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十九分,三七六次列車準點到達廣屏。


    安心從車站出來,一看到那些熟悉的街道,看到站前廣場四周建築物上那些鱗次櫛比爭奇鬥豔的霓虹燈,心裏就有點淒涼。她從上大學開始就在這裏生活,她在心理上早已把自己劃歸為這個城市中永久的一員。所以她此時的淒涼似乎包含了一種被拋棄的主題——這個城市中熟悉和熱鬧的一切,都離她很遠了。她拎著那隻不大的箱子,沿著站前廣場右側的馬路走了好一段,竟沒有找到那個本來閉目塞聽也能找到的汽車站。她離開廣屏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不知為什麽竟有隔世之感。


    她順著馬路走了一站地,才找到了下一個汽車站。上車後,要打車票時才發現她本來是想去人民醫院的,但在下意識的引導下上的這趟車,卻是開往鐵軍家的。過去那也是她的家,現在不是了,以後也不會是了。


    想起這個家她有些難過,眼裏有些潮濕,但車上這麽多人,不是哭的地方。她克製著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家,但這個家的每間屋子,每個角落,每件家具,連廚房廁所和陽台上的每個東西,每個擺設,都一一地湧在眼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像往常一樣打了迴家的票,到站之後下了車,像往常一樣往家裏走。從公共汽車站到家要穿過樓群中的一條幹淨的林陰路,路兩麵栽著高大成材的香葉樹,路邊的便道上,還種著噴紅吐豔的山茶花。綠樹和紅花使這條路有了浪漫的情調,浪漫使這裏一到晚上就蝴蝶般地出現一對一對的情侶,在花木間和路燈下款款而行,噥噥低語。此情此景,無論冬夏。


    這時正是晚上九點多鍾,正是年輕人尋找浪漫的時間。安心提著箱子,看著那些熱戀中的男女花前月下,柔情蜜意,心裏不禁有幾分酸楚。那些在男人的臂彎中扭捏羞澀的女子們,大多數年紀比她還大呢,可她們的樣子好像才剛剛嚐到了異性相吸的神秘和美好。而她呢,她還不到二十二歲,就什麽都經曆了,什麽都過去了。


    現在,她提著箱子,穿過這條林陰路,往家走,那感覺有點像往常每次從南德迴廣屏,下了火車提著箱子往家走的模樣。那感覺越逼真、越強烈,她越要告誡自己:都過去了。


    到了家,她站在樓門前往上看,她家住五樓,她找了一會兒,找到了那個曾經屬於她和鐵軍的窗口。不知是家裏沒人還是拉著窗簾,那窗子黑著。樓門口很清靜,無人進出。她站在暗影裏仰著臉看了好一會兒,才低了頭,又拖著箱子往迴走,依然沿著那條風花雪月的林陰路,往公共汽車站那邊走迴去。


    她倒了兩趟公共汽車,在晚上十點半鍾左右,到了廣屏市人民醫院。


    廣屏市人民醫院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兩年以前她在這裏陪護她的老校長直至他人土為安。兩年前也是在這裏,她開始了她的初戀。而兩年後的今天,在這個孤單的夜晚,還是在這裏,她要和她的愛人張鐵軍見上最後的一麵,她要向始於此地的這場愛情做最後的告別。


    她走到醫院那熟悉的大門前,從大門進去,進了夜間急診的樓區。樓區裏散落著不少夜間就診的病人,而醫護人員看上去卻寥寥無幾。她穿過急診部的一個隱蔽的小門繼續往裏麵走,一路穿門過扉熟如自家的後院。終於,她找到了一幢獨立的小樓,小樓的門前燈黑著,無人把守。她走進去,從安全樓梯往地下室走。兩年以前她就來過這裏,這地下室就是廣屏市人民醫院的太平間。


    下到地下室看到了一個正在一把椅子上瞌睡的警衛,她搖醒那個年輕人,問他管太平間的李師傅在不在。小夥子醒來嚇了一跳,大張著o型的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大概再膽大的人在太平間這種地方值更守夜都免不了做一些陰風慘慘的鬼夢,這小夥子一睜眼迷迷糊糊看見一位妙齡女子飄然而至站在麵前,想必當做了夢中的女鬼,他那目瞪口呆的樣子看上去已魂飛魄散。安心兩年前認識的那位李師傅,因為在太平間工作了三十年,自稱已不怕鬼了,和鬼相安無事三十年。有一次他在醫院的食堂裏和安心同桌吃飯,就告訴安心鬼魂並不可怕。鬼魂其實都是最善良的,夜裏出來也是因為多愁善感,你不怕、不理,便沒事的。


    那值更的小夥子可能是新來的,還未具備敬鬼神而遠之的修養,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才顫巍巍地透出一口氣來,問道:“……你是誰?”


    安心重複了一句:“李師傅在嗎?我找他有事。”


    小夥子戰戰抖抖地說:“他不在,他明天早上來。”


    安心問:“早上幾點?”


    小夥子喘了口氣,有了些鎮定,聲音也平穩多了,他說:“你真把我嚇死了,你怎麽進來的?”又說,“李師傅早上六點以後才來呢,明天七點就有家屬要來穿衣服了,化妝師要來化妝的。”


    安心點了頭,謝了那小夥子,離開這裏又迴到了夜間急診部。她看表,十一點了,離第二天早上六點隻有七個小時的時間,她不知道附近多遠能找到便宜些的旅館。想了想,索性就在候診的走廊上找了個空著的長椅,把箱子放在長椅上,然後她坐下來,閉上眼,等著天明。


    周圍都是自顧不暇的病人,醫護人員少得見不到麵,她半睡半醒地坐在這裏,反正也沒人管。


    七個小時之後她再次來到後麵的那幢小樓,在太平間門口見到了那位李師傅。李師傅認了一會兒才認出她來,他還記得她,也知道張鐵軍就是三年前公安專科張校長的兒子。老頭兒說:“記得記得,怎麽不記得,咱們還在一起吃飯聊過天呢,那你現在和張鐵軍是什麽關係?愛人?”老頭兒有點驚奇。接著作出同情的神態,“啊,你們結婚啦,啊,啊……今天遺體告別對吧。你來得這麽早,就來你一個人?”


    安心說:“我今天有急事要走,遺體告別參加不上了。我走以前想最後再看看他,和他告個別,行嗎?”


    安心說告別兩個字時眼圈已經紅了。李師傅幹這種與死人為伴的工作很多年了,善心是第一位的。他看看安心手上的箱子,連忙說行的行的,然後馬上掏鑰匙打開了太平間的門。安心終於見到鐵軍了,剛剛從冷藏室裏拉出來,人的樣子有點變形。但安心還是抱了他,這是她的愛人。她的幾滴滾熱的眼淚,滴在鐵軍冰冷的臉上,她知道這幾滴微不足道的熱淚已經化不開那冰冷的麵容。眼淚隻是她的懺悔,鐵軍是因為她的錯誤而死的,她必須為此懺悔一生。


    除了懺悔,那眼淚還代表了她此時的孤獨!她知道,在和鐵軍就此永別之後,她就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的人。她要獨自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投奔一群陌生的人,再也沒有鐵軍的關切、惦念和叮嚀,而這些關切、惦念和叮嚀,是以前時時都在身邊的東西,現在對她來說竟是那樣的遙不可及。


    她輕輕地摸著鐵軍的麵孔,她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她覺得鐵軍仍然是能夠和她交流的。她用隻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向他輕聲耳語:“鐵軍,我走了,我現在隻有一個人了,我有點害怕!你能再為我祝福一次嗎?你還願意再為我祝福一次嗎?”她靜下來傾聽著,她心裏果真聽到了鐵軍的聲音,那聲音讓她哭出聲來。她哭著說:“我聽見了,我也祝福你,鐵軍!”


    她把她胸前掛著的那尊玉石觀音摘下來,放到了鐵軍的枕邊。那是母親對她的保佑,也是她對鐵軍的保佑,她想就讓那塊玉石代表她,代表她永遠地留在鐵軍的身邊,保佑他的靈魂,安然升天吧。


    放好玉石,她輕吻了鐵軍緊閉的嘴唇,那嘴唇像鐵一樣堅硬,像鐵一樣冰冷。那堅硬冰冷的感覺後來很久很久,一直還留在安心的唇上。


    安心直起身來,她的目光和站在一邊的李師傅相遇,李師傅的臉上,驚奇和感動都有。他在這裏工作了三十年,大概從未見過這樣的訣別,一時有些發愣,直到安心說謝謝你了李師傅,才如夢方醒。他走過來,動手幫安心把鐵軍的遺體推迴到冷凍格內。這時他看到了鐵軍枕邊安放著的那隻玉觀音。


    “李師傅,我想拜托您一件事,等一會兒他們給他穿完衣服,您把這個放在他的衣服裏,行嗎?”


    李師傅的目光在那玉觀音上摩挲了一下,移向安心,他衝安心點了一下頭:“你放心好了。”


    安心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天已大白。


    安心提著箱子離開醫院,沒再盤桓,沒再逗留,她知道從現在起,她已經不屬於廣屏。她乘了一部公共汽車,直接去了廣屏火車站,買了廣屏至北邱的車票。當一列火車載著她開出廣屏的時候,紅彤彤的太陽才剛剛在這個城市的無數高樓大廈之間,升了起來。


    在她離開醫院也許不到十分鍾的工夫,廣屏市委宣傳部鐵軍治喪小組的幾個工作人員和鐵軍家的兩個親戚,就扶著鐵軍的母親來到人民醫院的太平間。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專門從廣屏革命公墓請來的化妝師。鐵軍母親帶著她為兒子買的一套嶄新的西服和襯衫,她說她要像兒子小時候每天起床那樣,親手為他穿上衣服。


    上午九點,張鐵軍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廣屏市人民醫院第一告別室舉行。據說到場的人非常多,單從人數上看,不亞於悼念一個局長的規模;據說前來表示悼念的領導人物也不算少,級別最高的是廣屏市人大的邢副主任和他的夫人;據說鐵軍的母親克製了自己的哭泣表現得相當堅強,令在場的所有人對這位母親的人格意誌都感到無比的驚訝和由衷的欽佩。


    告別儀式之後,鐵軍的遺體被送到廣屏革命公墓,在熊熊爐火中化為一捧青灰。鐵軍的母親不顧大家勸阻,一直到火化結束她親眼看到和親手摸到了兒子的骨灰之後,才離開公墓迴家。她對送她迴來的人說她很累了要睡一會兒,趕走了本來執意要陪著她的兩位親戚。等到家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才走進自己的臥室,關好門,伏在床上,出聲地慟哭起來。這時候,從時間上算,安心乘坐的火車已經接近於到達北邱。


    所有這些關於安心、鐵軍、他們各自的父母、他們各自的工作以及他們的同事和仇敵的故事,先是出自安心本人的敘述,再經過我後來的耳聞及目睹,最終完成於我的想象和推測。故事的細節和人物的心跡通常是不難想象和推測的,何況我後來跟安心一起去過北邱和南德,我親眼看到並且親身遊曆了這個故事發生的那些地點,感受了曆史和人文的背景。這背景表麵上在這地方平淡無奇,甚至無影無形,但對故事發生的原因和它的結局意義深遠。


    在這些地點中,我以前唯獨沒有去過的,便是清綿。清綿不是那些情節演繹的主要空間,它在這些故事中的作用,更像我剛剛說到的背景。對,它是背景,是這段故事的主人公靈魂中的氣質之源。


    安心和我說得最多的,也是清綿。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的故鄉和童年保留著人本主義的偏愛和思戀。清綿作為古哀牢國的後屏,曆史上也是一個人傑地靈、兵家必爭的要衝,曆經了千年的滄桑變化,如今反倒相對閉塞起來。我在那張從火車站前的雜貨店裏買來的旅遊指南上,看到清綿悠久的曆史被幾句話簡單地概括,更加深了我對這裏懷有的神秘感。旅遊指南上重點介紹的名勝,是一段古城遺址,是清綿唯一殘存的漢唐古跡。而文字簡介中隻說到清綿拓城於漢,漢武帝徙呂不韋宗族後代之於此,設不韋縣,以“彰其先人惡”。到明代才改稱青綿,民國時再改為清綿,如此而已。


    我向火車站前那位小店的老板打聽了方向,去安心家正好要穿過那段殘存的城郭。去那城郭先要走一條數十米長的索橋,涉過激流滾滾的清綿江。在穿越索橋時我舉目四望,四周的山和腳下的水仿佛都沒有聲響。見不到一個人跡。天上有一團棉花般的白雲,閑散地浮擱在對麵的山頭。這裏真是一個幽靜的仙境,感覺上離外界凡塵的喧囂已經很遠很遠。


    過了橋再走一刻鍾,就看到清綿縣的街市了。街市上以古舊建築居多,但看上去隻有把口的那座城門才是真正的古跡。這古城殘址比我先前的預想還要完整,雖然大部分城牆已不複存在,但城門和箭樓仍然臨風而立,歲月依稀,風韻宛然,成為這清綿縣的一處最為顯目的標誌。


    清綿的縣城實際上是兩塊巨岩夾峙的一個隘口,太陽這時早已升起,但形同深穀的縣城還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陰影之中。這陰影使整個縣城尚未蘇醒,商店大都沒有開張,街上少有行人。我走近古城的城門,看到前設一碑,上有古城簡介,顯為今人所書:“此城建於西漢元封二年,城周七裏,高三丈五尺,深一丈,設六門……改建於清乾隆五年,知縣袁宏野就地取材,修殘補闕……”我穿過城門時,果然發現每塊城磚之上,都隱約燒有“乾隆甲午知縣袁造”字樣。這些墨跡猶存的字體讓我體味到整個清綿文化曆史的豐富姿采,進而也對生自於斯的安心增添了某些微妙的了解。


    除清綿以外,安心的所到之處,我後來大都走遍了。連最不重要的北邱,這個從情節上說即使忽略也無傷梗概的縣級城市,我都做過短暫的逗留。安心在這裏工作生活總共不過百日,她就住在建材公司的一間集體宿舍裏,和幾個專司切割大理石的女工住在一起。那些女工隻知道這位何燕紅是從保山那邊調過來的,大概是公司裏一個頭頭的朋友的孩子。她們都拿她當小孩子。公司裏的人都以為她是個小孩子,就像我當初在京師跆拳道館訓練廳裏見到她時一樣。她的形象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剛剛離開父母還迷戀於追星和吃零食的少女。在周圍人的眼裏,她和那種少女唯一不同的是,不愛說笑,不太合群,每天隻是獨自一人低頭往返於宿舍與辦公室之間,生活單調,興趣枯燥。這樣自我封閉的女孩子,無論是她對別人還是別人對她,都不會有任何飛短流長的口舌是非和閑言碎語。


    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宿舍前邊的一座百米之遙的小院內,她的工作是在公司的銷售部裏當統計員。沒錯,正如南德市公安局政治處的同誌告訴她的那樣,這個公司效益好,工資高,她每月掙的錢連工資帶獎金帶飯費,據說每人都會有年終分紅,比她在緝毒大隊當實習警司還要多個一百多塊呢。


    工作簡單,生活安定,收入不錯,盡管,有些寂寞,但此時的安心和一年多以前剛到南德時的安心相比,完全不同了。她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搏殺和生離死別,她需要孤獨,需要安靜,她不想和任何人過從密切,不需要向任何人傾訴,不需要任何娛樂和朋友。她隻想這樣靜靜地生活,這樣生活挺好。但是,這段安靜得在外人看來幾乎過於枯燥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在安心來到北邱落戶剛滿三個月零六天的那個早晨,她向她所在的建材公司銷售部遞交了一份內容簡單的辭職報告,並且在當天晚上就悄悄地離開了北邱。


    走得這樣倉促,這樣悄無聲息,這當然是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了。這種事情說是特別,其實在那些小地方大概很常見,很普通,不值得大驚小怪。那就是:這家建材公司新上任的經理,也就是剛剛禪讓了經理職務退身當董事長的公司老板的兒子,在向安心做出多次暗示之後,終於公開地,而且是強硬地,向她求愛了。


    在安心眼裏,那位董事長的繼承人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整日身邊美女如雲,對那種窮人乍富式的揮霍沾沾自喜。他見了安心之後便發誓從此不近女色,並且,他讓安心看見,他說到做到。他已三十多歲,這點毅力至少短期內是拿得出的。就像當初我追安心時那樣,他不斷地邀她出去吃飯,關心和改善她生活起居的種種條件;比我追安心更方便的是,在遭到謝絕後,他可以用公司領導的身份居高臨下地關心她的思想和業務表現,常把她單獨叫到經理室去“談工作”什麽的……安心擺脫不開,無處可躲,她唯一的辦法,是打電話給老潘。可老潘又能怎麽樣呢,除了在電話裏教她一些辦法讓她妥善處理之外,別無良策。


    老潘教的那些辦法太常規了,不過是一般女人拒絕男人的那些語言和方式,或者說,是一般女下屬拒絕男上司的一些過時的技巧。這對那位土頭土腦如狼似虎以為有錢就有一切的小地方的大款來說,沒用。有用的方法或許隻有一個,那就是安心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結過婚,有孩子,她不是什麽保山來的小家碧玉何燕紅,而是隱姓埋名被人追殺的緝毒警官安心。隻有這樣才能把那位閱曆淺薄沒見過世麵的經理嚇住,但這方法老潘絕對禁止她用。


    這位民營企業的經理是靠君位世襲財產繼承而擁有權力的,這樣上台的人一般的特點不外是喜歡大吹大擂大手大腳而且濫用職權。特別是在人事方麵,肯定是個人說了算。在這種私營公司內部,權力的自由度本來就是相當高的。他一句話,就決定把安心從銷售部調到總經理室,當公關秘書,負責協助經理應酬客戶,並通知她近幾天就陪他到大理和昆明出差。私下裏還許諾馬上任命她擔任公司的經理助理,還給她另外找了一處獨立的單元住房。就在他把這套兩房一廳的住房鑰匙放到安心辦公桌上的第二天,安心決定辭職並在當天離開了北邱。


    她迴到了清綿。


    她這時心裏隻想迴家,她隻想著她的爸爸媽媽和她孩子都在家裏等她。


    她的家,安心向我描述過,是一幢漂亮的北方宅院式的民居,這是安心的爸爸開作坊最掙錢的時候,加上以前多年行醫賣藥的積蓄,在原來她家的老屋基址上翻蓋的。灰牆青瓦,前廊後廈,重簷藻井,磚雕彩繪……蠻是那麽迴事的。因為安心的母親是從山西插隊過來的,所以這房子蓋得多少有點像祁家大院和喬家大院的風格。當然不是說規模,而是說樣式。住在這種古老的宅院裏,有一種特別世俗的生活情緒和樂趣。院子裏還可養些雞犬之類,和一般農民經濟實用的房子功能不同,安心家養的雞鴨狗兔,是寵物,是家裏的一個氣氛。安心常常樂於向我描繪她家小院的這種表麵鄉俗實則離世的氣氛,這種氣氛讓這幢宅院在我的靈魂深處已經成為了一個天境的象征,一個避難的象征,一個世外桃源的象征。那灰調的大房簷,天井般的院落,飽滿的月亮門和威嚴中透露著喜慶的石獅子,統統匯入我的冥想——這座北方風格的宅院,在一片雄山秀水的背景前,在夕陽的襯托下,在周圍傳統的雲南民居特有的暗紅裏,在我想象的視線中,如一片海市蜃樓那樣,習習生煙。


    我就是以這樣的情懷想象了安心迴家的畫麵——她在山霧蒙蒙的清晨提著自己的箱子,走進了那個和霧和清晨同樣顏色的院落。她看到了黎明即起正在院子裏喂雞的母親,母親在驚異地凝視之後,默默無言地擁抱了她,剛剛起來的父親恰在這時披衣走出房門,看到了終於歸來的女兒……


    和父母及兒子的團聚對安心來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尤其是隔了三個多月之後再見到她幸存的兒子,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她也許不會有那麽悲傷的心情,那種悲傷實際上是對孩子的憐憫。現在,孩子隻是她一個人的,沒有父親——她在心理上從未把毛傑當成孩子的父親。她總是猜測沒有父親的孩子該是多麽可憐。憐憫常常能喚起巨大的愛心,她覺得孩子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能負起責任。


    她給孩子重新起了一個名字,這名字是她母親的主意,叫安雄。母親覺得安這個姓的形象就像屋裏呆著一個女人,男人姓這個姓很容易給人沉悶軟弱的感覺,就像安心的父親。如果在安姓之後單設一個雄字,便有了陽剛之氣。安心也覺得這名字很好,簡單,有力。而且,她可以小熊小熊地叫她的兒子,小熊成了兒子的小名。小熊這兩個字給她的感覺是既勇敢又憨態可掬,很適合兒子的樣子。後來很久她才聽說東北人說熊其實是指蠢笨和膽小沒用的意思。


    因為這個孩子,安心盡量不再去想鐵軍,鐵軍和孩子已經無法聯結在一起。她發覺這種不能聯結在一起甚至還有點對立的愛,對她來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她現在的神經已經過度疲勞非常脆弱,這種痛苦她心靈上已承載不起。


    她和孩子一起,住在父母身邊,讓心情慢慢平靜。這座院子蓋好以後她隻是偶爾迴來住過,還有幾分陌生。現在,她每天足不出戶,細細地品味著這院子裏的每一個角落,摩挲著每一樣東西,尋找著自己有家的感覺。更多的時間是陪孩子玩兒,孩子睡了她就守在他的身邊,看他睡覺時微皺的眉頭。那皺眉的樣子使兒子小小的麵孔顯得心事重重。那表情很像鐵軍,但五官的形態,還是更像毛傑,尤其是那張小嘴和腮邊的酒窩,越看越像毛傑。


    其實毛傑的形象在安心的記憶中應該早就變了,變成了毫無表情的一具行屍走肉,那就是她在法庭上最後見到的那個毛傑。這張臉如果毫無表情,再加上他帶著毛放半夜突襲槍殺鐵軍這樣一個事實,不用說安心,連我都可以想象,那將是一個多麽兇殘的麵容。


    安心在家裏住了半個多月,她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盡管她爸爸的中藥加工廠早就關門停業,她媽媽的工資收入也微不足道,但家裏的生活依然是優越的。這優越是一種感覺,是晨昏起居無不受到關懷嗬護的嬌慣和安逸,這種嬌慣和安逸是自她多年以前離家練道求學和工作之後,就很少享受的。可她一旦享受到父母羽翼下的溫暖,她又產生出另外一種焦灼,那就是對未來的茫然。


    依安心從小的個性、誌向,都不可能這麽永遠地清閑和享樂下去。她爸爸曾勸她留下來跟他學醫,把祖傳的那點本事傳下去。現在這個時代連最傳統的中醫世家也不再固執那種傳兒不傳女的陋俗家規了。而且,中醫是一個永遠的飯碗,這世界再發展,再變化,再不可思議,就算到了農民種地都隻用在計算機上敲敲鍵盤的那一天,中醫也不會過時!早晚有一天連外國人也會迷信丹膏丸散,望聞問切!安心的爸爸就堅信,早晚有這麽一天的!中醫本來就是一門最深的科學。


    但母親不願意安心留在家裏學醫。女孩子學醫的很少,學出來病人也不信任。母親也是看多了人文社科一類的書籍,骨子裏還是有些理想和抱負的,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走出家庭,走出閉塞,出門遠行。她想讓後代走出去倒不是非要她濟世達人,隻是覺得年輕人總歸應該出去見見世麵,即便事業無成,也算受了磨練。母親堅信,一個青年受沒受過磨練,將來做人的質量肯定是不同的。另外,母親也想,安心一個人在家帶著個孩子,時間長了,左鄰右舍鄉裏鄉親,總不免閑言碎語。她和安心,母女倆都是要麵子的人。


    再說,女兒痛定之後,總還要擇婿嫁人。且不說這小地方的小卜冒母親沒有一個看上的,就是看上了,安心拖著個孩子二婚再嫁,人家要不要呢?凡是小地方的風俗思想,對女人的貞操節烈之事,都看得很重,尤其是雲南人,要麵子勝於要命。


    所以母親對安心說:“媽媽舍不得你走,你在家呆一輩子媽媽也養得住你。可你是個大學生,這樣呆一輩子你會覺得好嗎?你還想不想再到廣屏這種大城市去?”


    母親問這話時安心默不作聲。母親說:“小熊你放心,我可以幫你帶著,你別擔心孩子拖累你。”


    安心依然默不作聲。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才對母親說:“媽,我要是走,就離開雲南,到更遠的地方去,而且,我要帶上孩子,孩子應該和媽媽在一起。”


    在母女進行這場溝通的第七天,安心背上了簡單的行囊,揣上爸爸媽媽手中能夠拚湊出來的全部三千五百元現錢,懷抱著睡熟後便一臉心事的兒子,登上了一列半夜在清綿短暫停靠的火車。這列火車在第二天的上午,拉著安心母子,開進了霧氣彌漫的廣屏。


    安心在廣屏下了火車。她從車站直接去了廣屏革命公墓。她不知道她此生何時還能再來廣屏,她此番出門遠行也許將一去不返,所以她要再來看一眼鐵軍。


    她在公墓工作人員的引領下,很快找到了存放在這裏的鐵軍的骨灰。她在公墓的管理處買了兩束鮮花,放進鐵軍的骨灰安放櫃裏,心裏默默地說了辭行的話。她沒有哭。盡管,這是第一個給予她幸福家庭的人,是她曾寄托了自己未來夢想的人。盡管由於這個人的離去,她的生活將變得孤單無助,前途也渺茫難料,但她隻能一個人接著往前走,因為她還要養大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能讓悲傷壓倒,她不能永遠哭哭啼啼!


    她離開公墓的時候,一位工作人員查問了她的姓名,之後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說有個人請他們在安心來掃墓的時候把這電話號碼轉交給她,希望安心和他聯係。


    安心看了那個電話號碼,和寫在那號碼下麵的一個名字,那名字叫李全富,從字到音都很陌生。


    一個小時之後,在市區一個僻靜的小吃店裏,在一壺清茶的兩邊,她和這位李全富見了麵。一見麵她就認識了,這是在人民醫院太平間工作的李師傅。


    他們麵對麵坐下來,沒有太多寒暄,李師傅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擺在桌麵。安心一看,什麽都明白了。剛才與鐵軍告別時沒有掉下的眼淚,這時撲簌簌地掉下來了。


    是那顆玉觀音。


    李師傅喝了一口茶,隻說了一句:“他家裏人,不同意他帶這個走。”


    安心拿起那顆玉觀音,放在手裏撫摸,那上麵一根細細的紅繩,依然嶄新如初。她說:“麻煩您了,李師傅。”


    李師傅看看她懷裏的孩子,放在地上的箱子,問道:“你這是要出門去?”


    安心說:“對,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再也不會迴到廣屏來了。”


    安心確實是這樣想的:她再也不會迴到廣屏來了。


    這一天的下午,在小吃店和那位好心負責的李師傅分了手,安心再次登上一列北上的火車,開始了她執意經曆的真正的旅途。在三天三夜擁擠嘈雜和疲憊不眠的跋涉之後,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清晨,她到達了北京。


    北京,一個令她向往、仰慕和印象深刻的城市,這裏曾經有她永遠不會忘掉的蜜月之旅。她不奢望北京能給她什麽成就和事業,像她這樣一個身份不詳,來曆不清,學無專長,拖兒帶女的外地人,即便能在這種人才濟濟的國際化大都會裏勉強安身,也肯定無法立命。她來北京隻是因為北京和她之間的距離,無論從哪方麵說,都足夠遙遠。她隻要在這裏有個立錐之地,生存一時,她相信自己就會忘掉過去,就會得到脫胎換骨的蛻變。所以,北京對她的意義是一種大隱於市的躲避,同時,北京也能讓她改頭換麵,也能重新給她另一種生活的激情。


    她來北京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她突然想起在這兒還有一個熟人。這個熟人是武警跆拳道隊的一位按摩師,以前在保山地區體校跆拳道隊當過她的體能教練的那個老頭兒。


    她上次來北京度蜜月時到武警跆拳道訓練隊的駐地去看望過她的這位老師,她還有印象那地方在西單附近的一條街上。她到北京之後先在豐台區一個半城半鄉的河邊上找了一處六七平米的農民房,每月八百元錢還包括房東幫她看孩子。安頓了住處和孩子之後,她就跑到西單那一帶去找,地址丟了但記憶還在。可她到了西單以後沒想到西單全變了,有了很多新建築,有了過去沒有的大片的綠地,路也變寬了。她站在街口,有點找不著北。她三找兩找到處打聽,終於打聽到那個訓練館早就搬了,搬得不知去向。她又輾轉找了三天,快絕望的時候才找到武警跆拳道隊的新址。她在那幢嶄新的訓練館裏找到了一位認識這位老教練的年輕教練,年輕教練告訴她她要找的那個按摩師已經不在這兒幹了,他得了癌症讓他兒子接走了,現在可能還住在安貞醫院呢。安貞醫院就在安貞橋那邊你坐出租車的話司機都知道。其實安心肯定是坐不起出租車的,她打聽了路線連步行帶坐公共汽車走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找到了安貞醫院,在三樓拐角的一間擁擠的病房裏看到了那位垂死的老教練。她跑到醫院來顯然已經不可能再求老教練幫她找什麽工作,她來僅僅是為了看望他一眼,為了盡一點師徒的情分。


    老教練的狀況還好,還能跟她說話,甚至,還能用手寫字。他居然顫巍巍地為安心寫了一封短信。信是寫給他一個學生的,他的學生也在一個跆拳道館當按摩師。信上說他快死了,臨死前再托他一事,就是幫他一個幹孫女找份工作。他把這信疊好交給安心的時候安心掉了眼淚,她這一刻突然覺得她還是很幸運的,她這一生中遇到了太多的好人。


    安心走出醫院,站在街邊,在連天陰雨後猛然露麵的炫目的陽光下,展開了那封說不定將成為絕筆的懇托信。那信的底部寫著一個歪歪扭扭筆劃變形的地址,還寫著可以抵達那個地址的公共汽車的線路。


    她乘了那路公共汽車,找到了那個地方。那是一個用大鐵門關起的大院子,院子裏還有樓。鐵門的一側掛著一個豎匾,上書:京師業餘體育運動學校;還掛著一個方牌,上書:京師跆拳道俱樂部。


    兩個月之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安心拎著一把墩布在京師跆拳道俱樂部訓練廳的窗下走過,從高高的窗外斜射進來的日光像霧一樣籠罩了她的全身,渲染出一片幻境般的朦朧。在窗戶的對麵,剛剛集合列隊的一批初來乍到的學員,用快意的目光追隨著她的形影,其中就包括我和劉明浩肆無忌憚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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