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老快步走到近前,一把拍在少年肩膀,朗聲笑道:“我兒啊,你可算醒過來了。”


    少年微感錯愕,問道:”您老,是我爹爹?“心下卻是思忖著,老爺子得是多大年紀才有了我這個兒子?


    宮老收斂笑容,附耳低聲道:”過後再講,我先帶你認認家裏人。“


    小聲言罷,宮老轉過身來,高聲道:”都把個人名字,並在府上擔任何職,一一報過,報完便都去領賞錢吧。”


    丫鬟下人俱是歡喜的模樣,唯見幾位夫人麵帶慍色,其一道:“老爺,這世上的道理有大有小,卻有長輩訪見晚輩的道理嗎?”說罷,扭頭冷冷看向少年,目中帶怨。


    少年瞧見,心中發苦,暗道:“老爺子存心為我捧場立威,好教人不敢怠慢了我。本是一番好意,手段卻不高明,搭台不成反倒拆了台。這幾位夫人本是長輩,出於禮數,也該是由我來拜見幾位夫人的。”當下恭敬道:“見過三位夫人。晚輩現下身體有恙,不能起身給三位行禮,望請恕罪。待晚輩身體好些了,再一一登門請安。”


    那夫人目光冷冷地剜了少年一眼,別過頭去,悻悻然不予理會。


    宮老將幾位夫人地表情作態盡數看在眼裏,心中雖然不悅,奈何府中丫鬟下人俱在,又發作不得。鬱氣之下,怒哼了一聲,點指幾位夫人,對少年道:“這是你二娘,這是三娘,這是五娘。好了,都迴去罷。”


    少年一一行過禮,恭敬道:“見過二娘,見過三娘,見過五娘。”


    三位夫人也不睬他,臉色陰沉著揚長而去。


    接下來便是丫鬟下人們上前給少年行禮。


    最先一位便是看守門房的老人。他咧嘴笑著走上前來,作揖道:“少爺好,老頭子名叫寶柱兒,是府上守門的門房。”


    少年見如此年邁老者反來給自己行禮,心中委實不安,忙道:“老人家,使不得。”隨即喊道:“富貴兒,快,扶我起來。”


    富貴兒應了一聲,上前將少年扶起。


    少年麵色誠懇,語氣鄭重地道:“這些天來,幸蒙諸位看顧,不勝感激。大家就不必通名行禮了,日子久了,自然曉得,都迴吧。”


    宮老在旁瞧得心下歡喜,暗暗點頭。


    待眾人都去了,宮老瞥了眼侍立於少年身後地富貴兒,不悅道:“夯貨,你他娘的咋沒走?”


    富貴兒道:“少爺行動不方便,俺得在這照顧著。”


    宮老擺擺手,罵道:“滾滾滾。”剛罵完,又忙叫道:“等等,別走遠了,就在門口守著,不許放人進來,去吧。”


    富貴兒應了聲便去了。


    宮老瞧了少年一眼,見他正神色怡然的望著遠處綿延無際地大山。便走去長凳邊坐下,與少年並肩遙望遠方,皆默然不語。


    本以為那少年會有許多問題要問,豈料過去半個時辰,宮老己然瞧的雙目酸澀,可那少年依舊神色恬淡,一語未發。


    宮老咳了一聲,問道:“冷嗎?”


    少年收迴目光,將手遞給宮老,說道:“不冷的,你摸。”


    宮老沒去摸,轉頭看向遠處,小院重歸靜默。


    又過多時,宮老終是按耐不住,說道:“你小小年紀,倒是哪裏磨出來的性子?你就不想問些什麽?”


    少年道:“問什麽?”


    “你不是想問我是不是你爹嗎?”


    少年道:“我已知你不是,幹嘛還問?”


    宮老雙目圓瞪:“是哪個夯貨告訴你的?”


    少年笑著伸出手來,說道:“你摸。”


    宮老有些難為情,略一沉吟,這才抓起少年白皙的手,一握之下竟然冷若冰雪,不禁急道:“你這孩子,冷也不說,凍壞了可怎麽辦?”


    少年抽迴手去,笑道:“你不是我爹。我讓你摸一摸手上是冷是熱,倘是做爹的又怎會難為情?”


    宮老當即默然。


    夕陽漸斜,餘輝拉長二人腳下的影子。


    少年道:“我是臘月初七那晚,被您與富貴兒哥救迴府上的。想來我為何昏迷,您老也不會清楚了。”


    宮老急忙辯解道:“哪裏是救迴來的?你是我拜山神求來的。說起來,你正經是山神的種兒,山神才是你親爹,我算是養父。”


    少年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宮老見少年並不如何相信,又道:“富貴兒可以作證。那晚我與澹台老兒對罵到半夜,他罵我絕戶,我氣不過,便記起來富貴兒經常掛在嘴邊的拜山神。”


    少年靜靜聽著。宮老繼續道:“你說這山神有多靈?富貴兒娘三十幾歲還沒懷上,自打富貴兒爹拜了山神,立馬就有喜了。聽他說的這麽靈,我也拜了拜。沒成想剛拜完,你便順著河水漂來了,你說神不神?真他娘的神。”


    少年道:“是躺在棺材裏漂下來的?”


    宮老把眼一瞪,急道:“富貴兒那夯貨告訴你的?”


    少年笑起來:“是我問他的,富貴兒哥為人老實,不會騙人。”


    宮老罵了一句他娘的,有些悻悻然。


    少年道:“興許是家裏人當我沒救了,把我裝進棺材裏投了河呢?”


    宮老搖頭,認定道:“絕無可能,咱們這兒但凡死了人,都要埋進城南的祖宗陵。再說,滿城同吃一河水,誰敢把你投河?”


    少年道:“興許是住在上遊的人家呢?”


    “更沒可能,上遊絕無人家。”


    少年無奈搖頭,不願再與老人爭辯。


    宮老見他仍不信,便指著遠方問道:“那是什麽?”


    “山呐。”


    宮老又指向另一邊,問道:“這邊呢?”


    “還是山。”


    宮老拍拍少年肩膀,說道:“你目光所及之處,便是整個人間了。天下隻有這麽大,世上也隻有這一座城而已,哪裏還有別的人家?”


    少年愣住了,半晌才道:“那,山外呢?”


    “山外?”宮老手攬胡須,作一幅高深的模樣,笑道:“你聽我給你講個故事,一切就都明白了。”


    少年點點頭,聽宮老講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原本大到無邊。城池森布,氏族林立,繁榮至極。直到有一天,戰爭爆發,戰火波及每一寸土地。就連八大姓也被卷入其中,自身難保。仙神攻伐縱橫,妖魔折衝南北,烽火一月連摧三州,天下駭亂。星辰為之隕落,滄水倒灌。大嶽折峰,天摧地陷。於是,這萬萬裏土地,花花人間,便隻剩下了這一座孤城,方圓百十裏許,不足萬戶人家。”


    少年聽完,沉默良久,不知該不該信其所言,問道:“照此說來,天地傾覆之後,這世上就隻剩下咱們這一座城了?”


    宮老歎出口氣:“是啊,就隻剩下這一方淨土了。你瞧生活在這裏的人,不論過的好壞,每日都是樂嗬嗬的,這便是感念劫後餘生之德啊。”


    少年遙望遠山問道:“那您不覺得太悶了嗎?天下這般小,一眼便看盡了。但人生漫長,接下來再看什麽?”


    宮老哼了一聲:“我看你是太清閑了,尋常人哪有時間看這看那?”


    少年啞然失笑,道:“古人常歎天下之大,如何如何。總想給天尋個涯,給地尋個邊,這下好了,倒少去一樁人生憾事。不過話說迴來,這天涯地角究竟長什麽樣?您老給講講。”


    宮老搖了搖頭道:“這個......還真沒見過。”


    少年不解:“翻過山去,不就看到了?“


    宮老同樣是不解:“看它作甚?便是看了,又能多個啥?這日子就不過了?”


    少年道:“興許,山外還有另一番天地呢。”


    宮老瞥了少年一眼,甚覺好笑:“都告訴過你了,普天之下就隻剩這一座城了,哪還有什麽山外天地?你眼下隻管養好身子,少去想些旁的。”


    少年望向遠處高聳的山脈,緘默不語。


    宮老道:“聽小娥那丫頭說,你失憶了?”


    少年點點頭。


    宮老嗬嗬笑道:“這就對了。你並非是失憶,而是本來就沒有記憶。你是山神送子,就如剛出世的嬰兒一般,哪來的記憶?”


    少年略一思忖,反駁道:“就算是山神送子,也該像富貴兒娘那樣,十月懷胎。又怎會裝在棺材裏,順水漂下來?”


    宮老托起頷下花白的胡須給少年觀瞧,說道:“我都是黃土埋到頭的人了,不中用啦。”


    接著長歎一聲,又道:“還有一事可以為證。城裏有位郎中,醫術高絕,他為你診脈時曾言明,說你非是凡人脈象。我琢磨著也對,你既非懷胎所生,必然不是凡人。因此我才說,你是山神的種,而我隻能算作你的養父。”


    少年張口欲言,後又閉上,不知如何作答。


    宮老道:“我既是你養父,便由我來為你取個名字,如何?”


    少年思量道:“不論如何,我這條性命正經是被老人家所救。這段時日,也確是靠老人家養護,才得以活命。他今要做我養父,倒也說的過。”於是點頭同意。


    宮老捋著胡須,皺眉思索起來。過了半晌,忽然目露神采道:“有了。”


    少年向老人看去,靜待下文。


    宮老笑道:“你可知道這片山是什麽山?”


    少年搖頭。


    宮老道:“此山名為關山。你既是山神的種兒,便隨了山神的姓氏吧,叫做關人,你看如何?”


    既是長輩取名,少年自然沒有異議,點點頭,便也認下了。


    隻是,關字通棺,不是嗎?


    關人?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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