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仙江南岸,可能也就地勢最高的醉仙樓可以獨善其身了,如今正有一女子坐在窗邊,摩挲著素琴。


    對於自小就被賣到醉仙樓的田甜來說,醉仙樓外與醉仙樓裏完全是兩個世界,雖然隻有一個門檻的距離,但她走了十多年也沒能走出去。


    八歲那年,她被賣到醉仙樓,看著用厚重的胭脂水粉構築起來的女人,靜靜坐在竹簾之後,個個眼神空洞,麵無表情。亦有一小部分眼神哀怨,兀自悲歎,但隨時間推移,便如前者一般,眼神那一份光亮被蠶食殆盡,宛如深陷泥潭的花蕊被一點點的蓋上黑泥。


    每每當老鴇的迎客聲傳來,這些女子便會立馬精神抖擻,露出一副別樣的神情,亦或小家碧玉,亦或嬌媚誘人,亦或楚楚動人,使出渾身解數展現出女子在取悅男子方麵應有盡有的種種妙手。


    這種瞬息的變化,往往讓當時初來醉仙樓的田甜暗自吃驚,一個人的情緒變化,為何能如此反複無常。


    而醉仙樓每一位姑娘都有屬於自己的私房,外有竹簾相隔,每一處竹簾上都畫有兩隻色彩斑斕的鴛鴦戲水,但每晚都會有不同的男人將簾子掀開,兩隻原本歲月靜好的鴛鴦便被一隻陌生大手撕扯得支零破碎蕩漾在空中,旋即又複歸平靜。


    田甜對醉仙樓千篇一律的鴛鴦戲水圖私以為除了這幅畫出現的地方不對,至於畫風與畫技還是可供一賞。


    田甜淺嚐輒止地撫了撫素琴,窗外翻湧的仙江便多了一點可有可無的琴聲。女子看了看江水,想起多年前,自己偶然一次出醉仙樓,看著一位男子安坐在一葉扁舟之上,讓漁民從江底中撈出石料,然後自己拿在手中反複觀摩。


    但若是這種景象,倒也讓田甜生不出什麽別樣情感。似是天公作美般,仙江處誤打誤撞飛來兩隻鴛鴦,好巧不巧就停在了男子的一葉扁舟之上,鴛鴦戲水停舟。


    當時看了不知多少遍的鴛鴦戲水圖的田甜竟然沒來由坐在仙江南岸,彈了一曲墨國京畿之地傳來的《欲語休》,聽聞詞曲來曆是一首“欲君相顧首,時時勤撫琴”的詩句。


    自那以後,醉香樓每日黃昏之時,便多了一位奇怪的客人,來醉仙樓,既不買那份欲仙欲死,也買那份大醉酩酊。隻喝一杯濁酒,聽完她彈的第一首曲子,便轉身離去。而也是自那以後,自己房間外也時不時會駐足一隻鴛鴦。


    那時候的田甜才剛到及笄之年,正是青春韶華,含苞待放的年紀,她當然也不懂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意思,隻是有意無意便對這位男子多留意了幾分。


    因為自小練琴,天資尚可,琴技愈發爐火純青,也正是那一年,自己被選為醉仙樓琴弦奪魁的弦師,眾多世家公子對自己一擲千金,曾有一浪蕩公子哥還說出:“為求一晚,傾家蕩產”的笑談,甚至這位公子哥還將此言付諸實踐,頓時讓當時的田甜姑娘風光無兩。老鴇見著有這麽個“聚寶盆”也就更加賣力鼓吹。


    當時田甜在外人眼中風月路途可謂是一馬平川,但在這醉仙樓卻沒少被姐妹們白眼相對,畢竟醉仙樓因為多了她這一位才貌雙全的奇女子,讓許多原本可當得起“半分”傾國傾城的女子,黯然失色。


    特別是在那些神色轉換都拿捏得絲毫不差的女子麵前,自己也是吃了不少暗虧,若不是老鴇看她性格溫潤隨和,不善言語,私下裏幫了她許多,她還不得像以往醉仙樓既沒手段,又長得花容月貌的女子一樣含冤上吊或投井?


    後來隨著年歲增長,沒有隨波逐流,取悅客人,也沒有因為害怕自己在醉仙樓吃暗虧而如其他女子一般跟醉仙樓那群五大三粗的打手有染,不過好在這些年慢慢明白了當初老鴇對她說的一句話。“女子妒人之時,下手最狠。”才讓這位女子在暗箭難防的醉仙樓勉強自保。


    不過也因為老鴇這些年的賣力鼓吹,惹來一位自己避之不及的主兒,便是江對岸世世代代掌管仙江漕運的何家公子,何啟明。


    這個被老鴇捧在手心,隻賣藝不賣身,溫潤少言的琴弦花魁,便被來往客人添了一個令人品頭論足的名頭。


    “賣藝不賣身,賣身隻賣何公子。”


    霎時便讓許多富家公子不再執著,田甜也因少了這些富家公子的青睞,不再像往日一般被眾心捧月。可田甜姑娘對此並不關心,隻有每日黃昏時,看見那位男子如期而至,而後如期而走時,心中總會有激動和愧疚。


    小大夫一行人正在江水之上乘船而行,此船氣勢恢宏,船高三層,二當家倚在欄杆上,打著瞌睡。王敬刀則和陸文平相談甚歡,糙漢子手舞足蹈,對昨日之事迴味無窮,酸書生作洗耳恭聽狀,越聽越來氣,到後麵甚至悔不當初,有當場掀桌子的傾向。


    小大夫則是滿眼好奇,這船能有這麽大?這船得能裝下一個醉仙樓了吧。就這架勢,皇帝出行八成也就堪堪能夠比個旗鼓相當吧。幸虧酸書生聽聞那位公子哥說有大船可過江,隻要屈身蒞臨寒舍,願意贈船代步,立馬死皮賴臉地擅作主張應承下來,然後那位公子哥便吩咐身旁小廝一番,隻見那小廝從懷中掏出一個牛角號,賣力一吹,聲音越過三百丈仙江,不一會兒,便有一艘雄偉大船撞入小大夫的視野。


    這都多虧了不要臉的陸文平,要不然自個兒這輩子都八成見不著這樣的船。


    在小大夫旁邊小妮子見他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模樣,頗為嫌棄地一瞥,然後促狹問道:“就這樣的大船想要嗎?”


    小大夫忙點頭道:“想要,想要。”但隨即又搖了搖頭,斬釘截鐵說道“不想要!”


    這小妮子自打跟小大夫認識以來,就讓小大夫怕得不行,一直以來小妮子都是對酸書生都是不屑一顧,即便是自己在她麵前本本分分,說話措辭謹小慎微,也隻是換了一個不冷不熱。如今小妮子這樣說話,那鐵定又是閑得無聊,拿他打趣兒。


    鍾離玉確是饒有興趣,眯眼笑道:“想要,咱就買一艘,我出大頭,你給點意思意思就好。”


    小大夫笑容難掩,一臉期盼地問道:“真的啊?”


    鍾離玉便正襟危坐在小大夫旁邊應道:“千真萬確。”


    “你出大頭能出多少成?”


    “九成!”


    “你不是鬧著玩的吧?而且好像這麽大的船,即便是一成價格,我也得采好多草藥才能攢夠,一成有四十兩銀子嗎?”


    鍾離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罵道:“沒出息,這船才值四百兩銀子?你做的你春秋大夢去吧,這船至少值一萬兩。”


    小大夫連忙問道:“啊?我感覺采一輩子草藥也換不了啊,不僅是一輩子,八輩子也換不來,那得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才行,得讓子子孫孫都采藥才可以。”


    鍾離玉湊近了小大夫,狡黠說道:“誰讓賣藥掙錢啊?你不是練劍了嗎?你到時候學有所成,就去雲間山莊,把我哥哥和芍藥姐姐他們贈劍江湖的本錢全部搶過來,到時候你隻出一成,肯定還有不少餘錢哩。”


    小大夫則是一臉訕笑,讓他去搶芍藥姐姐,先不說自己願不願意,光是小妮子的哥哥就得把他揍得夠嗆。“芍藥姐姐不是對你挺好的嗎?你咋這樣說啊?”小大夫疑惑地問道。


    鍾離玉則是答非所問,直言道:“你是不是怕了我哥哥,害怕比不過他?”小妮子一臉明察秋毫的模樣,還帶著一份憤然。自家那位甩手掌櫃哥哥對自己不管不顧,芍藥姐姐也把自己往火坑中推,他兩還有閑心在雲中劍莊贈劍江湖,贈個屁的劍。


    “肯定怕,你哥那天的劍都快捅到天了。”小大夫說罷還立身舉劍,然後說道:“喏,我隻能舉這麽高,沒法比啊。”


    小妮子則是捧腹大笑,對小大夫問道:“你知道為什麽我哥哥被人稱為劍癡嗎?”


    小大夫肅然起敬,說道:“肯定是因為你哥哥是劍道大才,練劍一日千裏。”


    “呸,練劍大才個屁,還沒我練刀有天賦,劍癡,劍癡,就是學劍很癡,癡到癡心妄想唄。你看他練了十多年的劍,劍術也就才半步踏入自在境,幸好浪子迴頭,迷途知返,懂得珍惜芍藥姐姐,不然真是蠢到沒邊了。這種天賦,你怕他?”小妮子既要煽風點火,又要給小大夫信心,言語措辭可是愁壞她了。


    小大夫隻是反問道:“可我聽二當家的說,大部分的人一輩子也入不了太一境界,像你哥這樣能夠十一年便入自在境的人,可在劍道縱橫。這都能算天資笨拙嗎?”


    “滾!不開竅的東西!”


    ...


    “誒,你現在練劍,練得怎麽樣了?”


    “還可以,已經登堂入室了。”


    “那得五重山了吧,看不出來,你還真可能把我哥哥打趴在地呢。”


    “沒有,沒有,我找到二重山的山腳了,正在爬呢。”


    ......


    小大夫這些日子,時常跟二當家取經,但二當家大都一言以蔽之,“見啥學啥,出劍自在,即是好劍。”小大夫則是一頭霧水,這還沒王敬刀說的靠譜呢,王敬刀說天下十八般武藝,都離不開一句“一力破萬法”。但小大夫這身板,即便怎麽鍛煉力氣,也練不過像王敬刀這種與身俱來的膂力啊。


    還是酸書生最靠譜,說什麽學劍就是學的削,挑,刺。前兩者,見招拆招,勝在路數,最後刺便是收官之時,還說你看那些江湖高手,哪個不是拔劍一刺,戰局便塵埃落定?隨後瀟灑收招,不留形跡。


    小大夫往往聽得聚精會神,連連點頭,直到有一次,酸書生實在是胡扯得有些不著邊際,被聽不下去的王敬刀一拳頭打翻在地,小大夫看著王敬刀一副生氣表情,連忙大聲道:“咱就學一力破萬法。”王敬刀才欣然作罷。


    “你學刀,有幾重山了啊?”看著在旁已經是麵無表情的鍾離玉,小大夫小心翼翼問道。


    “千重萬重,夠了嗎?”鍾離玉輕蔑一笑,戲謔道。


    早已知道武夫九重山即是過萬重關的小大夫,當然對鍾離玉答案心中存疑。哪有千重山,萬重山的說法?即便是二當家也說隻見過十重山,這樣一位年歲和自己相仿的小妮子還不是吹牛?


    但在明麵上卻也隻敢大讚道:“巾幗不讓須眉啊,以後你一定能一個飛刀打倒一個二當家。”


    小妮子得意洋洋道:“可不是。”


    行人乘船渡江,江水翻湧,但此船穩如泰山,即便偶爾有大浪襲來,也隻是輕微搖晃,無傷大體。約莫一刻鍾,便到了江對岸。


    何啟明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走到船頭領眾人下船。此時天空又開始下起了雨,這雨下得不大,但有一遭沒一遭下得讓人心煩。


    小廝忙去拿了油紙傘,然後何啟明引路,到了一處中門大開的府邸。


    二當家見此,一笑置之。這種手段,看來今天踏江而行是真讓這位公子哥開了眼界,居然願意大開中門迎接他們這一行萍水相逢的江湖人士。


    陸文平則是眼神熱烈,雖然他不是出自大門大戶,但這種規矩他還是懂得,一般達官顯貴人家迎客都是開側門小門,隻有迎接聖旨亦或是遇到極其尊貴的客人才會大開中門。


    “諸位,裏麵請。”站在細雨油紙傘下的何啟明笑意濃烈,盛情相待。


    “好大的府邸,即便是素平城太守府邸也得差上三分啊。”王敬刀看著門府暢快說道。


    一直在墨國仙江郡的何啟竹哪裏會對玄國邊境的素平城一清二楚,除了聽聞素平城百姓造反的消息,對其他一概不知。


    即便是想到可能這一行人是素平城造反,然後被官兵平亂的漏網之魚,逃難到此的人士,也刻意裝作不知。謙遜說道:“哪裏,哪裏。”不管是何人,他們何家既然能在此地風雨不倒,自然有那一份底氣,也就不怕什麽引狼入室的說法了。


    一入府中,便有一位形似枯槁的老人上前迎客,眼神掃視了一番眾人,對眾人中負劍男子尤為警惕。何啟明見老人有些戒備,便笑道:“王老,今日這些都是府上貴客,先去命下人安排一下宴席。”


    這位在府中管事多年的老頭,規矩方麵從未逾越半點,應承下來,便離開了。


    何啟竹對這位老頭可以說是以禮待之,就差同榻而坐了,畢竟能在墨國仙江郡找到一位九重山的武夫為自己鞍前馬後實屬不易。


    二當家看著離去的老頭,未發一語,一個九重山的朽木老頭,能在這仙江郡被何家收下,看來何家確實有些本事。


    即便是素平城太守有豢養了如過江之鯽的門下客,也頂多八重山為止了。而且仙江郡不比位於國之邊境的素平城,素平城昔日匪口作亂,而後又是鏢局林立,且在邊境之地,民風彪悍,偶有戰事摩擦。出現幾個好手也實屬正常。


    自古以來,江湖上摸到太一門檻的武夫要麽是宗門世家,要麽是浪跡天涯的獨行客。若是這種民間富貴子弟想求一個太一境的武夫為其看家護院,那可真不是光用錢兩便能辦到的。


    “何公子我剛乘船觀看水勢,水勢沒有減退的跡象,而如今又下雨,料想有洪澇之險,殃及江水以南的水稻,讓你們何家漕運受到損失。何公子可曾有治水的想法?”陸文平坐在中堂,觀摩著何啟明置放的古玩字畫問道。


    陸文平也僅是抱著試探的想法問一問,沒想到何啟明卻是答非所問,說道:“不知諸位,此行是要去何方,若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何啟明願意效勞。”


    王敬刀在旁迴道:“要去彭城,你送一艘大船,就要剛才那一艘,就是幫我們最大的忙了。”


    何啟明對於這樣獅子大開口的說法,倒也沒有動怒,隻是一臉和煦笑容說道:“壯士說笑了,若是真送了剛才那一艘,倒也是份緣分,但江水滔滔,如今還有洪水泛濫的危險,我還是覺得諸位就在我府上暫留幾日,靜觀其變才好。”


    既然已經迎到了府中,自然沒有立馬放走的道理,至於收攬人心,還是得用些時日才行。


    此時,何府門外,有一石匠工冒雨而來,昨日被打得鼻青臉腫狼狽迴到仙江北岸,因為江水決堤,石橋垮塌,來時沒少被人揶揄咒罵嘲笑。


    來到府邸門前,跟守門人通了氣,便有一位枯槁老人拿著一份錢袋子,丟在地上,男子連忙撿起,沒有看眼神陰寒的老頭一眼。


    但轉身欲要離去之時,卻有一白衣男子,站在雨中,肅然看著他。石一水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但隨便又複歸平和。沉默無言地走到白衣男子身前,而後猝然跪在地上。


    看著麵相和善的白衣男子沒有如何動作,隻是突然一腳將石一水的頭踏進淤泥中,泥水混雜著雨水一起流進石一水臉上的傷痕中,而後絲絲血跡從石一水臉上蔓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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