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京畿大殿之上,一位男子正在孜孜不倦秉燭批閱奏折。男子剛到而立之年,但已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威嚴氣質。而這位男子的一悲一喜都牽動著墨國橫貫萬裏的遼闊疆土,滿朝文武稱其為龍顏大怒或龍顏大喜。


    當批閱到一封仙江郡漕運之事的奏折時,對這片浩瀚疆土錙銖必較的男子不免露出一絲笑意。身旁站在現任大總管,見此情形沒有任何畫蛇添足的奉承話。


    當年將這份官職交接於他的前朝大總管,當時曾意味深長對他說過,雖然他可能處心積慮多年才終於坐上了大總管這個位子,但坐上的同時,就表示著他將在天子的身邊站一輩子。


    而人站著摔一跤和坐著摔一跤,是沒法相提並論的。


    時刻謹記做人做事,都要學會思危思變思退。特別坐在這與皇帝起居住行都形影不離的官職上,更是要懂得閉口不言才是官運亨通,風雨不倒的為官之道。


    這位身份居高位在整個墨國都獨一份的當朝天子,拿起奏折頗為玩味敲打了一番在旁裝聾作啞的大總管,似是興趣盎然想找個人暢談一番。而後溫言笑道:“李公公,我有兩個消息要與你聊一聊。”


    這位在察言觀色上盡得前輩真傳的太監,露出一臉溫淳笑容,讓人再怎麽看都覺得是同樂而不是賠笑。


    “迴陛下,奴才見陛下頗有一份暢所欲言之感,想必兩個消息都應當是奔走相告的好消息才是。”這位新上任三年的大總管李公公看著這三年一人全權獨攬六部事宜以致尚書令位置空懸三年的天子,沒有說出什麽真知灼見,隻是順著皇子的話說下去罷了。


    皇帝看著事事謹小慎微的李公公,僅是轉身迴到龍椅上,在奏折上寫下“禦筆親批”四個大字。


    而後對李公公說道:“第一個消息,嚴嵩一黨,將仙江漕運收歸國有,而仙江上流已築起連天大壩,來日仙江百姓將再無水患之憂。這個消息沒什麽值得商榷的,鐵定是個好消息。”


    在旁的李公公未點頭也未搖頭,隻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既然皇上沒問,自己也不用畫蛇添足去答。


    “還有一個消息,柳南風沿仙江乘舟東行,欲要迴墨國。可是他一劍截江,身負重傷。”皇帝說罷,放下手中的奏折,繼而問道:“李公公,你來說一說,此消息,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李公公聽後,臉頰漸漸冒出冷汗,稍作遲疑,便伏地跪在天子腳下。埋頭喜笑顏開道:“好消息!”


    “怎麽好法?”項纓風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這位李公公。


    “陛下這三年殫精竭慮為國為民,滿朝文武皆享隆恩,舉國上下,無不國泰民安。無論是忠臣良將還是奸官佞吏,普天萬民,都會有感皇恩,而後不畏生死以效陛下。”李公公伏地一語言盡,沒有絲毫做作之態,就像將尋常之事稟告一番。


    項纓風聽罷,看著這位說話滴水不漏的李公公露出一絲淺淡笑意。果然,論起說話上拿捏分寸的尺度,這位李公公當仁不讓應是宮廷一把手了吧。而後自己走出大殿,看著浩瀚星空,昔日自己初登國祚之時,那一位權傾朝野的男子對自己說過一句畢生難忘的話。


    “君是君,臣是臣。士大夫共治天下,亦可說為士大夫共亂天下。即便是天子醉夢中下得口詔,臣子沒有含冤的資格。”


    項纓風望著緊隨身後的李公公,隻是淡然說了句:“將餘下奏折,悉數帶入養心殿,今晚又是通宵達旦的一晚咯!”


    若論其四國哪個國家的皇帝最勤勉朝政,那墨國皇帝項纓風怕是要讓其餘三國皇帝望塵莫及。


    原因除了昔日尚書令柳呈恃權專政之外,還有便是當年先皇僅年過半百,卻病逝於養心殿,臨死前,握著他最寵愛的皇子項纓風之手問了一句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皇兒覺得,成國洛陽比之天上日月孰遠孰近?”


    當時的項纓風看著自己父皇人之將死,不禁焦急答道:“成國洛陽近,成國洛陽可及,蒼穹日月難摘。”


    不料即將撒手人寰的先皇僅是眼神示意窗外,項纓風淚眼朦朧看了看窗外旭日當空,才恍然大悟。可惜那位躺在這世間最為華貴錦床上的男子,已然閉眼。


    而當時天命所歸的太子,也就是當今皇帝,伏地痛哭道:“日月近而洛陽遠。舉目見日,不見洛陽!”


    項纓風繞過禦花園,身後是抱著堆積如山奏折的李公公。看著如今皓月當空,不禁思緒飄遠。


    若是當時名震京畿的柳南風迴來,那當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了。若是說自己對柳家曾有無一絲愧疚,這位當今皇帝也一定會斬釘截鐵說一句何愧有之?


    既然是天子,那便是從出生便是執棋人,哪有當了二十年棋子的荒唐天子?


    至於柳南風迴京畿之地,自己也不派一兵一卒去攔,他若能走過江湖的血雨腥風,立身在自己皇宮大殿門外,自己也不介意既往不咎。但可惜,與朝中諸多大臣同氣連枝的江湖宗門,可能並不答應。


    如今雖已至酉時,天色大暗,但在一向沒有所謂宵禁一說的墨國,依然燈火通明。遊俠劍客竟也是滿地走,不時便有劍客相互切磋,惹來眾人競相觀望,這難免與前朝一向以文墨卓絕的墨國有些格格不入。


    若是究其原因,還不是昔日墨國出了一位劍道魁首柳南風,一時間成了天下風雲人物,當年可是敢負劍孤身問道一位墨國長生境修士。出劍三招,未勝,亦未敗!


    而如今茶餘飯後的談資,當然少不得那位讓人豔羨的柳南風。


    柳南風雖出走墨國,但當年他名聲在外的劍術和灑脫不羈的性格卻成了墨國京畿之地如過江之鯽劍客心神往之的所在。


    若是論起誰的劍術高強,墨國善用文墨的士子文人那能想出鋪天蓋地辭藻華麗的語言。如什麽舉世無雙,驚才豔豔,獨步九州等,但都沒有三個詞來得讓人信服。


    一是“直追南風”,二是“僅次南風”,三是“不輸南風”。而“不輸南風”都快和天下無敵這個詞並駕齊驅了,當然亦有捧殺嫌疑。


    “直追南風”成了彭城劍客出門在外暗自較勁的底子,當年若是自個兒被彭城劍道大師誇讚一句直追南風。對於一位劍客來講,那簡直比文人進士及第還來得風光。當晚定要暢擺宴席,大宴賓朋,即便是窮得叮當響的劍客,也會拿出自個兒為數不多的銀子唿來幾位摯友,酒過三巡之後暢快淋漓地自吹自擂一番。


    但可惜,三年來,除了富家子弟倒是用真金白銀砸出了一個“直追南風”的稱號,真沒幾個劍客能貨真價實得到“直追南風”這句讚譽。而“僅次南風”倒是有一位驚豔絕絕的彭城劍客可讓滿城人信服。至於“不輸南風”便任你是哪位宗門大師,也不敢隨意信口開河說出這般昧良心的話來。因此,即便三年過去,也沒人已“不輸南風”自居。


    此時一位佩劍俠客,獨步穿行於市井小巷,他便是那唯一一位摘得“僅次南風”桂冠的步沉舟,至於僅次多少那便不得而知了。


    此人手握三個錦囊,皆是太師韓愈瞻親筆題寫。須知當年韓愈瞻一紙《文人賦》,可是惹來“墨國紙貴”的美談。


    如今多年未提筆揮毫的韓愈瞻竟然一連寫出三個錦囊,再交給自己時,隻是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我沒有強人所難的習慣,你若不拆,便永遠不拆,若是拆了其中一個,那拆了哪一個,便不死不棄。”


    一向冷淡示人的步沉舟僅是說了句:“太師提筆,不拆此生有憾!”


    劍客在月色下,乘著月光,拆開一袋錦囊,而後便有筆走龍蛇的字跡顯露紙上。男子一眼掃去,僅攥拳頭,手中紙張頃刻化為齏粉,而後輕按劍柄。


    這一日,有一男子西出彭城,一騎絕塵沿長江踏馬而行!


    洞玄湖,聽聞有一處千年古寺,每當秋季之時便有走禪路一說,數百僧人和尋常虔誠拜佛者,繞山而行。人人目不斜視,口中默念,可謂是洞玄湖參禪修心的絕妙機遇。


    一行人找了一間客棧便住了下來。如今王敬刀見識過了小妮子的毒辣手段,是再也不敢像以往當著小妮子的麵一頭紮進煙花柳巷。畢竟當時有二當家撐腰,如今二當家功力盡失,那還能指望啥?


    若是自個又帶著一行人尋一處青樓好好痛快痛快,這位喜好斷人手足的小妮子指不定要對自己做出什麽人神共憤的事情來,即便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敬刀一細想,也情不自禁襠下一涼,連打寒顫。


    “聽當地人說,過幾天,有個啥古寺要以文會禪。咱們要不也去湊湊熱鬧?”陸文平渾身濕透,才換了一身幹淨衣服,來時聽聞有人說了這一遭,一向認為自己博才多識的陸文平,瞧見這一份以文參禪的聚首當然願意欣然去之。


    小妮子一心玩弄著自己的飛刀,也沒搭話,反正她又無所謂,如今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柳南風迴墨國,已經有那一份蠢蠢欲動的趨勢。但說到底也隻敢動一動如今在墨國無所依靠且身負重傷的柳南風罷了,若是動自己,先不論自己宗門族老,單論他哥哥鍾離一劍,都得嚇退九成九的人了吧。


    王敬刀對這種以文參禪的理解來得更直白一些,嫌棄道:“不就是磨嘴皮子嗎?還說個冠冕堂皇的以文參禪,正當是欺騙一下我們這些不好文墨的人講不來道理?”


    江城子拂劍歸鞘,這些天,一直讓王敬刀給自己喂招,再輔以二當家給的那一縷劍道本元,武道登山可謂是突飛猛進。


    如今聽到這一消息心中不免有一絲向往,畢竟兩月前在大酉洞天聽聞餘秋書和百裏豁達論道,餘秋書句句浩然正氣,倒是讓他有一絲頓悟的感覺。


    可是自己前幾日也聽到了小妮子和二當家的談話,不禁搖了搖頭,說道:“還是不去了,不就是一群禿驢在那互相打機鋒嗎?有啥好看的,還沒我多練練劍實在。”


    二當家似乎是看出了小大夫的心思,隻是輕聲道:“真不想看啊?當年這座寺廟的住持可是讓我扯著胡子讓他閉嘴,想著如今見著他,看他還會不會囉裏囉嗦的。”


    江城子坐在木椅上,手撐著下巴,昂首看著二當家,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


    明明那日自己聽到二當家與小妮子的對話。


    “你帶著他們三個去墨國吧!”


    “你不去?我不信。”


    “分道揚鑣唄,咱們各走各的,到時候彭城會師。”


    “哈哈,你如今比陸文平還手無縛雞之力,江湖上全是要殺你的人,都心心念念盼著取你首級然後迴去領賞呢。你的人頭,可值錢得很啊,那賞錢,三輩子也花不完吧。”


    “沒想到我這麽值錢,那小大夫一定餓不死了,若是要餓死的話,到時候我給他一個指甲蓋,八成能值一千兩吧。”


    “切!還不是我哥讓我跟著你,你以為我想啊,既然答應了我哥,那不是得乖乖跟著你們。”


    “到時候萬一殺我的人犯渾,要殺你咋辦?”


    “那就殺了唄,大不了死了就每天給我哥托夢,然後重複一句,‘哥,你單純可愛妹妹死了,都是你害的。’讓他慚愧一生,然後讓芍藥姐姐每日以淚洗麵,然後他倆每每贈劍之時,都想到那沒出息的小大夫,心裏追悔莫及。嗯...想想都有意思,你覺得呢?”


    ......


    二當家看著陣陣出神的江城子,隻是說了句:“咱們去!”


    既然答應教劍,那此劍就不能是自己閉門造車的劍招劍意。已經不能提劍的白衣男子,對坐在自己身邊的少年郎眼神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


    剛好文安寺那一位榆木和尚,也有十年未見了吧,胡子八成已經如掃帚可掃秋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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