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綿火車站夜間的冷清是可想而知的,我一個人坐在站台上的一隻長椅上,耐心地等著那列半夜才到的火車前往南德。站台上除我之外,似乎隻有幾盞昏黃的路燈算有一點生命的氣息,再有就是抬頭可見的滿天星鬥。


    在等待著鐵軌發出聲響的枯燥的沉默裏,我凝望星鬥找遍了一切與安心有關的記憶。每一件印象深刻的往事都在黑夜的天幕下依次展開原有的畫麵,從跆拳道館的初識到雨中車站的相吻,從我家客廳的燈下到嘉陵閣餐廳的酒後,很多細節在當時平易普通,卻能在迴憶中令人動情。


    在迴憶往事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遺漏過我們在烏泉邂逅的那個潑水節——那個歡快熱鬧的潑水節,那個驚心動魄的潑水節。


    安心在潑水節上,看見了毛傑!


    當安心跟我說她看見了毛傑的時候我還以為她的神經有些錯亂。那時我已拎著手上的空盆走上塔基,我舉目張望,曼龍佛塔寬闊的台階上,確實沒有一個人影。


    我們一同向塔後走去,在金座銀身的輝煌之中,除了一兩組在塔後潑水的少女之外,沒有毛傑。


    我看到佛塔的四周,寺前的廣場,延目可及的村寨深處,人們仍然在載歌載舞,追逐嬉鬧。潑出的水霧在空中散開後被太陽照透,落下的是一片升平盛世,天下無憂的景象。


    我用手幫安心擦去她頭上的水珠,我說:“毛傑?你看錯人了吧?”


    四周的歡鬧盡在眼底,安心也能一目了然。確實,哪兒有什麽毛傑。但她依然神經質地堅持己見,她說:“我看見他了!他就在這裏!”


    我們再次一起抬頭,往遠看,讓視野的範圍盡量廣大,我問:“在哪兒?”


    四麵都是人,滿眼樂而忘憂的男女。我也知道,即便真有毛傑,在萬頭攢動之中也難覓其蹤。


    安心拉著我,快步走下塔基,鑽出人群和水霧。她拉著我順著來時的河邊往迴跑。我問:“咱們不玩兒了嗎?”我這麽問說明我確實沒把“毛傑”當真。


    安心停下來,四下張望,喘著氣說:“趕快找個電話!”


    我們又跑起來,四處找電話,跑的方向是向著火車站的。在火車站的屋頂進入我們的視線時,突然又看見一輛巡警的汽車停在馬路的對麵,我們不約而同地奔了過去。


    幾位巡警正在車上喝水聊天,聽了安心語無倫次的報案,半天不知該如何反應。安心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那邊,那邊有個殺人犯,你們快去抓他!就在曼龍寺那邊,他現在可能都跑了……”


    我站在一邊,盡量表現出一個男人應有的鎮定,替安心做著補充解釋:“那個人叫毛傑,大概二十三四歲吧,個頭好像跟我差不多高……”


    警察以為我們是一對受了驚嚇的小孩子,便用大人的語氣安撫我們:“別著急,別慌,你們慢慢說。不用害怕,到底怎麽迴事啊?誰殺了誰?”


    到底怎麽迴事,誰殺了誰,這該從何說起呢?我看安心,安心也張口結舌。她說:“你們有電話嗎?”


    巡警說:“我們這是警用電話,不對外隨便借用的。你要往哪裏打?”


    安心說:“我要報案。”


    巡警說:“報案?你跟我們報就可以。你報案嘛就要把情況說清楚,你說哪一個是殺人犯?”


    安心說:“我是市局緝毒大隊的,請讓我用一下電話,我要找緝毒大隊!”


    幾個巡警互相看看,那表情沒一個相信的。為首的巡警問:“你是緝毒大隊的?你有證件嗎?”


    安心掏了半天,掏出自己的身份證來。巡警接過去看了一下:“何燕紅?”他笑笑,“這是個身份證嘛,這個不行。你有民警證嗎?”


    安心稍稍語塞了一下,說:“我現在退役了,現在不在緝毒大隊了。但這個逃犯是以前緝毒大隊負責通緝的,情況要馬上告訴他們。”


    那位巡警疑心地看看安心,然後說:“你等等。”說完他上車撥了車上的車載電話。我和安心站在車外,也不知道他在給誰打電話。沒多久他就鑽出警車,手裏還拿著安心的身份證,說:“你到底是幹什麽的,啊?緝毒大隊從來就沒有何燕紅這個人。”


    安心說:“你跟他們說,我叫安心,你問問他們以前有沒有一個叫安心的!”


    巡警看她身份證:“你不是叫何燕紅嗎,怎麽又叫安心了?”


    安心說:“你就問他們吧,你問他們有沒有。”


    巡警指使另一位年輕些的同伴,說:“你再打個電話,問問他們有沒有叫……叫什麽?安心,公安的安?心呢?一顆紅心的心?”


    年輕的巡警麻利地鑽到警車裏去了,沒一會兒就又鑽出來,說:


    “有!”


    年紀大的這位巡警有些疑惑地看了安心一眼,再次鑽進警車。他不知在電話裏和緝毒大隊的什麽人交涉了些什麽,再鑽出來時,示意安心上車。


    安心上了車,我一個人站在車外。看看那幾個巡警,那幾個巡警也看看我。其中一個開口問:“是誰看見那個殺人犯了?是她還是你?”


    我指指車裏,意思是她。


    巡警問:“她看清了嗎?”


    我也說不好,隻好說:“她說她看清了。”


    “看清了怎麽說不清啊?”


    我無話可答。


    安心和那位老巡警一起從警車上下來了。老巡警說:“那就這樣吧,呆一會兒就有一趟火車迴市區的,你還趕得及。”


    安心臉上一點沒有輕鬆,心事重重地謝了那位老巡警,衝我低聲說了句:“走吧。”


    我們向火車站走去,身上的衣服還半濕不濕地貼在皮膚上。頭發在太陽的烘烤下已經基本幹了,可腳上的鞋襪最是幹得慢,漚在腳上很不舒服。路上安心告訴我:潘隊長請假去大理了,錢隊長和一位從麗江來的吳隊長對調,剛剛走了半個月。剛才接電話的就是那位什麽情況都還不熟悉的吳隊長。吳隊長在電話裏搞不清安心說的那個毛傑的來龍去脈,叫安心迴市裏到緝毒大隊來一趟當麵談。


    我們一路沉默地看著火車窗外的風景,返迴南德。來時明媚多情的風景,歸時變得枯燥不堪。


    迴到市區,安心本來準備和我一起去緝毒大隊的,走到一半時又不放心小熊,她讓我先迴旅館看看小熊。我就先迴了旅館,緝毒大隊她一個人去了。


    我迴了旅館,到托兒室去看小熊。一進門看見小熊正坐在角落裏眼淚汪汪一抽一抽地哭呢。我問阿姨:“哎喲,怎麽啦這是?”阿姨一見我來了,如釋重負地大歎苦經:“咳,你可迴來了,這孩子從中午吃完飯就哭,非要找爸爸媽媽不可。可能是在這兒呆膩了,想你們啦,我們怎麽哄都不行。我看他一定是以為你們把他扔了,不要他了,哭得可真是傷心啊……”


    我抱起小熊,問:“是嗎小熊,以為我們把你扔啦?以為我們不要你啦,啊?”


    小熊話說不清楚,但他點頭。哭的慣性還留在臉上,兩隻小手緊緊地箍住我的脖子,這讓我內心挺感動的,發覺這孩子才兩歲就已柔情萬種,就已懂得愛別人和讓別人愛他。我想,才兩歲就會表達出對愛的需要大概和安心有關,和這孩子自己的經曆有關。據說人一生下來就已經可以感受外界,每一樣能刺激他神經和大腦的事情都將記錄在他的神經元中,都將影響他成長後的感情反射和情緒表達的方式。受過苦難刺激,看多了母親眼淚的嬰兒長大以後,要麽冷酷暴躁,要麽脆弱柔情。


    天黑以前安心迴來了,我向她繪聲繪色地說了小熊想媽媽的故事。這故事帶有很強的感**彩和戀母情結,這情結讓我用成人化的心理描述出來,本以為能令安心大大的感動和驚喜,但安心沒有。她臉色凝重,情緒低沉,她說楊瑞咱們今天早點吃飯早點睡吧,明天一早咱們得早點走。


    我一下也沒趣了,問:“你去緝毒大隊他們說什麽?”


    安心搖搖頭,說:“老潘不在,老錢也走了。新來的吳隊長不太了解情況,也就是聽我說了說,問我是不是看錯了,是不是心理作用,是不是幻覺。弄得我現在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看錯了。也許我真的看錯了。”


    我說:“這種事,既然你去反映了,他們幹警察這行的,應該隻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們說準備采取什麽措施了嗎?”


    她又搖搖頭:“現在又能采取什麽措施呢?他們也不能把人撒出去滿山遍野地找去。”


    我想也是。


    那天晚上我們就在小旅館裏隨便吃了點東西,是我從外麵小店裏買了些炒餌絲——一種用大米做的雲南小吃——帶迴房間裏吃的。我買餌絲迴來時小熊已經在床上睡著了。這些天他出門在外,一直過度興奮,現在終於把精力耗得差不多了。我和安心並排坐在床沿上吃餌絲,吃得寡然無味。吃完之後,相顧無言。我收拾餐盒筷子,安心坐在床上發呆。我說:“咱們呢,幹嗎?”安心說:“不幹嗎。”她不想多說話的樣子,我也閉了嘴,站在窗前看山。天已經黑了,山看不太清。


    那天晚上我們睡得很早。我並沒有睡意,我想安心也沒有睡意。但在同居生活中,關燈睡覺是一種獨處的方式。人有時需要獨處。安心整個晚上沉默不語,隻有我能明白她這沉默的原因。毛傑的出現——且不論那是不是安心的幻覺——讓她把自己人生中已經翻過去的一頁又翻迴來了,那一頁不堪迴首。我躺在安心身旁,盡量不去翻身,也不去碰她,好像這時候打斷她的痛苦和焦灼也是一種騷擾。我原想說兩句安慰的話,但想來想去每句想出來的話都是隔靴撓癢,都是杯水車薪。安心在想過去的事情,她心裏有很多悲傷和仇恨。人在快樂時往往渴望與親友相聚分享,悲傷時往往願意躲藏起來獨自承受。很少有成年人願意別人看到他心上的疤痕和灰垢。


    我想,我應當給安心這樣的空間,讓她一個人靜靜地想念她逝去的愛人,想他們過去的那段生活。我和安心在一起時間越久,我越感到自己其實並非那位張鐵軍的對手。我不如張鐵軍成熟,不如張鐵軍專一(安心知道我以前是個花花公子),不如他有學問有文采(學工科的人如果不做本行,在知識方麵總不及學文科的來得廣博)。更重要的是,張鐵軍是她的初戀!初戀總是不可匹敵的,總是難以忘記的,總是不可替代的。


    直到夜深人靜,連窗下草叢瓦縫裏那幾隻一直嘀咕不停的蟲鳴也戛然無聲了,我仍然沒有合眼。我不知道此刻夜深幾許,不知道我們已在黑暗中輾轉反側了多久。我靜息聽聽,以為安心睡著了,可隨即又從床裏傳出一陣細小的響動,不知她在幹些什麽。我背對著她,聽到她翻了一個身,緊接著她的身體輕輕地靠上來,輕輕地貼在我的背上。我驚訝地感覺到,她的身體是**的!她皮膚上的溫暖、柔軟、光滑,那種緞子般的廝磨並沒有讓我的身體馬上出現反應,但她一聲顫抖低迴的“楊瑞我愛你!”卻讓我**狂燃!我忍著沒動。我一動沒動地讓她抱著。她的一隻手從我身下鑽過來,和另一隻手會合著環繞在我的胸前,又輕輕地在我的皮膚上滑動。她的手真是又細又薄,又細又薄讓我覺得我的胸肌格外開闊,開闊得可以任她遊走。那雙手撫摸著我的胸脯和小腹,並不往下深入。我知道安心**,非常性感但從不委瑣,那些低賤和**的動作總是由我來做。我做,她不反感,我怎麽做,她都行,都能逆來順受。她逆來順受的樣子有時讓我都分不清她究竟是情願還是忍受,是高興還是痛苦。但無論是什麽,我都渴望她呈現出這種受難般的表情和**,那表情和**一旦出現我便**奔湧!


    我終於忍不住轉過身,也抱住了她,用緩慢的力量去揉搓她細細的骨肉,用粗莽的親吻去覆蓋她嬌小的臉龐。我發覺她流淚了,她在無聲地啜泣。她的啜泣和她的肢體在我身上每一個依戀的顫抖都讓我激動不已,讓我確信這個美麗的女孩兒,這個孤苦的女孩兒,是屬於我的。


    我也想哭,我們都擁有用眼淚泡黃的經曆,這經曆讓我們時時記得對方的恩情,這恩情常常帶給我們精神上甚至肉體上的巨大快樂。在這夜深入靜的時候,在熟睡的小熊身邊,我們默默地啜泣,默默地親吻,默默地合為一體。我們無聲地但又是強烈地,想把自己**的肌膚,融化在對方體內,由此我們很快地找到了快樂的巔峰,並且持續了很久。我們都出了汗,身體濕漉漉的。喘息稍定,我正要抽身而去,安心馬上抱緊了我,她說楊瑞,求你了,留在裏麵好嗎,再留一會兒,我喜歡。


    我說:好。


    我們依然緊緊抱著,彼此撫摸。我用嘴唇輕輕地摩擦著安心的鼻尖、耳垂、臉頰和眉毛,我用舌尖去撫弄她的眼睫和眉心。沒用多久,我們重新燃燒起來。這一次我們都留意地、反複地品味著快感登頂的每一個細小的衝動和奔瀉的過程,我們控製著那歡愉直到失控。


    我們累了,無所顧忌地喘息著,放平了身子,望著天花板上的一層薄薄的月光,沉默地躺著。不知過了多久,我們不約而同地彼此對視,我笑了一下,安心也笑了一下。我探過身去在她的臉上輕輕地一吻。


    “還想哭嗎?”


    我的聲音如同耳語。她沒有迴答,眼裏的目光像孩子似的羞澀。她也輕輕地親我,我們用雙唇彼此擦拭和感受著對方臉上的棱角和皮膚的柔軟。我們用肉體的交流來代替語言。語言在此時已顯得極其多餘和麻煩。


    我發現,安心的羞澀,與小熊臉上常常做出的羞澀,原來竟是那樣的相似。這個發現讓我覺得溫暖和有趣。我不禁抬起身子,去看睡在裏麵的小熊。我這一看竟被嚇了一跳,我沒想到小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正瞪著一雙黑黑的眼睛,一聲不響地看我們呢。


    我趕快推推安心:“你看——”安心迴頭一看,也嚇了一跳,她趕緊翻過身去,柔聲細語地問他什麽時候醒了?怎麽不睡了?要尿尿嗎?等等。我從安心不自然的語氣中猜想她在兒子麵前,大概有點臉紅。


    小熊睡意未醒地噥噥說了句什麽,安心用同樣的嗲腔嗲調迴應著他的問題,他們全都柔聲細氣。我起身下床,穿上一條短褲,走出房間,走到走廊一側的盥洗室裏,清洗身體。


    這是一間廁所同時兼帶洗澡功能的盥洗室,既有大小便器又有三個用木板隔出來的淋浴噴頭。我拉了門口的燈繩,燈不亮,好在月光水銀般地從窗外傾瀉了大半個牆麵,四周的一切都可看清。我擰開中間的那隻噴頭,水很衝,嘩的一聲澆在地上,在安靜的夜裏,在這空蕩無人的舊式小樓裏,顯得很響很響。雖然夜很深了,但噴頭裏的水還保留了一點白天的溫熱,衝在身上格外舒服,很解乏的。我讓水直直地衝擊肩背的肌肉,情當是一種按摩。在水的聲音中,我聽到盥洗室的門好像開了,吱的一聲,我歪著頭,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又沒動靜了。我叫:“安心?”無人迴聲。我關了水龍頭,走出淋浴的隔斷。我看到這間靜靜的盥洗室裏,空空無人,月光依舊。唯一的變化,就是那扇在我進來時明明關上的木門,此時卻莫名其妙地洞開著。


    我疑惑地擦幹身子,穿上短褲,走出盥洗室,四下察看。樓上很靜,沒人。走廊裏暗暗的,隻有盡頭的拐彎處有些燈光折射過來。我摸著黑往我們的房間走,走到一半時再次聽到異樣的響聲。那響聲很輕,來自身後,像有個人在悄悄地跟著我走似的。我迴頭看,還是沒人。我繼續走,走到房間門口,心裏總有點疑神疑鬼的。進門前我再次左右擺頭看看走廊兩側,這時,我的目光像被燒了一下似的凝固住了,我看到走廊盡頭拐彎處的地麵上,那一片折射過來的光線中,倒映出一個黑黑的人影。我趕快進了屋,走到床前,對安心說:“好像外麵有個人,老在樓上轉悠。”安心說:“是嗎,可能是旅館裏值班的人吧。”


    她雖然這樣說,但還是穿上了內衣。她說:“水涼嗎,我也想洗洗去。”我從我的背包裏找出手電筒,做出膽大的樣子,說:“走,我陪你去。”安心下了床,短衣短褲,那樣子像個剛剛發育到一半的小女孩兒。她說:“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我還是陪她一起走出屋子,再看那拐彎處,暗暗的燈光依然折射著,人影卻沒了。我打亮手電筒,送她到盥洗間去,進了盥洗間,安心找燈繩,我說:“燈壞了,你就用這個手電吧。”我把手電筒留給她,看她要脫衣服,我就出來了。


    我走出盥洗室,剛一轉身就看到一個黑影就逼在我的身後。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喊沒喊出來就被什麽東西劈了一下。我多年打排球,又練跆拳道,身手敏捷,反應一向很快的,我身體一歪把頭部閃開了。這一閃也許救了我的命,我被劈中了肩膀。這一下力量太大了,我的肩膀往下一癱,整個兒人被帶下去,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可我的意識還保持了清醒,我看得見那個黑影跨過我推開盥洗室的門就往裏走。我一把想拉住他的腿沒拉住,我狂喊一聲:“安心——”我這一喊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被擊傷的肩膀和胸肋都隨著這口氣疼得幾乎讓我昏暈過去。


    我剛剛喊完,頭上又挨了一記,我眼前砰地炸開無數金星,過後便是一片漆黑。我隱約感覺我還有意識,還有知覺,還能覺出臉上發粘發濕。但眼睛完全看不見了,而且聽覺喪失,四肢僵死。


    我殘餘的知覺把一些片斷和模糊的信息傳進我受傷的大腦,我好像感覺到安心衝了出來,在盥洗室的門口和那個黑影有了幾下混亂的拳腳,接下來一個人重重地摔在我的身邊。我這時突然恢複了視力,我看清那個摔倒的人並不是安心,安心順著走廊朝我們房間的方向快速地跑去,我的聽覺被樓道裏陳舊的木地板上響起的一串急促的奔跑聲轟然喚醒。我的意識又迴到了我的四肢,我瘋了一樣不要命地往起爬,腿軟爬不起來但我用整個兒身子撲向那個幾乎和我同時爬起來的黑影,我們兩個一同再次摔倒在盥洗室的門口。我沒有力氣、意識混亂,我亂踢亂打,亂撕亂咬,我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使勁兒。但很快,那家夥就先站起來了,踢我,一連踢了好幾腳,有一腳踢在我的肚子上,很重。我一直死死抓著他衣服的那隻手鬆開了。緊接著又是一腳,踢在我的腦袋上,我的腦袋轟地一下像有個大鍋似的東西壓過來,頃刻之間就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這一次我徹底地進入了昏迷。


    這是我二十三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麽叫昏迷。


    後來我還知道,我一共昏迷了一分多鍾。在這一分多鍾的時間裏,那踢昏我的家夥追到我們的房間,在門口碰上了正要衝出來的安心,兩人再次發生搏鬥。安心有一腳正踹在他的老二上,雖然不重,不致傷也不致命,但讓他連連後退了好幾步,使安心得以把房門砰地關住。安心關住門直撲屋裏唯一的那扇小窗,那小窗外麵便是一片雜亂的芭蕉林。她的雙手剛剛攀上窗沿,房門的門鎖就被那家夥從外麵一腳踹劈了。安心顯然沒有機會再從窗子這裏爬出去,她情急之下隻有閃身鑽到床板下麵,她剛鑽到床下門就被踹開了。那人進來看見屋裏沒了人,第一個反應顯然以為安心跳窗子了,因為窗戶上的月色似乎是這小屋裏唯一醒目和富於生命感的東西。他先衝到窗戶邊上往外看。外麵沒人。這時,他聽到了床下的響動。


    那家夥蹲下來往床下看。床下很黑,但他顯然還是看見了安心,因為安心的目光還和他對視了兩秒鍾,在這兩秒鍾裏安心看清了他手裏還拿了一把槍。那人直起腰,跳上了床,站在床上,用槍對準了安心躲藏的位置。大概就在這時,我在盥洗室的門口,蘇醒了。


    我聽到了我們的房間裏,響起了震耳的槍聲,砰!砰!砰!砰!砰!一共響了五下。那一聲接一聲的槍響讓我的神經幾乎徹底崩潰掉了。我大哭起來,沒有眼淚,發不出聲音,但這發自心底的慟哭卻激活了我的神經和血脈!我掙紮著爬起來,扶著牆歪歪扭扭地往那個房間走。我知道我和安心一樣,都將死於今日!但我依然搖擺著麻木的身體往那個房間走去,我要去死!我要和安心死在一起!我要去拚命!我絕不逃生!我一點也不想,苟且逃生!


    我終於走到了房間的門口,房門大開。我看到淩亂的床上,麵朝下趴著一個粗壯的男人。又稠又粘的汙血從他身下洇漫開來,浸透了床上的薄褥。後來我知道,在剛才連發的五聲槍響中,有四顆子彈轟開了他的胸腹!


    我的雙腿已支撐不住越來越沉越來越軟的身體,我倒下來,匍匐在地板上,我用力撐著頭,看到了床下的安心。她仰麵平躺在地板上,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氣,目光含淚地看著我。我伸出一隻手,想拉她出來,她看了我半天,才顫顫抖抖地把她的手伸出來。我們夠不著,我掙紮著向前爬了一下,我的指尖和她的指尖碰在了一起,我們都好像從指尖的相碰中汲取了對方的力量。安心從床下爬出來了,她的衣服被床板縫裏滴下的鮮血染紅,她全身打抖地抱住我,她的聲音因為顫抖而斷斷續續:


    “楊瑞……我,我殺人了楊瑞……”


    我已說不出話來,我隻能衝她點頭,衝她微笑,我用我的點頭和微笑來告訴她,她真是棒極了!


    安心跪在我的身邊,雙手抖抖地捧著我的臉,問我:“你受傷了嗎?你沒事吧?你沒什麽事吧?”


    我搖頭,表示我沒事,我用微弱得隻有我自己才能聽清的聲音,問她:“小熊呢?”


    安心愣了一下,爬起身向門外衝去,沒衝出門又返身迴來,撿起了地板上的手槍。她神經質的樣子讓我意識到小熊沒了。


    我知道這場搏殺已經結束,我和安心還都活著。後來我還知道,死在我們床上的,是毛傑的哥哥毛放。毛傑肯定也來了,隻是我們誰也沒有見到他。他一定是在我們和毛放遭遇搏鬥的時候,衝進我們的屋子,沒見到安心,就擄走了小熊。


    安心踹倒毛放跑迴屋子已經看不到小熊,她那一刻差點瘋了,她隻想趕快出去找他,但被毛放堵在門口隻能退迴房內。生死千鈞一發之際她突然想起放在旅行包裏的那把手槍,那旅行包在我們上午出去時塞到床底下去了,所以安心鑽到了床下。在毛放剛要開槍的前一秒鍾,她打開了旅行包,並且拿出了槍並且開了火,那五發子彈穿透床板,頭四顆在毛放還來不及倒下之前,全部送進了他厚實的腹部和胸腔。


    毛放血濺五步,死在床上。安心提著槍出去,找不到毛傑和小熊。旅館還有少數住宿的旅客,聽到槍聲無人敢走出房門。兩個看門守夜的旅館職工出來探頭探腦,在樓下的院子裏迎麵碰到手裏有槍身上帶血的安心,嚇得分頭逃竄。安心衝出院子,衝出大門,門前的街上,見不到一個人影,除了那幾棵芭蕉樹殘破的闊葉隨風擺動之外,幾乎沒有一個活物。月光又白又亮,無聲無息地注視著安心,也注視著整條空空蕩蕩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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