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迴刺史府。


    穹空素月半彎,角落傳來了一聲磚瓦輕響,徐清司站在府門前頓足,耳朵輕輕動了一下,靜了須臾,還是抬腳繞過外牆走了過去。


    夜色下一女子攜著家仆,正費心竭力地想要翻他院牆,那磚瓦聲便是不小心踩到發出的,她當即駭得打了家仆兩下,齜牙咧嘴地用氣音道:“小心些!”


    那家仆比她還慌,哭喪著臉愁眉鎖眼地悄聲勸她:“二姑娘!我們迴去吧,家主知道了我就完了!”


    “你不要吵!”那女子反身拍掉他的爪子,扭頭一臉怒容地要說什麽,突然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徐清司,嚇得臉色一變,下意識地就將攀上牆的腿給放了下來。


    徐清司覺得這姑娘有些眼熟,卻也懶得去細想。


    月光透過屋簷漏下,折映出地麵上漆黑的影子,那女子恍然間看清了徐清司的臉,麵上突然之間露出喜色,幾步快走上前來道:“是你!”


    徐清司於是又看了看她。


    那女子興奮地指了指自己,急於證明之下顯得有些語無倫次:“是我!我是、我是今日在城東,你和顧侍衛救了我!我是月妗顏!記得嗎?”


    徐清司站在月下,頎長的身形透出幾分冷寂,他微微挑起的眼角裏,透出些許拒人千裏的意思,倒是看不出記不記得。


    月妗顏見他半點也沒表現出什麽想認識自己的興趣來,心中有些失望。


    徐清司淡淡地道:“這麽晚了,月二姑娘來此作甚?”他掃了眼牆角下墊腳的石磚,露出一抹疏冷的淺笑:“專程來翻刺史府的牆的麽?”


    他說話的調子透著股子漫不經心,眸光散漫地落在人身上時,像是春暉下的雪,將那冷藏在了萬物複蘇的暖裏。


    月妗顏搖了搖頭,一臉偷笑地指了指院牆裏頭,像是說什麽秘密般悄聲道:“我打聽到顧侍衛住在這個院子裏。”


    瞧著她那眉飛色舞的樣兒,竟像是一點被人當場抓住了現行的尷尬都沒有。


    徐清司眸光微微動了一下:“顧寒衣?”


    月妗顏興奮地點頭。


    徐清司看了看她,不出瞬息笑了:“你打聽到她住在這裏,然後呢?翻進去了,又然後呢?”


    月妗顏呆了呆,然後苦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頭:“我還沒想好……”


    一旁家仆傷心地抹了把臉。


    月妗顏悻悻地低頭踢著腳邊的石子嘟囔:“我一被帶迴去就被姐姐關著,好不容易溜出來,倒也沒想這麽多……”


    她這垂頭喪氣的模樣,倒真是像極了想見心儀之人時卻被拒之門外了的懊惱。


    徐清司的眸光微微有了絲異樣。


    卻見月妗顏說著說著便又像是說通了自己一般,轉而給自己打氣似的道:“不過管它想沒想好,見見總是可以的吧?我還要跟她道謝呢,當時她可是第一個衝出來救我拔了刀的!”


    她提起顧寒衣時那熠熠生輝的眉眼分毫不差的落在了徐清司眼裏,他沉默片刻,低低道了一句:“顧寒衣是女子。”


    月妗顏一愣:“致謝還管她是不是女子?”


    徐清司看了她許久,而後若無其事地移開瞳眸:“明日再來吧。”


    月妗顏雖說心大,可也知翻牆被人抓包該跑,如今徐清司沒發脾氣還同意她明天再來,已算是出乎意料,她哪還好意思胡纏?當下興高采烈地應下,招過那提心吊膽許久的家仆就跑到了拐角口,笑著朝徐清司揮了揮手,轉身消失在黑夜裏。


    徐清司目光投向西邊一角,又望了望這深深的院牆,方才重新繞出側牆,叩響了刺史府的門環。


    門房睡眼惺忪地迎了出來,見狀轉身待要迴去掌燈,徐清司抬手攔下,自己走了迴去。


    明日顧寒衣提不到裴彥,還不知會作何反應,估摸著該暴怒跳腳吧……


    ——然而又豈止是暴怒跳腳?


    徐清司一夜難寢,天將亮時終於闔上了眼,意識深處倏然“砰”地一聲驚雷炸響。


    他睜開眼,天色已亮,房門被人踹開,他轉眼看去,就見到一張烏雲罩頂的臉,攜著滔天的怒意滾滾而來。


    徐清司心中輕輕歎了一口氣,便被顧寒衣一把揪著領子拽了起來:“人呢?”


    徐清司麵上顯出懵懂。


    門外圍了一圈想攔沒攔住人的衙役,長吏的手還放在半空,顯然是沒將顧寒衣抓得住,見此情形整個人被嚇得呆若木雞,全然忘了反應。


    顧寒衣道:“是不是你?”


    她聲音低沉,將怒火隱忍在喉間眼底。


    徐清司稍稍將頭往後仰了些:“顧大人你這是……”他眸光下瞟,弱弱地拿指尖點了下她的手,尷尬地道:“你就這樣闖入一名男子房間,若是別人正在更衣……”


    見他如此詞不達意,顧寒衣憤怒地提著他晃了兩晃:“誰管你有沒有穿好衣服!我問你人呢?裴彥人呢!”


    徐清司夜間輾轉,頂多隻睡了兩個時辰,乍一被這般劇烈搖晃,登時臉色煞白。


    長吏終於反應過來,急忙上前來攔:“顧大人,你有話好說,事情還未查清楚……”


    顧寒衣怒道:“昨晚就他一個人去見過裴彥!”


    徐清司虛弱無力的迴了神,這才狀似莫名地道:“裴彥?”他看了看長吏又看了看顧寒衣,渾然一副不知情的樣子,眼中剛剛聚起來的一點光,又被茫然所掩蓋。


    顧寒衣深吸了一口氣:“裴彥不見了,我問過獄卒,昨夜就你一個人去見過他!你沒有什麽想說的麽?他憑空就消失了。”


    徐清司抓住她的手道:“等等,你先等等……”他眼睛看著別處緩了緩,然後冷靜地看向顧寒衣:“我有什麽理由要放了他?”


    顧寒衣抿了抿唇,說不出話來。


    徐清司苦笑了一聲:“你這脾氣……”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慢慢地將她手指頭一根一根的掰開,緩聲道:“不能找不到線索,就隨意斷定一個結果,這樣天底下得有多少冤案呐?”


    顧寒衣沉著臉半跪在床邊盯著他。


    她的確是想不出徐清司有什麽理由放了裴彥,最重要的是,她也想不出徐清司有什麽目的。


    人一旦殫精竭慮不顧危險地去做一件事時,總歸都是要有一個目的。


    徐清司尋著空隙坐起身,下床取過外袍穿上,對長吏道:“快派人全城搜捕,再查查有司大牢周邊,他既能在這麽短時間內逃走,總會留下什麽線索。”


    顧寒衣冷著臉幾乎從齒縫中迴他:“我查過了,沒有,一點痕跡都沒有。”


    “那……”徐清司摸了摸鼻尖:“人總不能像變戲法兒似的憑空消失吧?”


    顧寒衣僵硬地道:“獄卒被下了藥,曾在中間睡過去一個時辰。”


    徐清司道:“什麽時候?”


    “醜時。”


    “那你看——”徐清司見縫插針:“我去時是子時,離開時裴彥還在牢中,迴府時門房也是看著我迴的,我怎會有時間去放了裴彥?”


    顧寒衣嘴唇翕動,卻是欲言又止,她本想說你若有這想法,又何須自己動手?想了想覺得這話有些幼稚,又隻好隱忍了緘口不言。


    她自識得徐清司起,這人便身邊連個隨從都沒有,如今初任沂州刺史,除了長吏是個性子還算好的,連城中的黑甲兵權都還未完全掌在手上,他哪來的人去替他做這些事?


    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或許是自己將徐清司想的太簡單了呢?畢竟若真是徐清司蓄意放了裴彥,那這人心機又豈非常人可比?日常所展現出的,必然也有待深究了。


    “裴彥讓你去見他時說了什麽?”顧寒衣沉了沉思緒,看向徐清司。


    徐清司歎了口氣:“無非就是求情,說東西都交還了,能不能放他一馬?”


    顧寒衣眸子一眯:“抓他是大內下的命令,他不來求我反而求你?”


    “是啊!”徐清司正色道:“所以我跟他說,這事兒,你得跟顧大人講,我做不了主。”


    顧寒衣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上來了。


    門房突然邁步進屋,見到眼前情景時愣了一下,方才稟道:“大人,門外有位姓韓的公子,說想求見長吏。”


    長吏愕然,左右看了看,不太確定地指了指自己:“我麽?”


    來刺史府不求見刺史,卻要見長吏,這是什麽道理?


    門房點了點頭:“他說去過長吏府,聽聞您在這兒,這才輾轉來的刺史府。”


    徐清司垂眸不知在想什麽,他不吭聲,長吏也不敢擅自於此見客,他忖量許是府上有什麽緊要,斟酌著拱了拱手,本想先告辭處理下私事,卻見又一門房繞過迴廊邁進屋中,恭敬地稟:“大人,門外有位姓月的姑娘……”他掃視了一圈屋內,默默道:“說想求見顧大人。”


    顧寒衣蹙眉,不知出於什麽心理,也如長吏那般看了眼徐清司。


    徐清司揉了揉額角,迫不得已道:“見吧,一起去外廳見吧。”


    他說完率先抬腳往外走去,幾人相視一眼,緊隨著一並跟著他去往正堂,靜候少頃,即見遠處門房領來了兩人。


    月門拱橋,所行璧人映朱廊如畫,隻不知在那府門前發生過什麽,這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各自冰冷,皆眉眼含霜。


    將要邁下迴廊石階時,那女子身形不期然一偏,狠狠地撞了那男子一下,趁著那男子趔趄半步,她當即麵顯得色的搶先一步跳了下來,像是就壓過了那人一頭般,心情甚佳,昂首闊胸地走在前頭。


    那男子臉色黑了黑,在身後用力地拍了拍袍子,望著她的背影咬牙切齒地道了一聲:“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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