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這麽晚怎麽還不睡?”舒槿正要轉動鑰匙,大門從裏麵打開了,露出一張蒼老卻慈祥的臉。


    “等小小啊!快進來,快進來。”老人忙往後退了一步,向女孩招手。


    “小小,買了餛飩啊!”


    老人看了眼外孫女手裏提著的東西。


    “嗯,外婆,要不要一起吃點。”


    “外婆不吃,你趕緊坐著趁熱吃。”老人拉著女孩坐在木質沙發上。


    看著女孩一口一口慢慢吃著餛飩的樣子,霧氣升騰間,渾濁的眼裏浮起了多年前相似的一幕。


    2002年,那時的她每天帶著小小還在冷庫裏工作,凝川鎮的冬天冷得刺骨,每次下了晚班,走在迴家的路上,她都緊緊牽著小小的手,她的手涼,小小的手比她還涼,祖孫兩人就這樣握著手相互取暖著。


    這麽冷的夜,沿街店鋪早已關門落鎖,家家戶戶興許躲在被窩裏沉沉入睡了,唯獨巷子裏傳來的木魚敲打聲和她們一樣,是這黑夜的夜行人。


    “小小,要不要吃餛飩?”她搖了搖小女孩的手,低頭問道。


    “外婆,哪裏有餛飩賣?”小女孩四處張望了下,沒發現有開門的店鋪。


    “小小,你聽,那個敲木魚聲啊就是賣餛飩的。”她指了指聲音傳來的方向。


    小女孩抿著唇聽著敲敲打打的聲音離她越來越近:“為什麽要敲木魚賣餛飩?”


    她想了想,說道:“這是我們小鎮的風俗吧,外婆小時候就有這樣敲木魚賣餛飩的。”


    “外婆,我想吃。”


    “好,給我們小小買一碗。”她揉著女孩的小腦袋笑得慈愛。


    “這餛飩怎麽賣?”攤車經過時,她喚住了騎攤車的小販。


    “三塊一碗,要來碗不?”小販說著,搓了搓凍僵的手。


    見客人點頭要了,他立馬下了車,打燈燒水下餛飩。


    “這兩年冬天是越發冷了。”小販也是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


    “是啊,鑽骨的冷。”她也附和道,彎下腰,將小女孩抱在了自己懷裏,用手背碰了碰她的小臉,“真涼啊!外婆捂捂。”


    “這小姑娘多大了?”攤販看了眼瘦弱的小女孩隨口問道。


    “5歲了”她抱緊了懷裏的小外孫女,真好,我們家小小都5歲了。


    “那不是在讀幼兒園?”


    “還沒讀書。”她摸了摸凍僵的鼻子,嗓音有些哽,小小,再等一年,等外婆攢夠了錢,有了養老金,就送你去上學。


    “哦,好了,拿迴去趁熱吃啊,小姑娘瘦得呀,可要多吃點。”


    攤販收了錢揣進口袋裏,踩了踩凍得麻木的雙腳,又騎著攤車繼續敲木魚了,那身影逐漸與夜色融為一體,隻留木魚聲從四麵八方沉沉傳來。


    總是這樣的,為了生計,不畏嚴寒,不怕奔勞。


    她一手牽著小小,一手提著餛飩,到家時已是晚上9點多了。


    “小小,趁熱吃啊,暖暖身子。”她替她打開蓋子,將調羹取出來放進餛飩裏。


    小女孩點頭,摘掉經過多次縫補的手套,握著調羹舀了個餛飩吹了吹,沒送進自己嘴裏,反而是轉了個角度朝她而來。


    “外婆,你先吃。”稚嫩的嗓音在這屋裏響起。


    “外婆不吃,小小吃。”她看著那麽小的外孫女這般懂事,不禁紅了眼,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輕輕哄她。


    “外婆你吃。”小女孩漂亮的眸子裏帶著執拗,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好,我吃。”她妥協了,然後湊過去接住了女孩送到嘴邊的小餛飩。


    後來,不管小小怎麽說,她都不再吃了,隻坐那看著她的小小安安靜靜,小口小口地吃,那麽小的人兒吃飯從來不發出聲音,就算再餓也沒有狼吞虎咽過。


    “外婆,你先去睡吧!”


    這道不再如小時候般稚嫩,已經變得清脆的嗓音將她拉出了迴憶裏,此刻的小小仿佛和小時候的小小交織在了一起,她眨了眨渾濁的老眼,幻影散去,才緩慢開口:“好,那外婆先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嗯”女孩點了點頭,舀了一口湯送進嘴裏。


    老人在樓梯拐角處,又看了眼低頭吃餛飩的外孫女,隻覺得這十幾年的光陰流轉得太快了些,一眨眼,小小已是這般亭亭玉立了。


    今年的中秋大兒子二兒子帶著全家來了老人這裏吃飯。掌廚地不必多說,自是兩位兒媳婦。


    席間,暗波流動,種種矛頭指向誰,有心者當是一目了然。


    “燒菜時,窩在樓上連個忙也不下來幫;吃飯時,倒比誰都積極,那排骨使勁就往自己碗裏夾。”老二媳婦葉雲陰陽怪氣地說道。


    舒槿抿唇看著自己碗裏的那一塊排骨,突然沒了興趣。


    “媽,你少說兩句,大過節的跟無關緊要的人計較些什麽。”


    這位開口說話的人是葉雲的女兒寧雙,大舒槿四歲的表姐,畢業一年考了公務員在鎮政府裏工作,能力不錯,卻過於傲氣;長相平平,卻過於自信。


    “是啊,弟妹,我們好不容易聚一頓,別被她人敗了興致。”老大寧寬抖了抖筷子,眼神無意地朝某個方向一瞥。


    “你們這是做甚,是想氣死我這個老太婆嗎?”老人筷子猛地拍在了桌上,氣得嘴唇不停地抖。


    “媽,你氣什麽,又不說你。”老二寧安夾了顆花生,邊嚼邊漫不經心地說。


    “對了,舒槿,聽說你考上臨大是真是假?”寧雙為了轉移話題,看似隨意問了句,心底卻湧起一股妒忌之心,憑什麽這父母不愛的臭丫頭能考上臨大。


    “真假看你,你怎麽想。”舒槿平平迴了句,這飯當真是寡淡無味極了。


    寧雙被噎了句,氣憤地喝了口湯。


    “舒槿,考上臨大也不至於牛成這樣吧,讀什麽大學不是讀,我們阿軒考了一本大學,畢業後工資不還是一月6000多,也不知道你這名牌大學畢業的以後有沒有工作。”寧寬拍了拍身旁高大結實的兒子,眼裏不再是嘲弄,而是滿滿的驕傲。


    “有沒有工作就不麻煩大舅替我操心。”舒槿沒什麽表情的迴答,眼底無波地看了眼寧寬。


    隻這麽一眼,剛要轉了視線時,卻與大表哥寧軒對上了目光。


    時年24歲的男人眼神陰冷,長著鷹鉤鼻,薄唇緊緊抿著,看著她眼底沒有任何溫度。


    舒槿抿著唇,收迴目光,這位表哥她甚少接觸,從小到大,沒說過幾句話,那如毒蛇一樣的眼神,她不喜歡,也非常排斥。


    “舒槿,多吃點。”老大媳婦朱丹芬夾了塊鴨頭放進女孩碗裏,說出的話看似帶著關心,實則語調平平,毫無用心。


    “謝謝大舅媽。”舒槿看了眼這黑黢黢的鴨頭,漠然地轉了視線,不去動它。但該有的禮貌她不會少。


    主位上的老人將這一切都看在眼底,也聽在心裏,她隻怪自己沒有能力保護她的小小,隻能看著她受他們欺負。


    那些他們又是她最親的人,她兩頭難啊,她非常清楚,若是她多維護小小幾句,他們必定會看小小更是眼中釘。


    老人輕輕一歎,隻覺得食不下咽。


    後來,眾人倒是和諧地聊了起來,隻因話題不再有矛頭指向。


    “雙雙啊,你在政府上班,這工作是真得好啊!”寧寬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


    “大伯,我這個一般啦,阿軒哥哥的工作才更好。”寧雙靦腆一笑,恭維話張口就來。


    “是啊,大哥,你們家阿軒長得又挺好,工資也不錯,還在醫院裏做事,以後咱們有啥毛病可都能找他幫幫忙嘍。”


    葉雲這馬屁拍得深得寧寬的心,寧家誰不知道,寧寬把寧軒看得有多重要。


    “你們都覺得阿軒好,倒是媽,也不多關心關心你這大孫子兩句。”寧寬扯了扯唇。


    “寧寬,我對阿軒怎麽不關心了,他考上大學我沒給紅包?逢年過節我沒送節禮?每年過年我沒給壓歲錢?”老人渾濁的老眼被激得燃起了火光,瞪著大兒子。


    “媽,你兒子什麽脾氣你不清楚嗎?和他生氣壞了身體,就真得讓阿軒幫忙了。”大媳婦朱丹芬蠕動了下雙唇,慢慢地說了句。


    “我吃飽了。”舒槿實在是不想在這樣的氛圍裏待下去,起身欲離開。


    葉雲出聲製止了:“舒槿,誰教你這麽沒規矩?尊老愛幼不知道?長輩都沒走,你一個晚輩就想先撤?真不知道臨大是怎麽錄取你這樣的學生的,竟隻看成績不看品德了。”


    她坐了迴去,死死咬著後牙槽,雙手緊握成拳,不能露出半點情緒,和這樣的人說話完全是在拉低自己的格局,她當她是二舅媽,她可沒當自己是外甥女,說話夾槍帶棒,她忍;陰陽怪氣,她忍;人生攻擊,她也忍;她忍,沒有任何其他原因,隻是不想讓她在乎的外婆為難。


    終有一天,她要飛出這個牢籠,她要擺脫全身的束縛,這麽一頓節日飯,吃得根本不叫飯,而是石頭,硌牙又堅硬,咽下去傷及全身。


    她寧願這樣美好的八月十五和外婆兩人一起清水煮麵吃,簡單卻又合口,平淡卻又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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