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太陽還未露出地麵,而地麵已經感受到它的一縷光芒時,我終於結束了這場始於美國西部的漫長跋涉,到達了整個兒旅途的終點——清綿。


    清綿火車站的站台上空蕩蕩的,在這兒下車的隻有我一個人。一個穿著褪色鐵路製服的老頭兒,睡眼惺忪地揮了一下小旗後,便縮迴到站台的小屋裏去了。列車開走的震動一經消失,這裏便幾乎萬籟無聲。


    車站出口,有一家小雜貨店。離開門營業的時間顯然還早,但老板已經起來站在門口刷牙洗臉。我信步走過,看見裏麵的貨架上擺著餅幹和飲料,便掏出錢進去要買。老板見這麽早就有生意,臉上現出萬般殷勤,嘴邊的牙膏沫未及擦掉就過來支應。我喝著飲料,看貨架上還有兩份當地的旅遊指南,便用找迴來的錢買了一份。那是個折頁性質的東西,已經舊得掉色,不知早在這裏擺了幾年。


    日出之前,天色還有點暗,但可以猜想今天是個晴天。從我的第一隻腳踏上清綿車站的站台開始,我的心跳就有些不同,我幾乎不敢確信我真的來到了我一直日思夜念的地方。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在我眼中,都神交已久,可親可近,都和我有著命中注定的某種聯係。這地方我甚至覺得我以前像是來過,很多細部都給我似曾相識的驚奇。


    我猜不出當張鐵軍與安心熱戀的時候,他是否向往清綿。這或許也是一種心理常規,當你深愛一個人的時候,對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親人和故舊,都會產生莫名的好奇和關切。說實在的連對張鐵軍,我都時常會在心頭萌生出一種親切和悲憫的心情。


    張鐵軍與安心在那間吊腳樓裏的分手,讓人聽了備覺慘烈,而那個夜晚的結局,更是出人意料。我後來問過安心當時抱著孩子想到哪兒去,她說不知道,她那時隻是想離開那間狹小壓抑的屋子,帶著她的兒子離家出走,哪怕去死。她並沒有清楚地想過要到哪兒去,能到哪兒去。她的精神已被悲傷摧毀。如果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恰巧發生,這個悲傷也許會要了她的性命。


    安心後來對我說過她那時確實有尋死的念頭。尋死的人不外都是精神崩潰信念枯死以死為解脫的,安心正往這一步上走的時候卻被另一個看似突然而至,實則蓄謀已久的襲擊打斷了,改變了方向。那個襲擊無意中又激活了她求生的本能。本能是一種精神之外的能量,是人的最最原始的反應。當你要自殺的時候,如果突然有人要殺你,你的本能是讓他殺呢,還是反抗求生?


    這是很少見的情形,很極端的例子,在安心的經曆中卻恰恰遭遇了一次。那時她抱著孩子跑出她的吊腳樓,在後來的印象中是剛剛跨出門坎的同時就被一個人猛然抱住,她本能地喊叫了一聲,喉嚨處就壓上了一把鋒利的傣族腰刀。她從身體感受上知道身後抱她的那人是個體格瘦高的男人,那男人拖著她頂著她強迫她往前走。幾乎在她被抱住的同時懷裏的孩子大哭起來,哭得驚天動地。她這時看見了前邊角落裏停著的一輛汽車,她馬上認出了那輛並不陌生的汽車!


    就是那輛八成新的桑塔納2000!


    那人拉開了車門,把她往車上推,這時她看到身後還有一個人,是一個身材略矮但極粗壯的幫兇。天非常黑,完全看不清他們的臉。她一隻手抱著孩子,在他們往車上推她,並把那把腰刀從她脖子上移開的刹那,她用騰出的另一隻手突然發力,向後猛擊,正擊中身後那人的腹部。那人沒想到她有這一手,猝不及防,趔趄了一步跌坐在地上。那個矮壯的幫兇恰好處於安心的正麵,尚未反應過來,安心已高高抬起一隻腿向下劈去。她已經很久沒練跆拳道了,但感覺上胯部還是開的,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腳已經高過了那人的肩部,雖然腿踢上去有點發飄,但劈下來依然迅猛。跆拳道盡管不如自由搏擊和散打那樣力量強勁,但它的速度無人能及,尤其是腿的速度,腿隻要往起抬了你就絕對躲不掉的。她那一腿從對方的左肩落下,正劈在他的胸部。那人身體雖然強壯,但可能是萬沒想到毫無防備的緣故——他怎能想到一個抱著孩子驚恐萬狀的女人,這時候能把跆拳道中的下劈動作表演得這麽迅雷不及掩耳——他一下子被劈翻了。安心練了那麽多年跆拳道,一向是腿強於拳的,讓她劈上的一般都好受不了。這一腿給了她和孩子一個活命的機會,這個機會隻有幾秒鍾,她就利用了他們一時都沒爬起來的這幾秒鍾,轉身往她的房子裏跑,同時嘴裏嘶聲喊叫出來:


    “鐵軍——”


    鐵軍顯然是聽到了她先前的一聲尖叫,然後聽到了孩子驟然的哭喊,幾乎在安心喊出“鐵軍”兩個字的同時,他拉開了房門往外看,恰逢安心迎麵衝進屋子,鐵軍沒有看到她身後有什麽人,但還是下意識地砰地關上了門。安心把孩子放在床上,然後一把拉過桌子頂住門。鐵軍意識到發生什麽事了,但沒想太嚴重,他還反應不過來。他依然對安心板著臉,一隻手還插在褲兜裏,冷冷地問:“怎麽啦?你要幹什麽?”安心還沒有迴答門就被猛然地撞了一下,撞開了一道縫。那是木門,又撞一下,那門已經劈了。鐵軍這才知道事情嚴重,他是知識分子,沒見過這陣勢,一下子就慌了。他見安心頂住桌子,他也就過去手忙腳亂地幫她頂住桌子,他剛頂住就聽見砰砰兩聲槍響,他隨即往地上一癱就不起來了。子彈是穿過半開半劈的木門射進來的,木門上的木碴爆裂,彈洞赫然!安心連忙蹲下來用桌子擋住自己,她蹲下來時看到鐵軍仰臥在地上,肩部和胸部有大片的血跡。安心摸他的臉,他的臉一動不動。她叫了聲“鐵軍”也沒有應聲。門再一次被撞了一下,一條木板啪的一聲掉了下來,整個兒門露出了一條大縫。安心下意識地放棄了固守,她從床上抱起孩子,還是用下劈的動作,一腳劈開後窗,然後手腳並用,也不知怎麽就翻過了窗子。她一手抱緊孩子,一手抱住吊腳樓的木柱往下滑,木柱粗糙的木碴劃過她的手掌,劃破她的衣服……往下滑到一半時她的手勁用完,那隻手撐不住她和孩子的重量,整個人從半空中跌落下去,摔在南猛河冰冷的水裏。大概有幾秒鍾她失去了知覺,她摔蒙了,但孩子的哭聲又讓她驚醒。她發現孩子依然抱在她的懷裏。她對她和孩子從那麽高的木柱上跌落下來而沒有死感到驚奇。她聽到樓上的門被徹底破壞的劈啪聲,她抱著孩子,奮力向南猛河的對岸蹚過去。


    河的中流,夜霧封鎖,幾乎看不清對岸的景物。河上的大霧也掩護了他們,要不然兇手可以輕而易舉地開槍將他們母子打死在河裏。她把孩子抱在胸前拚命往前走,她用盡全力但在水裏沒法邁開大步,何況她已喘得氣如裂帛力將耗盡。水慢慢淹到胸部,她不得不兩臂發抖把孩子高高舉起。孩子還哭著,除了安心自己的大口的喘息,孩子嘶啞的哭聲似乎是夜霧彌漫的南猛河上唯一的聲音,因此肯定傳得很遠很遠。


    她記不清在冰冷的河水裏掙紮前行了多久,當河水終於從胸部退下,退至腰腹時她看見了對麵的岸,看見了對岸那一片朦朦朧朧的木棉樹。她跌跌撞撞,雙腳終於觸到了岸邊的沙礫,她再也支撐不住像山一樣沉重的身子,膝蓋一鬆便軟軟地癱下去。她癱坐於水中的沙礫,用垂死般的唿吸**,懷裏的孩子早已哭不出聲氣。她轉身迴望,對麵那片吊腳樓已被夜霧遮住了全部形狀和一切聲音。


    她張開嘴,眼淚馬上流進了嘴裏。她拚盡全力向對岸唿喊:


    “鐵軍——”


    但她仿佛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她找到對岸的派出所時幾乎已沒有開口說話的氣力,派出所找醫生來給她打了針並處理了手上的傷口。天快亮時她和潘隊長一起迴到了吊腳樓。太陽剛剛露麵,東方霞光映目,安心看到對岸的遠處,山流縱橫,南猛河平如鏡麵,紅如血水。腳下她踩著的這塊雲南特有的赭紅色的泥土,在朝陽之下也如同血染。這裏的大小路口都已被警察和警車占據。現場勘查和現場調查已近於收尾,有些警察已開始撤離。河上的霧氣早蔓延到岸上,所有的麵孔在晨霧中都朦朦朧朧。一切遠景都呈現出淡黃發舊的色調,惟有尚未撤走的警車上,那一閃一閃紅藍變幻的警燈才顯得格外炫目。


    安心沒有找到鐵軍。她明明知道鐵軍不可能還在這裏,但她走進那間門倒窗破的宿舍沒有見到鐵軍時,心頭還是一酸。一個負責現場調查的民警走過來問她昨夜的情況,問一些細節。那民警是刑警大隊的她不認識,她除了緝毒大隊的人之外,和局裏其他單位的人很少來往。她沒有迴答那位刑警的現場調查,而是帶著哭腔反問:


    “我愛人在哪兒?他傷得重不重?”


    潘隊長和那位刑警低聲說了兩句,意思是讓安心先看人,調查等以後再說。那位刑警點了點頭,說人早就送到醫院去了,送的是什麽什麽醫院。老潘就和安心上了車往那家醫院趕去。在車上老潘不知跟誰打了電話,他們趕到時醫院的門口已有緝毒大隊的民警在等。民警把他們一直領進去,不是往手術室,不是往病房,是往太平間。


    太平間門外的空地上人也不少,有緝毒大隊的民警也有其他人。好多人安心不認識,隻有一個半熟臉的中年人她隱約記得是《南德日報》的一個什麽領導。她弄不清多少隻胳膊在扶著她攙著她,把她往裏讓。她看見裏麵擺了一隻擔架床,一隻很窄很窄的擔架床,上麵用白布蓋著一個人。沒看到人時她的雙腳還能機械地移動,當那擔架一撞入她的視線就像有把刀伸進了她的心窩,一攪,攪得她全身聳然一縮。她剛剛哭了一下,還沒出聲就把身體裏剩餘的最後一點力量徹底耗盡,身子隨即往下一沉,在無數隻手臂上,她的知覺飄遠了。


    等她再找到自己的知覺時,已經躺在一張床上,四周陽光充沛。老潘,還有隊裏一位中年女同誌,見她醒來便探過身子看她,嘴裏說著:醒了醒了!她想坐起來,動了一下便被那女同誌按住:躺下躺下,你剛打了針不能動的。


    她問:這是什麽地方?


    那女同誌說:這是醫院,你得好好休息呀,你的身體要垮了,孩子怎麽辦,你得為孩子想想。


    她愣一會兒,像在努力迴想什麽,她說:我要孩子……


    一個小時以後,孩子抱來了,白白胖胖一臉光鮮。不知一直是誰在照顧。他顯然已吃過睡過,剛剛醒來的小臉上還有幾分不情願的表情,也有幾分驚悸未定的樣子。安心從床上坐起來接過孩子,她緊緊地抱住孩子,當著老潘的麵,當著醫生、護士和隊裏其他同誌的麵,嚎啕大哭!


    隊裏的女同誌陪她唏噓起來,幾個男同誌眼圈也紅了,在場的人無不動容,但沒人勸她。這個時候誰都知道,別勸。


    鐵軍的母親是當天晚上趕到南德的,廣屏市婦聯的一位辦公室主任與她同行。到車站專門去迎接的有南德市**的一位副秘書長,還有市公安局和《南德日報》的領導。他們隆重而嚴肅地把她接到醫院,前唿後擁地請到了會客室。落座之後,醫院還上了茶,然後由那位副秘書長向她報告了噩耗。


    鐵軍母親來的時候並不知道兒子已經死了。她上午正要到市人大去找邢副主任說鐵軍的事,還沒出門就接到了廣屏市婦聯辦公室的電話,告訴她南德那邊有個電話打到婦聯,說她兒子張鐵軍和蒙麵搶劫的罪犯英勇搏鬥不幸負傷,已送往醫院搶救,請她馬上去南德探望。鐵軍母親這才確認兒子真是去了南德。兒子一跑她就猜到了,隻是不敢確認。她在南德下了火車看到市**有人來接,也沒往不好的方麵去想。她是廣屏的婦聯秘書長,平時要是有事到周邊地市出差,市裏通常也會來個有關方麵負責人出一下麵的,更何況這迴是她的兒子在這裏勇鬥歹徒光榮負傷,地方上更會加倍禮遇。她一下火車就以平靜端莊的態度和那位副秘書長以及來接她的其他幹部一一握手,表示感謝,還說了官場上照例該說的客套話。來到醫院並且在醫院的會客室落座之後她一直是鎮定的,舉手投足全都瞻前顧後,禮節周到。


    副秘書長報告了噩耗之後,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整個人處於一種呆掉的狀態,臉上的表情全部停止了,眼睛也不轉動。副秘書長以為她還算挺住了,小心翼翼地請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長向她介紹一下案情。公安局副局長剛剛講了兩句,剛說到這是個蓄謀已久的兇殺案,兇手是對前一階段公安機關對其親屬依法鎮壓的蓄意報複之類的情況時,鐵軍的母親就突然失聲痛哭起來。她的哭叫聲之哀痛之慘厲,撕碎了屋子裏所有人的心。


    鐵軍母親還沒哭起來的時候,安心已經來到了會客室門外。是潘隊長把她從病房帶過來的。她白天經過醫院的檢查,發現身上有多處挫傷,腿部和臂部的肌肉更是嚴重拉傷。因為那個下劈的動作用力過猛,後腳跟也腫起來了,醫生說小腿骨還有輕微的骨裂;右手的手掌在吊腳樓的木柱上也剮掉了一大塊皮肉,她跑到南猛河對岸派出所報案時連手中的繈褓都被鮮血染紅。現在,她的手上纏了紗布,腳上也敷了藥,拄著一支拐杖在老潘的扶持下來到會客室門外。老潘聲音凝重,說:“安心,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你得知道你婆婆更難過,她就這麽一個兒子,才二十八歲,這個滋味一般人受不了的。你過去,別哭,別再說讓你婆婆傷心的話。你就好好安慰她,勸她,你要再一哭,你婆婆就更受不了啦,懂嗎?”


    安心說了句:“懂。”但眼淚幾乎同時隨著這個“懂”字,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老潘正要先把她扶到一邊讓她忍一忍,會客室裏恰巧就傳出了鐵軍母親嘶裂的哭嚎。安心扔了拐杖推門就衝進去了,她連滾帶爬膝行著撲向鐵軍的母親,她哭喊著:“媽,媽,你讓我跟他一起去吧,我想他……”她跪著抱住鐵軍的母親,無法抑製的哭泣使五髒六腑都像抽了筋似的疼痛難忍。


    她知道自己真的愛鐵軍,鐵軍也對她好,他對她對孩子真的是非常好非常好!在一年之後安心向我談起鐵軍之死時,仍然落下眼淚,說明鐵軍的死是她心上始終沒有愈合的傷口!


    鐵軍的母親也哭得死去活來,但她很清楚很明確地把安心推開了。她用嘶啞的,斷續的,含混不清的詛咒,讓在場所有人,包括市裏的頭頭和老潘,都驚呆了。


    “你這個壞蛋!鐵軍就是你害死的,你還不放過他嗎!你把他害死了!你還要怎麽樣——!”


    這位年屆半百,頭發已經花白的母親用盡了最大的力氣,拉長了聲音把胸中的惡氣喊出來,聲音大得變形變啞她喊的什麽反而讓人聽不出來。但大家都知道她是在罵她的兒媳婦。安心匍匐在地,渾身顫抖,鐵軍母親撲向她,幾乎是要拚命的樣子,大家這才蜂擁而上,拉住了這婆媳兩人。安心馬上被人攙出會客室,她已經哭不出聲,她的淚水糊住雙目,頭腦昏昏地被人架著走。不知誰拖來一輛擔架車,大家七手八腳把她抬上去,她平躺著想掙紮但動不了。她左右搖擺著腦袋,胸部像被什麽東西重重地壓住,她那時意識裏唯一的渴望就是能夠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被推到病房後,醫生過來檢查她,吩咐護士給她打了一針。可能是一針鎮靜劑。十多分鍾後她慢慢停止抽泣,沉入睡眠狀態,一直到第二天的上午才蘇醒過來。


    她蘇醒後緝毒大隊的一些同誌都來看她,《南德日報》鐵軍的一些朋友也來看她,市公安局的一位領導也來看她,說了慰問、表彰和鼓勵的話。對鐵軍的死,也都向她表示了哀悼,勸她節哀自保。市局刑警大隊的人也來了,就在病床前對她進行詢問、取證。這案子由刑警大隊負責偵辦。從他們的言談話語中,安心能聽出來這案子的線索不多。


    整整一天,沒有任何人跟她談起鐵軍母親的情況,甚至,鐵軍的後事究竟怎麽辦,也沒人跟她談。


    整整一天,潘隊長沒有來。


    第二天潘隊長也沒來。但依然有一撥一撥的同事和領導湧到醫院來看她,幾乎每一撥人都要做出同樣關切的詢問——當時的情況啦,現在的傷勢啦,哪裏疼哪裏不疼啦,醫生怎麽說啦,等等。大家的臉色都沉痛著,聲音都又輕又慢,有女同誌來,還和她抱頭痛哭一場。緝毒大隊有不少人都認識鐵軍,以前都羨慕他和安心是最幸福的一對。正因為他們幸福,現在的悲慘才更為顯著。


    一連兩天,安心迎來一批又送走一批,不知為什麽,她暗暗在心裏等著的,是老潘。在這個時刻老潘在她的感覺上,確實成了兄長和父親。


    第三天一早老潘來到了病房,身後還帶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安心一見到那兩個人便淚流滿麵,她萬分委屈地叫了一聲:“爸,媽!”


    安心的父母是這天早上剛剛乘火車趕到的,是潘隊長去車站接的他們。安心老實木訥的爸爸一言不發地把給女兒帶來的一些吃的和營養藥品拿出來放在病床前,她的媽媽則把她抱在懷裏,讓她哭個痛快。她媽媽流著淚,說:“孩子,跟媽媽迴去吧,媽媽疼死你了,咱們再也不分開了。”


    她們哭完,安心的爸爸媽媽又說了好多安慰她的話,那些話別人也說過,但從爸爸媽媽嘴裏說出,感覺是不同的。這就是親人的作用,親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如同事和朋友顯得親密和重要,可一旦發生什麽事,一旦災難臨頭,隻有親人才能熨平你流血的傷口,讓你的心真正得到慰藉,真正安寧下來。


    父母為她擦去眼淚,守著她,噥噥低語。在她情緒稍稍平定之後,老潘迴到病房,告訴安心的爸爸媽媽,醫生已經來了,你們可以找醫生了解了解她的傷情去。安心的父母就去了,屋裏隻留下潘隊長一個人。老潘簡單地和安心說了一下關於鐵軍的後事怎麽辦的問題,說了鐵軍母親和南德市有關領導商量的方案。老潘和安心說的時候,口氣上並沒有征求她意見的意思。


    其實老潘當時已經知道了鐵軍的母親和南德市委及市公安局領導進行的談話,這談話的內容不僅僅是商量鐵軍的後事如何處理的問題,她還向他們通報了她的兒子與安心以及那個孩子的關係。事到此時這個家醜是不得不外揚了,否則談鐵軍的後事怎麽可以把他合法的妻子排除在外?怎麽可以不征求他妻子的意見?


    鐵軍的母親認為,她兒子的死,安心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作為死者的母親,一輩子也不會原諒安心。她不再承認安心是她的兒媳,不再承認安心是鐵軍的妻子,盡管在法律上,安心與鐵軍並沒有解除婚姻關係,但鐵軍的母親手中握有一張基因測試的證明,還握有其他確鑿的證據,完全可以證明這個媳婦對丈夫不忠,而且可以證明鐵軍在死前已決定和安心斷絕夫妻關係,因此她完全有權利不讓安心插手和參與鐵軍的後事。她說這不僅是她,也是鐵軍本人的意願。她不能讓她死去的兒子受到玷汙和靈魂不安。


    至於鐵軍的後事怎麽辦的問題,她表示不同意在當地火化,希望能將鐵軍的遺體運到廣屏,到廣屏由鐵軍的工作單位為他開過追悼會或者遺體告別儀式之後,再火化。火化後和他的父親合葬一處。


    在鐵軍母親和南德市有關領導進行這次談話之前,廣屏市人大的邢副主任已經打電話給南德的市委書記,請他對鐵軍母親赴南德奔喪一事給予關照。他告訴南德的書記,鐵軍母親也是一位老同誌的遺孀,剛剛送走了丈夫,現在又送兒子,確實非常不幸的,所以希望盡量滿足她的意願。這個電話很起作用,鐵軍母親的上述要求,參加談話的市委秘書長代表市委書記,當即應允。隻是出來後私底下建議公安局的頭頭,對安心那邊要注意方法,注意做好工作,不要激化矛盾。畢竟,她現在與死者並未辦理過離婚的手續。


    所以老潘跟安心講這些情況時口氣非常婉轉,關於鐵軍母親對她的看法,和那些激烈的言辭,都沒有透露給她。他隻簡要地介紹通報了鐵軍的遺體將怎麽運迴廣屏,到廣屏以後將怎麽組織追悼和安葬之類的治喪方案,還通報了廣屏市委宣傳部的有關同誌已經趕到南德負責具體操辦工作等情況。他對安心說,這些後事都由組織上按規定處理,你就放心吧,家屬方麵鐵軍他媽媽也就代表了。他媽媽對你有些誤解,你需要給她時間慢慢冷靜,現在索性不要同她見麵,以免刺激她的情緒。她白發人送黑發人而且以後生活肯定孤苦伶仃也夠慘的,你做晚輩的應該同情理解懂道理顧大局。你現在以養傷和調整心情為主,另外還要照顧孩子。說到孩子,潘隊長言語簡單,不多展開。關於這孩子到底是誰的,鐵軍死前與安心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其實他從與鐵軍母親談過話的局領導嘴裏已經知道個大概了,但他跟安心隻字不提,不捅破這層窗戶紙。安心和鐵軍的母親同樣不幸,現在都應該避免刺痛她們敏感脆弱的神經。


    安心聽完潘隊長的話,那些話既是通報情況,也是一番規勸。她態度配合地點了頭,表示鐵軍怎麽安葬一聽組織上的安排,二看鐵軍母親的願望,她本人不提額外的意見。老潘臉色慈祥,說:好。


    第二天早上安心出了醫院,她不想在醫院住了,不想再花隊裏的那點醫療費了。公安局本來就很窮,每年的醫藥費都是按人頭包幹下發的,她再沒完沒了地在醫院養下去別的同誌就別看病了。緝毒大隊在市局招待所裏為她租了一間房,讓她和她父母和她的孩子老少四口臨時住住。吊腳樓那間宿舍肯定暫時不能去住了,就是門窗都修好了也不能去住了,因為毛傑知道那地方,要殺她的話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她爸爸媽媽本來是想帶她和孩子一起迴清綿去的,但這案子還沒完,還有些情況需要找她核實取證,刑警隊方麵希望她最好留一留。而且她想,過幾天還要去廣屏安葬鐵軍呢,所以她目前還不能跟父母走。她讓爸爸媽媽先迴去,她也要搬出市局招待所。她打聽了,在這招待所租一間房一天得交三十塊錢,她這麽花隊裏一向拮據的公安經費心裏不安,大家也都看著。


    爸爸媽媽剛來了兩天就讓安心攆著走,走的那天潘隊長錢隊長都跑來挽留,說這點錢算什麽,花得起花得起。爸爸媽媽還是走了,走的時候她媽媽把一尊在清綿有名的圓通寺裏開過光的玉石觀音掛在了安心的脖子上。說這觀音是專門為她求來的,請長老念過經的。安心知道她媽媽一向不信佛的,家裏從來不擺佛龕佛像木魚香爐之類,現在居然給她帶來這個。大概做母親的想保佑女兒已想不出什麽辦法了。清綿的圓通寺據說很靈的,清綿人都很信。母親為女兒去求佛不知算是隨了俗還是棄了俗。她給安心戴了那顆玉觀音,然後抱著遍體鱗傷還一瘸一拐的女兒流淚。安心的爸爸則把一千元錢悄悄地交給了潘隊長,說隊長麻煩你轉給她吧,讓她買點好的吃,我們給她她不要。


    這才幾天的工夫,安心都瘦得脫了形,臉上都沒一點血色了,她確實應該營養營養。她爸爸是個中醫,知道年輕女孩子這個時候身心交瘁不趕快調整的話最容易坐下病來。


    她爸爸媽媽走了,還帶走了她的孩子。在她住院這幾天,孩子一直是隊裏一位老大姐幫她帶著的。還好這孩子像是突然懂了事,據說一點沒鬧,一點沒讓人家煩。那老大姐跟安心這麽一說安心就直想掉眼淚,她覺得真是難為孩子了,這孩子現在還不到一歲呢。


    送走父母,安心當天就迴到隊裏,隊裏派人和她一起把鋪蓋臉盆什麽的從宿舍裏取出,帶到隊部辦公室。她打算就住在隊部的辦公室裏,這是老潘同意的,錢隊長也沒意見,還找人幫她把隊部辦公室裏麵那間不到五平米的小庫房騰了騰,東西重新碼了碼,用木板支了一張窄窄的小床,好讓安心臨時湊合能在這裏休息睡覺。


    安心迴到隊裏什麽話都沒說,幾乎一夜之間她變得沉默寡言了。在他們幫她架床板時她隻是用心地摩挲端詳著她母親送給她的那尊玉觀音,摩挲了一會兒突然抬頭,說了句:“我晚上睡在這兒就等於值班了,公私兼顧。”老錢看看她那雙失了神的眼睛,笑著說:“哪能讓你天天值班啊,該誰值班還是誰值,你就好好休息。”錢隊長雖然這麽說,可還是讓人拉了一條線,把隊裏的報案電話在安心的床頭加裝了一部分機。剛剛裝好還沒五分鍾,那電話機就響了,老錢接起來,字正腔圓地說道:“喂,緝毒大隊!”電話裏的人說了句什麽,老錢便皺著眉把聽筒遞給安心,說:“你私人的電話怎麽打到這個機子上來了?”


    這是緝毒大隊向社會公布的報案電話,按規定是不能隨便占用的,所以錢隊長掛了點臉色,要不是安心喪事在身,他可能還要不客氣地批評幾句呢。


    安心接了電話,電話裏是個男人的聲音,聽著很清楚,就像是從隔壁打來的一樣。不但清楚,而且還挺耳熟,但安心一下子沒想起是誰。


    那男的說:“喂,你老公的後事辦好了嗎?”


    安心拿著電話,愣愣的發不出聲。


    那人也沉默了一下,接著又問了一句:“我家可是死了兩個人,你是不是還欠我一條命啊?”


    那人的口氣很平靜,說家常話似的。但安心全身明顯地打起抖來,連老錢都看得出來的。大概安心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的聲音不知為什麽竟也出奇的平靜。


    “好,你在哪兒,我去找你,我還你這條命!”


    老錢,還有另一個幫安心裝電話的同誌,都看出有點不對勁了,他們眨巴著眼睛看安心。接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聽到安心說了電話掛斷之前的最後一句話:


    “好,我一個人去,咱們不見不散!”


    安心掛了電話,老錢問:“你這是跟誰呀,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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