他似乎認為自己安全了。


    老潘扶安心坐下,安心渾身像打擺子似的,發著抖,無聲地哭泣。老潘檢查了她的傷勢,撕了自己的衣服為她包紮止血,安慰她說你不用擔心,吳隊長他們馬上就趕過來了。法院會判他死刑的,這迴他想跑也跑不掉了,你何必殺他髒了你的手!他側臉去看毛傑,見他把手放下來了,便衝上去狠狠給了他一腳,讓他把手抬起來。毛傑又把手抬起來,重新抱住了頭。


    老潘說:“上次便宜你了,讓你又活了這一年多!你不是也懂點法律了嗎,這迴你算算你還能活多久!”


    毛傑頑固地瞪著眼,用一種年輕人特有的好勝和兇狠,迴嘴道:“可惜你不是法官,你們沒有證據!你們說我賣毒,你們找到證據了嗎?”


    潘隊長本來已經轉過頭想把安心扶到椅子上去,沒想到毛傑居然敢和他鬥嘴。他站下來,轉迴身,說:“我不告你賣毒,我告你殺人,你殺了張鐵軍,還有一個剛剛兩歲的孩子!”


    “你有證據嗎?你看見我殺了?”


    這一句竟把老潘問住了,一下子沒能跟上話來。


    “是誰告訴你們我殺了人?是她?”毛傑用目光惡毒地指著對麵的安心,“你忘了法庭早就不信她的話啦!還有誰證明我殺人啦,我哥?”


    老潘有點明白他的心思了:“噢,你大概知道你哥哥已經死了,對嗎?你以為你哥哥死了就沒人能證明你幹的事了,對嗎?可你這個人,倒黴就倒黴在你這張嘴上,你這張嘴實在話太多!你忘了你給她打了好幾次電話嗎?你那些話我們都錄在錄音機裏了。不把你的話錄下來,我還不知道你打電話把她約到這兒來呢。你記性好不好,你還記得不記得你在那些電話裏都說了些什麽?說她還欠你一條命了嗎?說孩子的事了嗎?你的罪名太多了!一條也跑不掉!”


    毛傑猙獰著臉上的肌肉,他的喊叫聲透出了他的絕望:“我不會承認的!你們別想弄死我,沒那麽容易的!我們全家的命都給了我啦,我不會讓你們弄死的!”


    潘隊長看著毛傑,他大概從未遇見過這麽瘋狂的人。他又轉頭看看坐在地上的安心,安心的目光也看著他,那目光裏有他一眼便能看懂的東西。他衝安心點點頭,像是對她做了什麽許諾。然後他把毛傑拉過來,拉到那張靠窗的小桌前,把他按在椅子上,把桌上安心那支手槍往他眼前一推,然後指著窗外,指著窗外烈日下的深穀,他說:


    “你要想逃命的話,不是在法庭上,是在這裏,這裏是你唯一的活路。你要能從這個地方跳下去,我就放你跳。還有這把槍,別忘了帶上。反正你的罪名已經不少了,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我再給你加一條也沒什麽。你願意不願意再給自己加一條脫逃罪?脫逃罪,懂嗎?你應該求之不得啊!”


    毛傑愣了,他看看窗外,看看桌子上橫著的那把安心的手槍……山穀在陽光的普照下似乎看不出深度,明亮的暖色讓一切物體都失去了原有的距離感和凹凸感,而桌上的手槍,這把手槍深黛色的槍體又使它顯得格外觸目。山穀淺顯的假相和槍體飽和的色值,對毛傑都是一種刺激,給他一種錯覺,使一件本來不可能的事情在他腦子裏居然被迷幻為一種舉手可得的現實。他抬眼再看老潘,老潘在桌子的另一側坐下來,也看著他。毛傑的目光緊張而猶豫,老潘的眼神安詳而鬆弛,那鬆弛中甚至還包含了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他們就這麽對視著。對視了多久?也許誰也沒有算計,直到茶水店外麵的山路上,已經聽得見不知多少輛汽車由遠而近的聲音。那聲音終於在外麵停住,老潘眼睛略偏,向門口看去。就在他目光偏離的刹那,毛傑整個身體撲過來,雙手平伸,抓起了桌上的那支手槍!安心發出了尖聲的喊叫,和她的喊叫幾乎同時響起來的,是老潘的槍聲!子彈穿過桌上陶製的茶壺,茶壺砰的一聲炸得粉碎,無數陶片和半熱的茶水一起向四麵飛濺開去,透過飛濺的碎片和水霧,安心看到毛傑額頭的正中,有一小團血花,瞬間地綻開了一下便凝結住了,毛傑像被什麽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後一擊,頭部觸電般地擺動了一下,整個身體重重地摔在椅子上,連同椅子一起,向後轟地一下翻了過去!


    安心的叫聲停住了,屋裏安靜了幾秒鍾。她看見老潘走過去,簡單地衝毛傑的屍體看了一眼,嘴裏如願以償地叨咕了一句:“脫逃罪你不要,那就給你加上另一條,你這算是奪槍拒捕!”


    門外傳來高聲的唿喊:“放下武器,我們是警察,你們被包圍啦!”正如老潘說的,那是吳隊長他們。老潘是在前往南猛山追趕安心的同時通知他們速來增援的。吳隊長一共帶來八輛汽車!他們剛到就聽見茶店裏響起了槍聲,他們跳下車以車作為掩體向屋裏喊話。茶店的門開著,他們剛喊了這兩句就看到屋內的陰影裏,蹣跚地走出兩個人來。警察們最先認出的,是他們的隊長老潘,然後他們又認出了老潘攙扶著的那個滿身是血的女孩,那就是我的幸運地活下來的愛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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