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已經知道,我最初想象中的安心,那個純純的、簡單的、隻埋頭於打工和深造、對未來充滿淳樸夢想的少女,是多麽的不真實,與現實中的安心,與那個被動人外表包藏著的真正的安心相比,是多麽的虛幻。但當我在京師體校路口黑暗的角落裏,看到那個在安心的哭泣中麵色僵滯的男人時,我才真正體會到,最真實的安心,很可能比我已經想象到的還要複雜得多。她不僅過去和那位名叫鐵軍的男人有過很深的關係,而且現在,她的身邊依然會鬼鬼祟祟地出現另一個男人。她實際上是一個曆史複雜、麵目不清、比我的城府還要深得多的神秘的女孩兒。可笑的是我原來還一直自以為輕輕鬆鬆就能把她搞定呢。我發覺和她相比,我才單純呢。


    簡直就是傻!


    我把車開迴了我的家。盡管這一段我對安心早已沒有了初始的熱情,甚至早已冷靜地思考這樣的女孩對我究竟合不合適,但這個偶然撞見的幽會,仍然讓我感到大大的失望和憤恨,內心裏有種受騙和受傷的刺痛。我想說不定安心幽會完那個男的還會再給我來電話呢,還會透著委屈埋怨我怎麽不搭理她呢。看來我不迴電話不搭理她還真是對了,一點兒都沒委屈她,她身邊那麽多男人還有什麽資格跟我這兒裝委屈!


    我仔細迴想了那個男人的麵容,那嘴臉在昏暗的街燈下看上去至少得有四五張了吧。安心和這麽老的男人傍著,這人要不是個大款我敢磕死!她跟那大款哭什麽?是那大款想甩了她?有錢的男人還不都這樣,你以為你好看他就能守你一輩子?別做夢了!對那種男人來說,最好的女人就是剛認識的女人,男人圖的還不就是新鮮二字!


    那個晚上安心並沒有再來電話。我心裏也很不寧靜,上了床熄了燈很晚很晚都不能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洗漱之後,上班之前,我一邊打領帶一邊猶豫,等領帶打完,我決定還是往京師體校打個電話。我承認我其實很想知道安心總打電話找我是不是對我真有那個意思了。也許過去她對我的進攻不做反響就是因為還傍著那個老家夥,而現在那老家夥終於把她甩了。


    安心很快接了電話,還沒容我說話便急急地問我,而且果然是一副關切的口氣:“楊瑞,你這些天上哪兒去了,沒出什麽事吧?是不是一直就沒迴家?”


    我淡淡地說:“啊,工作忙。”


    安心說:“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呢,你一直不在,我唿你你也沒迴。”


    我說:“啊,有事嗎?”


    安心說:“你什麽時候有空,來找我一趟好嗎?”


    我說:“什麽事,電話裏不能說嗎?”


    安心大概聽出我的態度反常的冷淡,她停頓了片刻,也放平了口吻,說:“你什麽時候方便,我去找你吧。我不會占你太多時間的。”


    安心的口氣馬上變得事務性了,顯然不像是談情說愛的架勢。我心裏更冷,思考片刻,還是和她約了晚上在文化宮夜校的門口見。掛了電話,我不免有些俗氣地想:她不會是剛和我上過一次床就想求我辦事吧?


    晚上下班前,劉明浩打來電話,他知道鍾寧去外地了,所以約我晚上到巴那那夜總會去玩兒,說今天有好幾個舞蹈學院的女生也一起去,要是我過去的話就介紹給我認識認識。我因為約了安心,所以就迴絕了劉明浩,我笑著說:你那幫朋友太鬧,我現在工作累得不行所以下了班就想靜一點。舞蹈學院那幫就都留給你自產自銷吧,你留神別搞壞了身體就行。


    晚上,估摸著那會計班該下課了,我如約把車開到文化宮,到達時安心已經等在路邊,她一聲不響上了我的車,我也一聲不響把車開了起來。


    走了半條街,誰都不說話。我心裏挺煩,便先開了口,先說了句無關緊要的話:


    “怎麽今天下課那麽早?”


    安心心事重重地應了一聲:“啊。”


    然後我們似乎又沒話可說了,好像彼此都陌生了許多。又默默地開了一段車,這種沉默讓我感到越來越無趣,於是我有點生硬地再次開口,問道:


    “你找我有什麽事,說吧。”


    安心依然低頭不語,我有些不快地來了一句:“我今天晚上還有個約會呢,你到底有沒有事啊?”


    安心對我這麽不耐煩顯然有些意外,她抬起頭來看我,我板著臉看前方,不看她。我聽到她說:“我沒事了,你有事你去忙吧,你把我放在路邊就行。”


    我聽出來她是生氣了,豈止是生氣,更多的是一種失望。我知道我在她麵前一向非常注意自己的表現的,我把我能做到的熱情、殷勤和耐心都表現在安心的麵前了,她還從沒見過我會有這麽一副冷淡的麵孔呢。


    我沒有停車,我知道自己這樣對安心不好,讓她感覺我變化太大了,不好。我把口氣放緩下來。


    “我這一段太忙了,一直沒找你,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沒有。”


    安心的口氣有點言不由衷。我說:“我也給你打過電話,也找過你,可你總不在。不信你去問那個張大爺。我昨天晚上還去找你來著。”


    我的解釋聽上去還算誠懇,安心的口氣果然好多了,說:“我知道你忙,我真的不想給你添麻煩……”


    我接下來再次直問:“到底什麽事你說好了,能幫忙的我一定幫,幫不了我也會明著告訴你。”


    安心把眼睛移向車外,唿吸有些緊張地說:“你能借我點錢嗎?我有點急用。”


    我心裏沉了一下,她終於跟我開口要錢了!就像男人們常常說起的那些女人一樣。盡管我已經知道安心過去有過一個男人,盡管我在昨天晚上又發現了她還有另一個男人,但今天她開口向我要錢,無論如何還是把我對安心的幻想和好感,砰的一聲磕破了。我心裏特難受,但我沒動聲色,問:


    “你要多少?”


    “三千,行嗎?”


    我毫不猶豫地說:“行,你是想買什麽東西?還是想迴趟家?還是要交學費?三千夠嗎?”


    安心迴避了我的視線,說:“我真是萬不得已,三千我已經張不開口了。”


    我想,昨天,大概她找那個男的,在那個男的麵前掉眼淚,也是為了要錢吧。也許那個男的給得不夠……


    “你什麽時候要?”我問。口氣已經像在談生意。


    “能快一點嗎,我有急用。”她答。


    我沒有說話,打著方向盤把車往家開。那兩萬元的迴扣還放在家裏一動沒動呢。


    進了家門,我進臥室拉開櫃子拿錢,把錢拿出來時看見安心站在客廳裏正眼巴巴地等著,連坐都沒有坐下來。我把錢遞給她。她接過那一遝錢時懷疑地問了一句:


    “三千?”


    我說:“五千。”


    她猶豫了一下,沒再堅持隻要三千。她低了頭,說:“謝謝你楊瑞。”


    在我把這五千塊錢給出去的那一刹那,我心裏就有了一種感覺,我感覺我這是在為自己付錢,為我那天晚上在安心的小屋裏做的那件事付錢。我感覺這筆錢就像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個交易,一個終結。


    安心站在我的對麵,低著頭像做了虧心事似的默默地把錢放進背包裏,然後看我一眼,低聲說:“楊瑞,我想,過幾天找個時間,我應該把我的一些事情,告訴你……”


    “是關於你和那位張鐵軍的事嗎?”我故意冷冷淡淡地接了她的話。


    安心愣了一下:“不,不是他的事。”


    “是你和另一個男人的事?”我的目光像刀一樣,不客氣地刺在安心的臉上。


    安心也看著我,神情有幾分疑惑,有點猜不出我話裏的話。她試探著問道:“這種事讓你討厭了,對不對?”


    我把目光收迴來,無所謂地說:“看你吧,你願意告訴我什麽,隨你的便。”


    安心的聲音有些抖,一種她竭力想壓製的顫抖,她張了半天口,說:“楊瑞,我,我還以為,你有興趣聽呢。我一直以為你對我,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的……”


    我也終於忍不住把我的失望發泄出來:“安心,我確實很喜歡你,我喜歡你也是因為你和別的女孩兒不一樣。可你知道我這人有個毛病,凡是跟我有金錢往來的女孩兒,我就不想跟她再談別的了。因為我分不清她對我好到底是為了錢還是為了感情。感情這東西必須很純潔,別跟錢沾上,沾上錢味兒就不對了。”


    安心呆若木雞地聽著,我看出她想說什麽,想解釋或者辯駁,但我最後那句話像根棒子那樣打了她一下,有點狠,她麵色蒼白,說不出一句話來。看她那樣我有幾分快感,也有幾分不忍,有點可憐她。我對安心和對其他女孩兒不知為什麽心理上總是不太一樣的,總是心太軟。她一可憐我心裏還是有點疼她,她一可憐我的氣就消了。於是我笑了笑,鬆弛了一下氣氛,說:


    “好吧,有空咱們一起見個麵,還在上次那個嘉陵閣怎麽樣,你要告訴我什麽,我洗耳恭聽。”


    安心眼裏有了點淚花,但沒有流下。她也笑了一下,用笑來維持鎮定。她平靜地說:“我會再來找你的,我會把錢還給你的。”


    她說了再見,轉身開門。我在她身後問了句:“你迴體校嗎?我送你。”


    她答了一句不用。她答話的時候沒有停下,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她出了門便把門輕輕地關上,輕得連下樓的腳步聲都沒讓我聽見,就這麽迅速而無聲地消失了。我一個人站在客廳裏,覺得我們的分別如此恓惶,讓人不敢迴望。她走得毫不遲疑,連個流連返顧的背影都沒有留下,讓人心裏空空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還是開車去了巴那那夜總會,去找劉明浩。這樣的夜晚我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裏。我需要嘈雜,我需要刺激,我需要陌生人,我需要“***”,我需要酩酊大醉!我去的時候劉明浩和一幫生意上的朋友已經喝高了,身邊果然有幾個一看就知道是搞舞蹈的女孩子,個個穿一身緊繃繃的衣服亭亭玉立,隻是我此時對任何羞花閉月的臉盤和腰如細柳的身段都沒有了興趣。我不理她們,我大口喝酒,我拚命跳舞,迪斯科音樂強烈的撞擊讓我想吐!


    劉明浩跟著我一通狂飲,半醉不醉地扯著嗓子問我:“怎麽啦今兒?這麽沒精神,是不是跟鍾寧吵架啦,啊?小心人家一腳踹了你!跟你一樣漂亮的小夥子有的是。你看看這兒……”他指指四周,“全是漂亮哥兒漂亮姐兒,不稀罕,別太拿自個兒當人!”


    我不搭理他,悶聲喝酒,腦袋隨著迪斯科的節奏來迴晃,跟真的吃了咳嗽水***似的。劉明浩湊到我耳邊,又問:“要不然,就是和安心鬧別扭了?這女孩兒你到底搞定了沒有?”


    我的頭突然停止了擺動,皺著眉愣愣地問:“誰?”


    “安心,跆拳道俱樂部那個雜工,她到底怎麽樣啊?”


    我不知該說什麽,腦袋又繼續晃起來,愛搭不理地迴答道:“咳,就那麽迴事吧。”


    劉明浩笑笑:“對,漂亮姐兒有的是,別那麽認真。”


    沒錯!就那麽迴事吧!別那麽認真!這的確是劉明浩,也是我,我們這一幫人,對待女孩子的規則。我這些年也就對安心認真來著,這對我來說反倒是怪怪的,可能是當初太投入了吧,心裏想把她放下卻偏偏放不下。心裏恨她、鄙夷她,卻偏偏又想她、念她,就跟走火入魔似的。


    那天晚上我在巴那那喝多了,之後一連幾天頭痛欲裂,精神恍惚,魂不守舍,思緒總被安心牽製。我很想再見她一麵,哪怕是罵她一頓,讓她哭!看她怎麽無地自容,也好!


    這樣在心裏發狠發多了,時間一長不免又想她的好,想她的與眾不同處,不知不覺又想原諒她。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生活中不止一個男人,在這個時代還算稀罕嗎?我過去還和好多女孩兒好過呢,我現在也還瞞著她另有一個鍾寧呢。自己都達不到的境界,幹嗎去要求別人。我想我的氣憤可能緣自一種約定俗成的觀念——很多女孩兒並不喜歡正人君子式的男人,但沒有一個男人不希望女人守身如玉的。所以男人花心不值得大驚小怪,女人風流那簡直就是放蕩**。這觀念也統治著我,如果我愛的女孩不重操守那我絕對接受不了,可我要是另有歡情就會對自己比較寬容。


    推己及他,這事也就漸漸想通了,一旦想通了,就特想再見到安心。鍾寧從南京迴來了,帶著她的姐們兒和姐們兒的新郎官兒一起迴到北京,還準備陪他們到內蒙古大草原度蜜月去。江浙的人一輩子都活得太細致,所以比較向往大草原這種粗莽空曠的地方。可能是受她那位新娘子姐們兒的慫恿,鍾寧一見到我就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楊瑞咱們也別老這麽傍著了,幹脆結婚算了。人家都說男人有個家才會有責任感,我覺得這話特對。”


    我開始還以為她也就是這麽說說,所以有點愛搭不理,何況我根本就不想這樣匆忙地決定終身,對成家過日子也完全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甚至對是否選擇鍾寧過一輩子也還沒有徹底拿定主意,盡管她是一個那麽有錢的富妞。


    我和鍾寧打岔:“你怎麽想起一出是一出呀?你姐們兒是不是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陪著她一塊兒辦喜事呀?”


    鍾寧說:“喂!人家都是男的向女的求婚,女的還得端端架子拿著勁兒,你怎麽反過來還跟我拿勁兒啊?”


    我說:“咱們歲數這麽小,這麽早就結婚不是讓公司裏的人笑話嗎。”


    鍾寧說:“人家說男的非得結了婚才算個大人呢,結了婚你就成熟了,省得你老像小孩子似的老也長不大。你沒聽公司裏的人都說你像我弟弟嗎?”


    我一臉厭惡地說:“他們那是嫉妒!”


    我最討厭公司裏的人說我小,他們實際上就是說憑我這資曆要不是靠吃軟飯怎麽能當上項目經理、副總指揮!鍾寧大概也想到這層意思上去了,她老謀深算地一笑,說:


    “咱們隻有真結了婚,那些人才不會嫉妒了,咱們真結了婚人家也就不議論了。”


    我理屈詞窮,幹脆說:“我不想這麽早就結婚讓你管著,我還想再自由兩年呢。”


    鍾寧懷疑地問:“你還要怎麽自由啊?你現在是不是還在外麵泡妞啊?”


    我一愣,連忙用笑來掩飾:“沒有,沒有。”


    鍾寧把眼一眯,兇神惡煞的目光從眼皮縫裏射出來,狠呆呆的聲音也從牙縫裏擠出來,她說:“我告訴你楊瑞,你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劉明浩什麽都跟我說了。”


    我後背上的汗咕噔一下就冒出來了,嘴硬道:“你聽劉明浩胡說八道!”


    鍾寧見我緊張,越發冷笑。貓玩兒耗子似的點了我一句:“好,那我問你,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貝貝的女孩兒?別跟我說不認識啊!”


    貝貝?我的心哐的一聲又歸了位,暗暗喘息了一下,故作忿忿地罵道:“劉明浩丫怎麽老這麽滿嘴裏涮舌頭啊,那是他女朋友的表妹,我們在酒吧裏一塊兒喝過酒……呃,還出去玩兒過一次,就一次!上次我在‘滾石’又見著她了我都沒理她。”


    鍾寧在我臉上觀察著,我假裝生氣的表情沒有明顯的破綻。她放慢聲調,說:“楊瑞,你到底愛不愛我?你好像從來沒跟我明確表示過。”


    我收起一臉的委屈,換成傻笑,想繞開這個尖銳的問題:“你們女孩兒怎麽都這毛病?就喜歡聽那些卿卿我我山盟海誓讓人倒牙的話。我以前還一直以為你不像她們那麽俗呢。你不想想要是一大老爺們兒整天愛呀愛的掛在嘴邊上該有多傻,你真喜歡那種娘娘腔嗎?”


    鍾寧眨巴著眼睛,有點接不上話。她當然也不希望她男朋友的性格舉止過於“奶油”,何況她本來就覺得我的長相太陰柔了點。其實我的眉眼秀氣但絕不女氣,鍾寧純粹是因為看慣了她哥哥的傻大黑粗和冷酷無情,所以看男人的眼光絕對有點走偏。不過我的關於男人的這個說法顯然被她接受,她退卻下來,說:“楊瑞,我對你怎麽樣,對你老爸怎麽樣你心裏知道。你可別幹對不起我的事,別他媽讓我抓著!”


    我不做聲,我討厭她總是這樣居高臨下以我和我爸的大恩人自居。對,我承認,你是對我們不錯,可你總掛在嘴邊就沒勁兒了。我畢竟是個男人,男人有男人的自尊。


    憑這一點,我就想,還不如跟安心在一塊兒好呢。和安心在一塊兒我至少還能有點自信,還能有獨立感,還能覺得自己是個男的。


    第二天我爸打電話找我,讓我迴趟家。我有很長時間沒見著我爸了,所以我一下了班就開車迴去了,一進門就聞見屋裏飄著炒菜的香味。我爸讓我媽伺候了一輩子,我媽一死我爸完全照顧不了自己,每天的生活起居都弄得一塌糊塗。自打我爸每月有了那三千大洋的收入,他就找了個小保姆。那小保姆很會做飯,桌上已經擺了一些精致的涼菜。我到廚房轉了一圈,看廚房裏有魚有肉正準備著,我衝我爸笑道:“您現在可真是想開了,什麽好吃什麽。”我爸沒笑,挺嚴肅地問我:“你最近是不是又和鍾寧鬧別扭了,啊?”


    我一下明白我爸找我要幹什麽了,索性皺著眉直問:“鍾寧說什麽了?”


    “她說你最近老是對她挺冷淡的,你因為什麽呀你?”


    我說:“誰對她挺冷淡的呀。”停了一下,又說,“最近我工作上的事還不夠煩的呢,誰能老那麽大精神伺候她去!”


    我爸循循善誘地說:“她雖然是公司的老板,可畢竟是個女孩子,又年輕,今年也不過才二十二歲,你應該關心她體貼她,是不是?雖然你比她也大不了多少,可你是男的,這男的就應該主動照顧女的。我跟你媽在一塊兒生活這麽多年……”


    我打斷他的“現身說法”,我說我媽和您在一塊兒的時候都是她伺候您!您就別管我的事兒了好不好,我都這麽大了。我爸立馬戧著嚷嚷:我不管你怎麽長大的!你從小幹了多少拉屎不擦屁股的事都是我給你擦的!我不愛跟他吵,躲開他到了客廳,我說行行行您管吧,我看您能管到什麽時候去。我爸跟過來,說:呆會兒鍾寧來,你當我麵別對人家愛搭不理的,你要是犯渾別怪我不給你留麵子。


    我愣了:“鍾寧也來?您叫她來的?”


    我爸理直氣壯:“對呀,我怎麽不能叫她來?這是我給你創造機會把你們倆的關係緩和一下。你說你都這麽大了你自己這點事兒還得讓你爸爸給你操心你像話嗎,我要死了你就兊茸旁願頭去吧!”


    我說:“鍾寧今天不是陪她一個發小兒去內蒙大草原了嗎,又不去啦?”


    “去,迴頭吃完了飯你送她從這兒直接去機場,晚上九點的飛機。”


    我衝我爸埋怨:“公司有車送他們您幹嗎又讓我送,您以後別管這些閑事好不好?我今晚還有別的事呢。”


    我爸瞪了眼:“你小子怎麽那麽不懂事啊,我花錢搭工夫做一桌子菜讓你們來,給你創造機會對鍾寧好一點兒你怎麽好賴不知啊!”


    我們正在拌嘴,鍾寧來了,敲門,我和我爸都住了聲。我爸去開門,他和鍾寧寒暄時臉上的表情尚未完全自然。鍾寧不知是否察覺了,但衝我打招唿挺親熱:“楊瑞你是不是又惹你爸生氣了?”我說沒有,然後不多說話。我爸也衝鍾寧親熱:“這小子,可渾呢,你就慢慢領教吧。不過楊瑞這孩子心眼兒不錯,你要真對他好,他可記在心裏呢。這孩子就是不會說讓人愛聽的話,從小就沒學會。我年輕那陣子跟他媽處的時候,那甜言蜜語都是一套一套的,我的這點兒優點他全沒傳下去。”


    鍾寧應和著我爸的話,卻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楊瑞的脾氣我知道,我不在乎。男的嘛,多少也得有點兒脾氣,要不怎麽叫老爺們兒呢。其實我最膩味的,是那些拈花惹草的男的,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還想著灶台上的,見個漂亮女孩兒就想黏糊上去,這種男的女人都煩。”


    我爸馬上正色道:“這點楊瑞不會,這點我還了解,追楊瑞的女孩兒多了,楊瑞對這個還是把得住的。”


    鍾寧看我一眼,深有城府地冷笑一下:“聽見沒有?你爸可說你把得住,迴頭我得檢驗檢驗。”


    他們一來一往,機鋒閃爍,話裏話外,笑裏藏刀。我低著頭往桌上擺菜,死不言聲,表情上更是不置可否。鍾寧看我可能有點不高興了,也不再多說。吃飯的時候話題移向天南地北,還說了一些工作上的事——關於我爸抓的國寧大廈的工程進度和關於我抓的國寧跆拳道館的籌備情況等等。一說工作我們的態度不知不覺地嚴肅正經起來,我和我爸都有點像匯報工作接受指示似的畢恭畢敬,這頓家宴的氣氛馬上變得不倫不類了。


    飯後,我送鍾寧去機場。路上,我說了些讓鍾寧出門在外注意安全,小心感冒著涼之類的體貼話。鍾寧這才高興起來,笑著說:“楊瑞,我認識你都一年多了,我發現你要是真懂起事兒來還真挺可愛的。你以後就不能像個大人嗎,也知道知道心疼人。”


    我沒笑,也沒迴答她的話,手把方向盤,目視前方,說:“你早點迴來,別讓我惦記你。你把你姐們兒他們安排好了讓他們在那兒自己玩兒不就得了,人家度蜜月願意讓你在一邊跟著嗎?”


    鍾寧笑了:“喲喲喲,今兒太陽真是從東邊落下去了,真不容易聽你跟我說這話。”


    確實,這類甜言蜜語我很少跟鍾寧說的,所以這幾句話效果神奇,一路上鍾寧情緒快樂,話比往常多多了。我把鍾寧送到機場,看她與她姐們兒一行接上了頭,公司已經有人幫他們提前辦好了登機牌,我目送他們走向安全門。鍾寧迴頭看我,含情脈脈,我衝她揮手說再見。


    從機場出來,我沒有迴家,在機場高速路上把車子開得幾乎飛起來。出了高速路,我把車直接開到了東城區文化宮夜校的門口。


    十分鍾後,我看到了安心。她隨著三三兩兩下課的人群走出文化宮大樓,站在路邊想過街去。我用車燈晃她,她轉頭看了半天才認出是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上了車。


    一上車,我就看出她的表情很不自然,甚至有些緊張。她第一句話就說:“對不起,那筆錢還得過些天……過些天才能還給你,我一定會還的,這你放心。”


    我不知說什麽好,她當我是來催債的,這讓我特別難過,難道我們之間的誤解已經如此之深了嗎!


    我沉默了片刻,這片刻沉默代表懺悔。我說:“咱們別說那錢了,我就是想見見你,我想你了。”


    安心愣了一下,然後低了頭,說:“哦。”


    我問:“你想我了嗎?”


    我側過頭來看著她,白色的路燈把她的臉映得沒有一點血色,可那種蒼白竟是那樣動人的美。那種美讓你體味到憂傷和寧靜,有時憂傷和寧靜比一切激情和奔放都更加攝魂奪魄!


    我把聲音放輕,連我都沒料到聲音放輕後會突然變得沙啞,好像不沙啞不足以表達我內心的動情和焦灼。


    “你想我了嗎?”


    我再次問她,可我失望了。安心搖了搖頭,說:“噢,沒有,我這一陣太忙。”


    我看著她,良久,我說:“可我想你了。”


    她輕輕地又搖了一下頭:“你並不了解我楊瑞,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單純的女孩兒。我這個人太複雜了,我做過很多很多錯事,我生活中有太多太多的麻煩,這都不是你想要的。”


    我開動汽車,往我住的地方開去。我們一路都沒有再說話。車開到我家樓下,我熄了火,靜靜的一言不發。


    安心開了口:“楊瑞……”


    我看她。


    安心迴避了我的注視,目光移迴窗外,欲言又止。


    “太晚了,我該迴去了。”她說,“明天道館新開一個初級班,我還得早點起來收拾呢。”


    我把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我的右手握住了她細細的左手,手心貼著手心,都有些發熱。慢慢地,安心的指尖不易察覺地在我的手背上動了動,那是一種特別微妙的溝通,很溫情很動人的感覺。那感覺就是:我們彼此吸引,我們都需要對方,我們之間應該有一種激情和感動。我說:“安心,你答應過我,要把你的事情告訴我。”我問,“你想告訴我嗎?”


    安心轉過頭來,臉色很平靜,平靜得幾乎看不到任何表情。但她的聲音,我聽得出來的,包含了原諒和親近,她輕輕地問道:“你想知道什麽?”


    我微微地笑了。


    我說:“我想知道,你的過去,我想知道你過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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