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村又一次迎來了初雪,隻是這初雪卻遠沒有黎悟重新降生時那般美好,倒是雪上加霜般給本就死氣沉沉的餘村帶來了更多的絕望和恐慌。


    眨眼又是半月,餘村便已隻剩下了區區十戶人家。單邢身上的傷在寧婆的悉心照料和藥物滋養下已經好了大半,餘村如此情狀,黎悟也和寧婆商量著打算今日一早便啟程前往北城。


    幾年住下來,如今一朝離去,這屋子倒是更顯親切。黎悟將包裹安置在白冥犬的身上,迴頭看了眼四周的情狀,一磚一瓦總關情。他最後輕歎了聲,便轉身推開了老舊的大門。寧婆懷煙等人在他身後,而單邢則由丁鳴攙著,單邢傷痕初愈,整個人都更加內斂了許多,愈發不愛說話起來,難得的是身上的陰鬱之氣少了許多,自輕自賤之心也淡了不少,好在,一切都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


    吱呀門響,留下的是過往的種種,迎接黎悟等人的卻是嶄新的航行。隻是航行的初始,顯然並不順暢。


    黎悟甫一開門,便見那門前擁堵著眾人,心下已生幾分不悅。為首的是那瘸腿王老二的妻子,懷抱嬰孩,期期艾艾跪倒在地好不可憐。前排跪著的清一色的老弱婦孺好似打定主意般雙膝在地上生了根,北地冬日的寒風也無法吹動分毫。而餘村僅存的成年男子則都負手低頭站在後邊,不發一言。


    “寧婆,煙兒,走吧。”麵前的眾人落在黎悟眼中恍若空氣一般,沒有絲毫分量,連鴻毛都比不上,黎悟迴頭對幾人說道。


    他不是沒有慈悲心腸,隻是這種情狀,雖然在他意料之中,卻也著實令他感到惡心。以道德人性要挾,以老弱婦孺為刀劍,這手段實在卑劣至極。僅憑當日單邢之事,他不同丁鳴將餘村屠盡,一是見這疫病有北城的手筆,不願為人刀劍,倒成全了他人,二也是顧及老幼無辜,何苦來哉。


    看來,這就是仁至義盡的後果,一退再退,這些人真當他黎悟沒有底線不成?


    黎悟話音剛落,那王二的妻子便一下撲倒在了他的身前,不住地磕著頭,懷中的嬰孩受了這些時辰的涼風更是啼哭不止。


    “從前是我們餘村對不住您,如今村裏的人死的死病的病,就隻剩下我們這幾個還算康健的,也算得了應有的懲戒,求您救救我們救救我們,救救我的孩子。”王二媳婦說著,淚早已順著臉際落下,單薄的身軀更是顫抖不止。


    黎悟麵色平靜沒有說話,空氣也仿佛在這雪地中凝固,除了女人的抽泣聲,四周一時間竟安靜了下來。


    許久,一個聲音才打破了這死一般的沉寂。


    “你叫我們救你,可你們當初又何曾救過我,哪怕給我一個憐憫的眼神,隻怕也沒有。”眾人向那聲源處看去,見是單邢,內心皆是又驚又懼。驚的是那單邢目光如炬,身形筆直,哪有半點從前畏畏縮縮任人欺辱的樣子,懼的是他言語之中便已經給餘村定了死刑。


    “癡人說夢,說的便是你們,從前你們如何待我們你們自己心中有數,今日又有何臉麵求我們救你?”單邢身後的懷煙也冷冷地開了口,麵色不善起來,隻是丁鳴和寧婆對視一眼,沒有說話。孩子們的事,且讓孩子們自己做決定罷。


    “我們知道是我們不好,隻是各位慈悲,且救救我的孫兒,他還小就沒了爹,隻有我和他娘倆個孤寡無依,要是平常年歲倒還好說,隻是如今……諸位都是菩薩心腸,我老婆子在這,求各位了。”王二媳婦一旁形容枯槁的老嫗哀聲不止,眼見著是那女人的婆母。


    朝陽慢慢升了起來,不知為何,單邢和懷煙的視線此時都聚焦到了黎悟的身上,也許在他們的心中,黎悟已經是當之無愧的領導者。隻等著黎悟做最終的決定。


    黎悟的身影罩在霞光下,眉眼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影。


    “去吧,給她們,且看他們如何選擇。”半晌,黎悟看了看四周方才開了口,將琉璃瓶遞給了單邢。瓶中裝的是藍靈液,為了毀滅餘村,這北城城主也可謂是煞費苦心,這藍靈液,就是餘村眾人舉全村之力也難得一瓶,終究要落得個全村消亡的下場。若是他們使用得當,當下倒是能救餘村剩下的人一條性命,隻是若日後那北城再有動作,他們也無能為力了。本無恩在,尚有恨存,做到這一地步可謂是仁至義盡。


    “好。”單邢目光定定,看著黎悟,沒有片刻猶豫地伸手接過了琉璃瓶,將其遞給了老嫗。


    “多謝各位恩人……多謝了。”老嫗接過琉璃瓶,雙手顫顫,滿目感激,又在地上做了一個大禮。


    “黎悟大哥,我們走吧。”單邢沒有再看餘村眾人,隻是對著黎悟懷煙等人說道。


    “嗯。”黎悟頷首,不多言語,隻是心緒幾分流轉。也不知今日的慈悲,對這餘村來說是好是壞。


    幾人上了白冥犬和馬匹,便開始向前路奔去,隻能依稀聽見身後的搶奪爭吵之聲和婦孺的尖叫啼哭,緊接著是容器落地的聲音,嘈雜一片,不堪入耳。


    看來這餘村,終究是要亡了。朝陽的光有些刺目卻分外明朗,餘村落在陰霾裏,一點一點走向灰暗。這倒讓黎悟想起了昔日的悟教,除了教中人清明正派外,還不是同這餘村一般為人所害,沒有半點反抗的餘地?


    黎悟心下戚戚,卻仍迎著光,向前走去,再無迴首。是生是死,全在一念之間,全看自己的選擇。自私自利的愚昧之徒,任憑神佛也拯救不了,何況他一區區凡胎肉體?餘村毀了,或許尚有人記得,可是悟教無了,又還有幾人惋惜?


    罷了,過往不過序章,他滅教之仇自然當由他自己來報。


    這餘村著實偏僻,幾日日夜不休的奔波,黎悟等人方才來到了北城的外城門。這北城城門有內外之分,北城人皆道這城門外防敵,內安政。防敵防的自然是那邪軍,隻是安政,在黎悟看來,北城隸屬卿國,若說安政應當是卿國來安,又哪裏輪得到這北城越俎代庖。這北城城主的不臣之心倒是有些昭然若揭。隻是這上位者的糾葛如今與他們也並沒有什麽幹係。


    黎悟搖首,騎著馬入了這北城,才知這裏頭的玄妙。城牆厚至八丈餘,若是其餘邊塞的城牆最厚處頂天也不過是六丈罷了,而這內城牆較之外城牆則更厚且用術法保護,尋常人根本難以攻破。在外麵看來這城牆高度遠遠高過卿國都城的城牆,按理來說,治這北城城主一個大不敬之罪也有理。隻是這沒在城牆之間佛寺林立,香火鼎盛。粗粗看去,許多佛寺皆供著城主像,倒是極致推崇的樣子,民望甚眾。怪不得這卿國皇室對這北城城主容忍至今。


    黎悟想著,一行人便來到了早已看好的一方小屋。北城人痛恨邪軍,因而這白冥犬早早便服下了化形丹,外人看來不過是普通的靈獸。院落不大,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目,黎悟便和丁鳴將屋子定在了內外牆的交界處的角落裏。


    這裏既不如外城貧苦亦不若內城繁華,倒是一個清淨的所在。行李不多,很快便安置妥當。隻是這單邢從頭至尾身著黑袍,許是獸類血統過於強大,連服下那化形丹也無濟於事。


    黎悟和丁鳴都十分頭疼,這單邢日後在北城該如何是好。北城的冬也冷,隻是卻比更北的餘村暖了不少,又有術法護著,那些個抗寒的樹木竟有些春日裏抽枝的跡象,這番景象倒是令黎悟心下一動,轉而扣響了寧婆的門。


    寧婆有春暖珠,保不齊也有幻形丹。


    “進來。”屋內傳來了寧婆的聲音,黎悟聞聲便也推開了大門。


    “我就知道你小子會來。”寧婆說著,微微笑了笑,竟有些難得的溫和,“是為了單邢?”


    “是,您知道化形丹對單邢來說,並無作用……”言至於此,黎悟沒有再說下去,寧婆是聰明人,若是她有幻形丹,且願意拿出來,也不須他多費口舌,若是她不願,也在情理之中,非親非故,其實說到底他自己和寧婆都沒有義務或者責任為單邢做什麽,對於黎悟自己而言隻不過是多年相處多了許些惺惺相惜和真情,這才他看做親人罷了,而對於寧婆,黎悟也說不準,畢竟那幻形丹對現在的他來說實在過於珍貴。


    “行了,拿去吧,你要的幻形丹。”寧婆看著黎悟麵上的躊躇,失了笑意,將一紅木盒子推到了他的麵前,便背過了身去。“你,懷煙,和單邢,對我來說,是一樣的。我沒有子女,獨身一人本是了無牽掛,若不是雪地裏撿著了你,我一個人倒也逍遙的快活。這木匣子裏的幻形丹不說多少,供單邢那小子用個幾年想是不成問題。若是有缺,找我再要便是。大不必哆哆嗦嗦不敢言語,我老婆子又不會吃了你。”寧婆的言語中頗有幾分淒涼,卻也有幾分灑脫肆意之感。“裏麵還有些滋補筋脈的丹藥,於你有益。”


    “是悟兒狹隘了。”黎悟方才打開木匣子,便被內裏滿滿當當的丹藥打了個頭暈眼花,這些丹藥色澤清麗,藥香撲鼻,皆為四品而起。又聽寧婆一席推心置腹的話,是更恨自己重生以來便處處猜忌懷疑,若說從前寧婆在黎悟心中是尊敬的長輩,如今卻是難得的至親。


    “您憐惜愛護之情,黎悟無以為報,但得日後步青雲,榮華富貴,我黎悟都親手為您奉上。”黎悟心中似有暖流湧動,鄭重道。


    “我不需要你給我什麽,盡心去提升自己,才是正道。”寧婆歎道。


    “悟兒明白。”前世師尊說人有貴人,如今一看果然如此,黎悟頷首迴應。


    這廂二人祖孫情深,卻沒見一閃而過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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