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丞的出現對於徐清司來講是個意外,他不動聲色地從公文中的一堆小篆中抬起眼,與顧寒衣的目光對了個正著後,又若無其事地收了迴去。


    顧寒衣心不在焉地研著墨,視線卻持續不離開徐清司身周三尺外,徐清司恍若不覺,氣氛一時有些微妙。


    顧寒衣拉閑散悶似的突然問:“徐大人父母健在?”


    徐清司眉梢一抖。


    顧寒衣見他神情,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出這話可能有些不太妥,上來就問人爹媽,讀書人腦子略不好使,怕不多半以為她罵人?


    於是她揚了揚眉,退一步退的無甚誠意地道:“哦,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好奇徐大人年紀輕輕身居要職,遠行赴任,父母若是擔憂可怎好?”


    徐清司沉默須臾,終於光明正大看向她。


    顧寒衣臉不紅來心不跳,正色道:“京中台諫禦史中丞,徐大人可曾認識?”


    徐清司不說話。


    顧寒衣又道:“那戶部尚書?”


    徐清司似笑非笑。


    顧寒衣一邊眉頭霎時挑的老高,這是什麽表情?


    雖說她心知她所說這兩人都不太像是能與徐清司有血親之人,可她知道的徐姓世族,京中便隻這兩個。


    一個那禦史台的老迂腐,一個六部腦滿肥腸的胖蠹蟲。


    老迂腐三世同堂,盤根京都,族中子弟她多少見過,並無特別出眾之人。


    而至於戶部那個……太醜了,徐清司這樣的他生不出來,即便旁支也難以想象!


    倘若兩家皆無瓜葛,如此一來,徐清司的來曆便頗有些值得深究。


    與韓丞不同,韓丞弱冠執宰,乃因韓家三朝宰輔,韓老未去之前先帝便曾親口:宰輔事關國體,除韓老不能勝矣,今孜琦略有功績,將來衣缽可承也。


    所以韓孜琦此人,生來便是宰相。


    世家底氣足,天家亦親信,縱使皆知黑幕內定,旁人也沒半點脾氣。


    可徐清司便不一樣了,同樣束冠之年,可他若無世家支撐,也無卓出功績,又憑何能夠擔此要職?除非齊承嗣破格提拔,否則言官的口誅筆伐又豈是吃素?


    然而今看韓丞神情,卻也不像——他根本便不認識徐清司。


    稍退一步,大膽猜想,反之此子若乃熠王安插之人,卻同樣亦是難以說通。


    先不說齊承嗣諭旨那關難以下達,就說韓丞已知此有眼線,又如何會全無顧忌孤身前來?


    顧寒衣一開始雖說心有疑慮,可她一門心思全在裴彥身上,彼時並未過於往深處細想,如今稍稍靜心,粗略迴轉,竟是細思恐極。


    徐清司的身份稍禁細究,竟就徹底地成了個迷。


    顧寒衣看著眼前這張臉,研墨的手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不可猜想,一旦猜想心口便微微發緊,猶如長劍懸於頭頂。


    徐清司忽然擱筆起身,似不欲與她言此話題,徑直抬腳往外走去。


    顧寒衣不由自主跟了出去,臨深履薄般望著他背影,神思不屬地行出一段,直到他頓足:“……顧大人你先?”


    顧寒衣愣了一下,見他微微側過了頭,疏朗嗓音拂過耳膜,露出半邊清俊流暢的刀削線條,向她示意了下前方草屋。


    顧寒衣順去一看,陡然有些難堪,竟是西閣!


    她臉色乍然青了一瞬,瘋了嗎!竟跟徐清司到這兒?


    她琢磨半晌尋思不出什麽較好原由,當即禍推其身,盯著他那張臉勃然作色:“少拿美色勾引我!”


    然後順勢扭身,倉惶而去。


    徐清司眸色微深,驀然之間笑了笑,明白了,顧寒衣是受韓丞之命跟著他,如此想來韓丞應是未曾多言,否則眼前迎接他的便該是刀口,而非這些蹩腳的試探。


    顧寒衣匪氣暴躁卻直板,委實不太懂得如何套話,還是就這麽老老實實地跟在身邊,盯他也好。


    他倒十分樂見其成。


    徐清司靜立須臾往迴走去,迴到書房,顧寒衣一臉陰鬱的盤腿坐在竹榻,手邊茶盞傾斜,琥珀色汁液點點皆是她眼中戾躁。


    徐清司走到案前,不緊不慢端起白玉瓷盞,瞥了眼一塌糊塗的墨研案台,隱隱含笑。


    廬山雲霧早已涼透,他刻意來小啜一口,然後又轉身往外,仿佛便是來特地告訴顧寒衣一聲——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上?


    他下小階步上迴廊,轉身時眼角餘光瞥到,顧寒衣果然跟了上來。


    他於是慢走幾步與她縮近距離:“顧大人……”他目不斜視,似乎也就是隨口一提:“你若當真對我如此感興趣,待閑得空來,可隨我迴家中看看。”


    顧寒衣眉心微擰:“誰對你感興趣?”


    她有些不耐煩,待目光轉向他,卻見徐清司一本正經,說出這話仿佛經過深思熟慮,她不禁猶豫,鬼使神差又改口:“什麽時候?”


    徐清司莊嚴持重:“顧大人想什麽時候?”


    顧寒衣居然認真思考起來。


    徐清司數月內當是迴不了京的,最近的一次該是年底迴京述職,她於是挑眉,不甚確定:“年後?”


    徐清司像是沒忍住,須臾靜默,舒眉展眼地笑了兩聲兒。


    顧寒衣平白有種遭人戲弄之感,斂眉盛怒的正待發作,卻聽徐清司低低呢喃又似憂慮:“顧大人這麽好說話,屆時被人騙走了可如何是好啊……”


    顧寒衣:“?”徐清司這是在說什麽胡話?


    她神情有些怪異,隨著一並邁出府門,外頭攤販三兩橫陳,刺史府與鬧市隔距三街,是以這邊人聲向來不沸。


    徐清司溫淡的嗓音便很清楚,低沉動聽如春風拂耳,隱隱其中又含絲戲謔:“顧大人有所不知,我家裏人比較刻板,向來不許我帶女子迴家,但凡我與個女子走的太近……”


    他耐人尋味地拉長尾音,眸光輕輕瞥向身側,細語低聲不辨真偽:“他們便會向人家下聘禮。”


    顧寒衣腦子裏浮現出:荒唐!她冷冷道:“那徐大人豈非早就妻妾成群?”


    “沒有。”


    “嗯?”


    徐清司停下腳步,雲淡風清喟歎一聲:“我這麽多年來……從未與一個女子走的太近。”他徐徐歪頭向她湊近,清雋的眉眼隨之微垂,靜靜看進顧寒衣眼裏:“除了顧大人。”


    顧寒衣定定看他半晌,揚了眉梢:“我不信。”


    徐清司不甚在意囅然笑笑,移開眸光看向長街,繼續往前走去。


    “徐大人就不好奇麽?”顧寒衣道:“韓孜琦究竟來沂州做什麽,你身為沂州刺史他卻未曾找你相談,難道你心中就沒有絲毫疑慮?”


    徐清司抬眼默默望望雲層,心中還真不好奇也並無什麽疑慮,他滴水不漏地認真迴道:“韓相自有韓相的考慮,他若不言,旁人怎好多問?”


    顧寒衣譏誚:“徐大人倒真是豁達。”


    徐清司謙遜有禮朝她一哂,滿臉寫的都是:“哪裏,過獎,我就是這麽優秀”。


    顧寒衣不禁哼哼,朝天翻了個大大白眼。


    徐清司不知到底要往哪兒去,一路行來,時而茶樓聽聽書,時而街頭看看猴兒,路過陳家鋪子時,順帶捎了盒白玉雪芙絲酪糕,一口也沒吃,卻是盡給了她。


    這般懶散猶如閑庭信步的,令得顧寒衣相當急躁,遽然頓了步,神情冷峻地問:“徐大人這是在做什麽?”


    她心中尚存一絲僥幸,想著總不至於是在帶著她滿街閑逛?


    誰知徐清司磊落含笑,理由充沛地迴她四字:“體驗民情。”


    顧寒衣額角登時青筋暴跳,豈不就是帶她閑逛!


    長街漸繁,他忽在一算命攤前駐了足,那黑發黑須的中年術士眼睛一亮,殷勤地將卦卜竹簽往前一攤:“公子想問什麽?”


    徐清司居然當真撩開衣袍徑直坐下,行若無事順口而出:“姻緣。”


    顧寒衣嘴角一抽:“你信這個?”


    徐清司笑,千言萬語匯成眼底波濤,禁錮掙脫不開,他道:“信。”


    曾經有那麽一個人,穿過人海拿著掛幡,於萬千人流中獨獨抓住了他,顛三倒四的讓他信的。


    顧寒衣抖眉壓抑住心中不耐:“早知如此,何不讓我給你算?”


    “顧大人還會這門營生?”


    “胡說便好,這有何難?”


    想當初她職屬三司,為建功績,扶登九五,外出辦過多少案件?


    這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她又扮過多少迴?


    隻如今齊承嗣身邊隱患頻生,她才自請入得大內,不敢馬虎,生怕出了差錯,自此鮮出內廷罷了。


    “顧大人還真是給人算過的?”徐清司目光倏而灼灼,仿佛是想求證,盯著她的眼神中卻又似乎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冀隱含其中。


    “太多了。”顧寒衣抖抖眉梢,還有點桀驁:“徐大人想問的是什麽時候?”


    “……一年前。”


    顧寒衣不禁凝神略想,一年前,她該在南陵,隻當時大大小小七八起案件,一些細節倒也模糊了,她不以為意:“記不清了,大抵是有的。”


    徐清司掩眸,瞧著竟像是有些失望。


    中年術士忽然出聲,“哈哈”大笑,賀然作喜道:“公子有段好姻緣,近水樓台先得月,縱使橫水起波瀾,小小挫折,無傷大雅!”


    他未測字未卜卦,空口白話口氣挺大,顧寒衣沒忍輕嗤,心想:這話我也會說。


    然而卻見徐清司慢慢掀起眼簾,適才消失的笑意又緩緩爬上眉梢,他居然頷首認可:“——準。”


    顧寒衣全沒料到,當即失笑,文官果然都是二愣子,這種說辭竟然也信?她撇撇嘴上前擱下十枚銅板,眼不見為淨,兀自走去了十餘米外處等著。


    徐清司目光順過去,奇怪顧寒衣這一路以來怎地總是自覺替他掏錢?見她挑眉似又有些不耐,才從算命攤前起身。


    不想中年術士突然伸手,重又拽住他,從案底下掏出了一根紅色絲絛,神秘兮兮遞他手中:“都知紅線便乃姻緣線,我觀公子乃是有緣人……這根紅線,便宜賣?”


    徐清司斜挑眉梢生出意趣:“多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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